在周口，认识栾广明的很少，就是在淮师，认识他的也不多。
前天学生刘国礼请客吃饭，席间见广明，只见他脸色清黄，步履蹒跚，糖尿病缠身，气色大不如前了。我和广明同庚，几年前弄个脑梗偏瘫，行举自然狼狈，老友相见，自然起狐兔之叹。询及近景，他一个人住。第二天，我和妻子女儿将他接到一位专看糖尿病的民间中医家里，拿完药中午留饭，他叨叨念念地说：你啊，感情牌比我打得好。我也知道，只是做不好。
栾广明，字照远，鹿邑人，老子同乡。1971年入淮师，是文革期间淮阳师范恢复招生后的第一届。我1974年入淮师，广明已留校任教，教我们二胡，后来我也留校任教，和广明一个教研组共事9年，亦师亦友，相知颇深。
在我的印象中，广明属保温瓶性格的，内心火热，外表平静，有点大智若愚。他不修边幅，不洗头，我问他咋不洗头，答曰：脑油是天然护发素，洗得越勤头皮痒得越快，不洗就生态平衡，反倒不痒了。那年月娱乐匮乏，我和他喜好看电影，县电影院3天一换新片，我俩轮流买票，从不空挡。记得《少林寺》把我俩迷得一塌糊涂，连续看了5遍。
大概83年，广明出事了，他因为违反计划生育被“双开”（夫妻俩都开除公职）。除夕之夜我去看他们，见他们夫妻牛衣相对，煞是凄清，只有两个儿子尚未成年，点着炮仗欢度春节。事情初发时有人劝他，要他找找相关领导，处罚轻一些，至少保住饭碗。但广明哪也不去，谁也不找，就像一块石头兀立不动，任凭瓢泼大雨湿透全身。
处罚后生计无着，广明只能打工。淮师老校长卢怀章怜惜他，推荐他到市实验幼儿园画儿童画。一年后，淮师领导感觉人才难得，招聘他重新入职，一切重头做起。多年后中央美院邀请他讲学，条件必须是讲师级别以上，可惜广明还没评职称呢！
广明的才华我是佩服的。二胡达到独奏级别，《赛马》和《二泉映月》是逢演必奏；声乐达到独唱级别，学校排练《长征组歌》，他是领唱，一曲男中音《四渡赤水出奇兵》，掌声雷动；绘画达到创作水平，他创作的版画《郭沫若》我保存至今。校工老于头病逝，追悼会上找不到遗像，领导让广明现场临摹，半小时后，老于头遗像栩栩如生。著名画家罗镜泉时在淮师任教，先生坦言，论素描的型准，他也不如广明。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期间我离开了淮师，与广明失去联系，及至重逢，我们都被时间雕琢得差不多成型了。他那不洗头而保持“生态平衡”的满头黑发不见了，只剩下一圈灰白的罗圈秃儿，睿智的目光消失了，眼球像盘玩多年的璞玉，圆润模糊却充满了包容；唯一不变的是他的默然一笑，将人生所有的遭遇化作一次莞尔。
我和妻子到了广明的寓所，原周口纱厂子弟小学一处老房子，他一个人住，妻儿不在跟前。房间破旧，家具简单，光线暗淡，笔墨纸砚与残羹剩饭并陈，破旧沙发与床前矮凳同班，一切皆遂自然。广明拿出他的作品给我看，这是他生命结出的麦穗，我恭敬地接过沉甸甸的一摞。他的作品结集为《内阁集》，总汇起来有五十八卷之多，计300万字，种类涉及专著、书法、绘画、散文、随笔、寓言、故事等，内容涉及哲学、文学、生物学、教育学、画论、宇宙之谜等，真可谓林林总总，恣肆汪洋，有容乃大！
我看着这些作品，不知为何眼睛酸楚，几乎泪奔，心底一声喟叹：人活着究竟为了啥？何必这么执着？难道真的是不入地狱难以成佛吗？
广明真正做学问是1984年，正是他因计划生育被“开除”之后，也许是生活的压抑引发他精神的张扬：老子生孩子不让，做学问总可以吧。于是一发而不可收！十年（1994）之后，广明拿着《中国画论》，走进中国最高美术殿堂，给中央美院的研究生班授课；十二（1996）年后，广明的学术专著《中国早期画论棎赜》获中央美院“张安治奖学金”；十五（1999）年后，广明《内阁集》前18卷被北京大学图书馆收藏。嗣后，《形神论》、《论苏轼的绘画艺术观》、《谢赫六法之我见》、《六法研究述评》、《雏鸡画法略谈》等作品纷纷问世，分别发表于中央美院学刊《美术研究》、上海美术专刊《朵云》、北京美术期刊《美术向导》、《书与画》、《中国书画报》、《美苑》等。看到这些作品被发表，我默然许之，人间自有公道在，破套子遮不住夜明珠，社会终于认同了广明！
2005年之后，广明治学方向转移，开始研究老子，先后著作了《老子图解》（广明译注并绘图）、《老子读后杂感》。捧读广明这两部作品，我感到广明捧着一颗赤子之心，赤裸裸地站在我面前，那颗心滴着血，殷红鲜血滴在雪白的宣纸上，洇染出500多幅图画和5万多字注释。广明跟我说，500多幅图画，他画了10年，修改了9遍，一直到画不动了，眼睛看不清了，才搁笔。
1张画画9遍可以理解，500张画9遍什么概念？4500遍，神一般的存在啊！广明出于对艺术的完美追求，孜孜不倦地改个不休，其实《老子图解》早已定稿成熟。老子云：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老子图解》就是这种风格，他用简单的线条，漫画的笔法，萌萌的人物，呆呆的造型，直观的表达老子章句的内涵，让人一目了然同时又想入翩翩。细读之下，我忽然开悟：这不是别人，这就是21世纪的丰子恺啊！丰先生一生温柔悲悯，画风亲切纯仁，其漫画“小中能见大，弦外有余音”，成为民国时代的文化符号。广明不正继承并发展了这种“小中能见大，弦外有余音”的风格吗？著名电影演员黄渤说过，美从来都不缺乏，只是缺少发现。伟大寓于平凡，许多伟大的东西都是在长年累月繁复琐碎的工作中积累的，就像无数细壤微尘的堆积，直到有一天你突然发现它是一座高山。
广明又拿出他的“语意书法”作品给我看，这也是近年他醉心不已的事儿。所谓“语意书法”，就是利用汉字笔画可以拆开组合的特点，用一个或几个汉字，组成一个新字，代表一个成语或警句。广明对这种书法喜爱有加，创作了许多幅新字艺术作品，还苦心孤诣总结出造字“五法”，即组字法、象形法、变形法、意象法、借代法。我孤陋寡闻，除他之外，生活中还没见过第二人用此法造字；我也不懂书法，不敢妄加置喙，但有一点我十分欣赏，他大胆创新的精神非一般可比。看着广明那孩子般的笑容，如数家珍讲着造字的奥妙，我只有用习总书记的金句赠送他：惟创新者进，惟创新者强，惟创新者胜！
邂逅广明，我感悟颇多。这种邂逅不但是生活的邂逅，更是一种人生的邂逅，生命的邂逅。人类社会有一个悖论：不幸成就天才，寂寞成就大家。莫扎特如果不贫穷，不会有那么高的音乐天赋；贝多芬如果不耳聋，不会成为如此伟大的音乐家；巴尔扎克如果不终生负债，不会写出他96部的《人间喜剧》；梵高如果不遭遇悲惨，活着一幅画都卖不出，死后不会成为油画的传奇；李煜如果不亡国，不会成为千古第一词人；徐渭如果不贫困潦倒、疯癫自残，不会成为一代宗师，连齐白石都愿做“青藤门下走狗。”人类就这么奇葩，这就是不入地狱不成佛的道理。如此说来，广明在现实生活遭遇的冷落和寂寞，是一种必然，是成就他辉煌的一种生命代价。我这么说，不知道广明是否认同。
但是，人性总是向好的、趋利的。广明尽管寂寞，但他的事业已经奠定了他的地位，他注定是个大家，是一位“市宝”级人物，即便“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我曾联系市图书馆、博物馆，还有市政协文教办公室，希望收藏广明的《内阁集》，对广明的现状给以关怀关注。周口发展了，开始重视文化，提出“满城文化半城水”，而关怀重视当代文化人，注重他们的文化成果和生存现状，也是党委政府重视文化的应有之义。
杨小波 男，1952年出生，74届淮阳师范艺术专业学生，创作作品：40集当代农村长篇电视连续剧剧本《农民》（获河南省委宣传部一等奖）；40集长篇电视连续剧剧本《唱着过》（河南省豫剧院收购）；当代长篇小说《沸腾的土地》上、中、下3部曲。论文《为什么说周口是中国的中医祖庭》（评为《河南省社科联重点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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