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先锋来到北城市三年多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心里感到安稳。嘿嘿，咱老王也发现了新大陆。嘿嘿，在北城市咱老王也有家了。他觉得，再也找不到恁好的地方了，老天爷没有嫌弃我，还想着我，这个地方就是专门为俺留的。

       东边和北边是建筑垃圾堆起来的高坡，南边不远就是一条东西路，西边是常营村的垃圾回收站，三面围成了一小块平地，南边就是出路，上哪还能找到恁好的地方嘞？就是西边的垃圾站，有些味道。一年刮西风是有数的，能啃上猪蹄就该知道香，还能在乎有几根猪毛没褪净？

        拔掉了齐腰深的杂草，王先锋就开始在周围踅摸，木棍椅子凳子破沙发废品站不收，扔的到处都是。他捡破烂眼练得很贼，一个小土堆下面他觉得有货，扒拉几下便抽出来一大块塑料布。只用两天的时间就把自己的窝搭好了，他竟然还用废木料拼就了一个篱笆门。那个破蚊帐有几个洞，自己哪会针线活，他想了个最简单的方法，用塑料绳一扎，虽然像老母猪的奶穗，可实用啊。你蚊子再想咬我，可得能进来呀。

        躺在破沙发床上，他感到从没有过的舒服。大概人一舒服，就会琢磨着享受。便利店里花两块钱买了一瓶山水老白干，摸摸口袋里还有两个一毛的钢镚，又买了两个变蛋。得荤素搭配呀，土坡上到处都是马齿苋，茵茵菜，一会儿便掐了一塑料袋。用一个破钢精锅盛了，在垃圾站的水龙头清洗。

        垃圾站只有一个邋邋遢遢的人，他用懒洋洋的目光看了王先锋一眼，默不作声。

       看样子这是个好人，我有感觉，王先锋很坚定自己的看法。 三年多了，哪有这一次喝得安心踏实？几杯酒下肚，脑子就开始活泛了，往日的情景就在眼前晃悠。三年多他睡过地铁站出口，睡过公园的水泥椅子，睡过天桥下面的角落，睡过窨井。那窨井虽然冬暖夏凉，可一进去就像活人钻进了坟墓，吓得睡不着，一挤眼就觉得要把自己埋进去。现在在自己家里喝酒，这酒真好喝。可是这算什么家呀，那四合院才算是家呀……王先锋，你喝多了吧，一会儿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你就是一棵草，还想着进花盆嘞？还想着有人伺候着给你浇水施肥嘞？

       王先锋一个人喝得晕晕乎乎，感受到了人生的快乐，我，现在就是天王老子，美呀……他独自享受着无拘无束的快乐，不由自主地从身上掏出一个塑料袋，拿出一张照片，斜歪在沙发上欣赏。恍惚里，照片上的领导走了下来，酒杯端在手里又放了下。书记，你咋不喝呀？你不是当年的先锋吗？咋成了这个样子？书记，我给你丢脸了，你就批评我狠狠地批评我吧……唉，我现在也不当官了，哪有批评你的资格……说着，书记郁闷地离开了这里……

2

        王先锋原来不叫王先锋，他是显子辈，父亲拿了一盒孬烟托老师起了个好名字王显峰。王显峰当了生产大队干部以后，自己就改了名字叫王先锋。叫王显峰还是王先锋，社员可没有兴趣去考究，可王显峰自从改了王先锋，精神头就不一样了，走路都带风，工作处处是先锋。王大庄评上了县里的先进单位，跟县委书记合影的时候，领导还专门提到他，王先锋你真是咱县的先锋啊。合影的人里面王先锋胆子最大，书记，能给我洗一张照片吗？能，能，怎么不能？合影的人每人一张。

       后来发生了很大变化，大队里几个人一商量，就到公社反映，王先锋是谁谁谁的爪牙，大队干部都是谁谁谁的爪牙，连锅端，齐刷刷地新换了一茬。新大队长说，王先锋，你是下台干部了，还叫王先锋吗？

       王先锋两眼瞪得牛眼一般，脖子上暴起手指般的青筋，怼了过去，我还叫王先锋，你敢拔我一根汗毛？噎得他扭头就走。

        第二天，几个社员挤在一起议论，故意让王先锋听到。王先锋就是谁谁谁的爪牙，还想当先锋，就他……

       王先锋一个箭步冲过去，你放什么狗屁？

       你要不是谁谁谁的爪牙，咋咋不当干部啦？

        王先峰觉得这里头有人搞阴谋，唉，我王先锋就会干活，不会搞阴谋，那咱就得服软啊。那谁不是说过嘛，人在人眼下，不得不低头。见了大队干部就夸奖，你们干得不错啊，于是就掏出来香烟递过去。没有人接他的香烟，背过脸去还偷偷地嘲笑。一连多少天，他没有笑脸，夜里头躺在床上睡不着，吸了两盒烟。我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叫我咋咋出门嘞？过这样的生活，那还不窝囊死？过罢年，他一怒之下，扒上一辆过路的卡车，离开了王大庄。

       老婆想留住他，咱干咱的活，吃咱的饭，还能不让活了？

       眼不见，心不烦，我能有闲功夫跟他沤那气？他把身上仅有的十几块钱给了老婆，而把那张先进人物合影照片塞进衣兜里，就像金子银子一样金贵。老天你看着，我王先锋要活出个人样来！

       大卡车来到了北城市一个建筑工地。司机认为王先锋是一条汉子，便给他介绍了一个当小工的活计。

        王先锋正干得提劲的时候，只听呼通一声巨响，脚手架上摔下来一个人。他看了一眼那人惨死的景象，心扑通扑通地离开了工地。他在大街小巷走着，忽然就高兴了，这满地都是钱呀，易拉罐、啤酒瓶、纸箱子这不都是钱吗？

3

        这一天王先锋回到家，看到自己捆绑的篱笆门被拆掉，扔在了地上。他纳闷起来，难道这里不让住吗？ 唉，同志，我的篱笆门是不是捣蛋的学生拆掉的？

       垃圾站那个邋遢的男人过来了。这跟学生有啥关系？是在垃圾站捡破烂的那个小低个女人，她鼓捣干的。

       老哥，是我得罪她了吗？

       她就是那样的人，就喜欢搞非法动作，才三十多岁头发就白了一半……

        我也没有动他一手指头啊？

        我想，她是怕你抢她的生意吧。邋遢男人说着，便帮着王先锋把拆掉的篱笆门捡起来，两个人不一会儿就收拾停当。

        那，她要是再捣鼓……

        我警告过她了，要是再找事，她就不能沾我的垃圾站的边。

        王先锋听到这里，算是松了一口气。老哥，到我家里坐坐。

       那男人拖拉拖拉地跟了过来。你也喜欢喝酒？他看到破沙发边上一瓶山水老白干便问道，接着就吧唧一下嘴唇。

       想家的时候就喝两口，唉……

       你捡破烂一天能挣多少钱？说着，又吧唧了一下嘴唇。

       碰巧了一天三五块，再不济也弄个块儿八毛。

        咦，比我的工资还高。他看着山水老白干，又吧唧了一下嘴唇。

       唉，俺这是要饭的买卖。

       以后有啥难事找我，说着，已经走到了门口，又回头瞄了一眼那瓶老白干，吧唧了一下嘴唇。

       是嘞老哥，你是个好人。 王先锋看他没有答话，便问道，老哥贵姓啊？

        免贵姓闻，闻一山。说罢，拖拉拖拉地回到了垃圾站。

4

        王先锋出来后的第一年回家过春节，把钱缝到贴身衣服兜里，他人生中第一次有这么多钱，可他又感到老话不老，屎难吃，钱难置，每一分钱都是我在地上捡来的呀。为了省钱他想了一个孬法，买了一个站台票，然后溜进了列车。要查票了，他看到一位面善的旅客坐在近车窗的座位，便说道，大兄弟行行好，我头晕得站不住，能让我坐一会吹吹风吗？那人赶忙把车窗打开，腾出了位置……同志，查票了。王先锋故作一个激灵，手捏着的站台票顺风飘了出去。哎，同志，你查票，咋咋不慢一点把我叫醒嘞？这，这车票丢了我咋咋出站嘞？对不起同志，我们跟车站的人打个招呼。

       出了小商市火车站，他花了三块钱坐上公共汽车，顺利地回到了王大庄。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王先锋说话了，你们得走出去，围着二亩地转，富不了。

       大儿子问，走出去干啥？

        干啥？北城市满地都是金子。

        小儿子嬉皮笑脸地揶揄道，你捡的金砖让我们长长眼。

       狗屁不懂，王先锋从兜里掏出一个塑料包，数了二百块钱，这二百给大儿子，媳妇怀孕不能亏了嘴。这二百给小儿子，找对象得花钱。这一百给二儿子，这五百给您娘。

       爹，你还真是捡到了黄金呀。

       王先锋得意地把脚抬起来，我这鞋洋气吧，没有花一分钱。

       他老婆噗地笑了，我知道您爹干啥了，烧得不轻，拾破烂。

       大儿子说，爹，您儿媳妇怀孕了，我也走不出去呀。

       二儿子怼了一句，咱老辈没有一个人干这种事的。说罢，还很生气的样子。

        小儿子说，爹，今年没有考上大学，我还要复读。

       你要是再考不上嘞？

       我再复读。

        你要是还考不上嘞？

        我还……哎，爹，你咋咋光给我打破头星嘞？

       第一年回家过春节没有过高兴，把自己全部血汗钱分给大家，却没有得到一个人的理解和尊重。过罢正月初三，王先锋就回到了北城市。第二年回家过春节，让王先锋过得堵心。大儿媳生了个三胞胎，自己却没有留下来，分过家的大儿子生活很不宽裕。王先锋找到村主任，我听说上级发救济款了，第一个该救济的是我家大儿子呀。哈哈哈，还想要救济嘞，不说他超生就对得起他了。超生？他这也是第二胎呀。第二胎？我说他三胎四胎都行。王先锋心里害怕了，如此蛮不讲理，如此霸道，咱还是躲远点吧。 第三年回家过春节，让王先锋恨起了王大庄。小儿子跟村委主任的女儿谈恋爱，村委主任老婆却经常堵住门破口大骂，爪牙的儿子跟我们家女儿谈恋爱，休想！小儿子不信不能自由恋爱，然而他的腿后来就被打折了。王先锋回家的时候，小儿子还在养伤。

        儿子，王大庄这个地方，唉，我是不想回来了，腿好以后到北城市找我吧。

5

        王先锋大年初二就回到了北城市，入夜，正准备做饭，突然走来一个人。老王，我找你好几天了，过春节我给你弄几瓶好酒马栏山喝喝。

        咱们……不认识啊。

        现在不就认识了吗？他把一包花生米打开，用嘴咬开一瓶马栏山。老王，拿两个碗。找你合作得有诚意，我先干一碗，来来来，这一碗你干。

        王先锋喝了一碗酒，有了胆量，便问，我一个拾破烂的，你找我合啥作？

        合啥作？我问问你，捡破烂啥时候能发家致富啊？你只要听我的，一年下来，让你在五环以里买房子。那人又倒了两碗酒，来，咱们碰一下就算合作了。

        王先锋却把酒碗放下了，我刚才问你，合啥作？

        其实是我帮你的忙，让你发家致富。

        你别再卖关子了，俺老农民喜欢直来直去。

       我把白货放你这，你再给来拿货的人，就是如此的简单，我给你高提成。

        王先锋身上打了个寒战，我嘞个娘哎，他这不是烟囱里摆手，把我往黑道里引吗？闻一山，对，得找他帮忙。这位朋友，让我想想中吗？明天给你话。

        好，老王是个利索人，那人说着已经走到了门口，这是我的保镖，你光看他个子高，可不知道他武功有多高，想好了，啊？

6

        有人拉我进黑道，卖白货。

        你干吗？

         打死我也不会干呐，可是，他的保镖看着瘆人呀。明天夜里必须回话。

        你那还有酒吗？

        有。

        咱俩喝着酒等他们，酒能壮胆。闻一山终于找出了一个跟他喝酒的理由。

         两个人有心无心地喝着酒，那人又来了。怎么，你在这里干什么？

        干什么？自己看啊……

        你是哪块地里的葱？

        我是常营地里的葱。

        我跟老王有话说，你这棵葱得扔一边去！

        我一句话常营能出来五百人，让你喝葱汤，呛死你！

         老王，你们忙，你们忙，我改日再来。

         你再敢踏入我常营一步，光葱叶子就能砸死你！

        王先锋过去只是认为闻一山是个好人，那样的邋邋遢遢，再好人也是个窝囊废，心里很长时间看不起他。经过刚才的较量，王先锋却对他另眼相看，人不可貌相，老话有理。闻哥，你先喝着，我出去买个菜。

        买啥菜呀？咱喝酒又不是喝菜，有花生米就行。你知道我给花生米起了个什么名字吗？叫奉陪到底。

       王先锋又一次觉得，要对闻一山另眼相看，双手端起酒碗，闻哥，我敬您一碗。

        闻一山接过酒碗，听说你们小商市的人能喝酒，我喝一碗，你得喝两碗。

        王先锋一连喝了两碗，就像喝凉白开一样。

        闻一山心中大喜，这个人实在，能交。老王，我也敬你一碗，碰到你这样实诚的酒友，我三生有幸。他虽然有豪气，但酒量一般，一会儿话就多起来。想当年我闻一山……他得意地从兜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照片，这小洋楼，是在大上海呀，这是我爸，金融家，这是我，多帅气，看着不像吧？这是我弟弟闻一水，我妹妹闻一芳。说着说着，他已经歪倒在沙发上……

7

        闻一水从照片上走了下来，哥哥，听说你生活过得很不好，你不能怨恨爸爸呀，临上飞机的时候，爸爸开车去了你们学校，可你们到郊区参观去了。这是最后一个航班了，不容爸爸选择，就在家里留下两封信……

        闻一山恍惚之中记起了。一封是留给我的，一封是留给我的班主任老师陈阿姨的。我把爸爸留下的信件和金条交给陈阿姨，陈阿姨收养了我，待我如亲生儿子。后来，小洋楼一定是要充公的，陈阿姨就开导我，一山呀，你只要能考上清华大学，自己也就能盖一栋小洋楼，不要为此而伤心。离开小洋楼，我只带了一张照片。我想，这张全家福陪着我，我就会快乐地活着。奔着陈阿姨说的小洋楼，我怀揣着全家福照片，如愿走进了清华。

        那你的小洋楼呢？弟弟闻一水问。唉，你不懂这边的情况啊。毕业后我分配到研究所，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咱一家人都在美国，有人议论说，我可能就是美国特务，连敢跟我谈恋爱的姑娘都没有。再后来，来了个文化大革命，我跟我的一个要好的同事、又是同学经常发牢骚，却被他告发，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你可不知道呀，反对文化大革命，那可是要命的罪啊。组织上念我只是口头说说，就没有逮捕入狱，把我下放到北城郊区常营村当了农民。我积极帮助乡亲们维修、改良农机具，很得社员的同情和尊敬，大队妇女主任常爱莲喜欢上了我，经常给我包饺子。我们结婚了，生下了儿子闻小山。弟弟呀，天底下再也找不到比农民好的人了。高兴时，弄二两二锅头，神仙的日子呀…… 闻一山说到这里，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闻哥，闻哥，你又说又笑说啥嘞？

       梦中的话让人家听到了，闻一山便索性给王先锋又讲了一遍。 讲了一遍，闻一山顿感心情畅快了很多，便蜷卧在破沙发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中午，闻一山掂回来一包猪头肉，喝酒光吃花生也不行，上火，今天换换口味。

       王先锋把剩下的白菜心切碎，浇上醋和酱油，算是一盘素菜。

        跟实诚人喝酒，闻一山就不那么客气了，自己倒了一碗，慢慢地品尝。

        王先锋自己倒了一碗，却是三口并作两口，不一会儿就见底。 一连三天，闻一山都是如此的喝酒睡觉。王先锋纳闷起来，他应该有家有院呀，应该有老婆孩子呀，咋咋住在我这里不想走嘞？于是就厌烦起来，我得挣钱养家糊口啊，还有我的三胞胎孙子，你光粘住我喝酒，我赔不起时间啊。再说，你清华大学毕业，咋咋变成这样的没成色没出息。看来我过去对他的看法不错，这不是窝囊废是什么？我得离他远点。可是碍于面子，这话不好说出口。

        到了第四天，王先锋满满倒了两碗酒，闻哥，咱俩平端，看看到底谁的酒量大。王先锋想以进为退，把他灌醉，送他回家，不让他粘住自己。

        哎，老王，喝猛酒伤身体，慢慢呷，才有品味，才能喝出味道来。

        慢悠悠的闻一山让王先锋真是又气又急，这一碗酒你喝到明年吧，自己却一连喝了两碗。喝得太急躁，王先锋真的有些醉了。酒我不怕喝，可我还得挣钱养家糊口啊……

        闻一山一愣正，听出了味道，很无趣地拖拉拖拉地走了。

8

        第二天，有村民把可回收的废品放到了王先锋的院子里。您这是……

       闻老师都跟你喝酒了，我们这是应该的。

        那，我给你钱。

         这话外了，留着跟闻老师喝酒吧。

        以后每天，都有村民把能卖钱的废品扔到他的院子里。这个闻一山，村民们喊他闻老师，这么尊敬他，看来他不光会邋邋遢遢。他想弄个究竟，可昨天闹得那么僵，咋咋也张不开口啊。

        王先锋足不出户，就能弄到卖钱的废品，真是天上掉馅饼。只是那个头发发白个子又低的女人，总是瞪着愤怒的眼睛往院子里看，而又无可奈何。

        闻一山照样喝得有滋有味，有时候在家里，有时候在垃圾站，慢悠悠地喝着，不时来几句京腔。即使王先锋往这里张望，闻一山也是装作没看见。王先锋很纳闷，这个闻一山老练着嘞，他到底是个啥样的人嘞？

        这一天，王先锋收拾一个纸箱，一抖落竟然掉下来个黄灿灿的项链。夜里头，两个王先锋开始打起架来。收废品，半年我也弄不过来个金项链呀。这可是人家的东西呀，你想占为己有？咋了，现在谁不是爱财如命啊？再说，我如果不说，也没有人知道啊。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这是，你这是……两个王先锋吵得好热闹，他真的再也睡不着。披上衣服坐起来，一抖，便摸到了口袋里的那张照片。我王先锋当过先进呀，我现在咋咋变成这样嘞，这是跟谁学的呀，昧着良心占便宜……啪——一巴掌扇在了自己的脸上。不管人家咋咋学坏，你王先锋当过先进，就是不能坏良心……

        王先锋吃过早饭，慢悠悠地来到了垃圾站。闻哥，咋咋也不到我那坐坐了？

        我家的马栏山二锅头也是很好喝的。闻一山不冷不热地撂过去一句。

       嘿嘿嘿 ，闻哥你看你……我那里的马栏山，这些天我都没有尝一口，都给你留着嘞。要不然，闻哥去尝尝？

        好好，我一会儿过去。闻一山嘴里应付着，就是不抬脚。

        走吧闻哥，现在就过去，也不是光喝酒，还跟你说事嘞。拉着闻一山，已经进了院子。 王先锋神秘地拿出项链，是这个纸箱子里的，你看是不是真金子？

        闻一山只是一看一摸，真金子，不会假。

        你说的不会错吧？

        嗨，我从小把金子就当玩具玩，不会错。

        那咋咋处理嘞？王先锋压低了声音。

        闻一山心想，现在的人啥也不讲了，就知道贪财，我试试他。你拿回家给弟妹，弟妹能高兴死。

        我已经发誓，再也不回王大庄。

        那就放好它，你也该攒点家产了。

        可是闻哥，谁家丢的，那还能不急死呀？

        这个王先锋还真是当过先进，没有变。那你说怎么办呢？

        闻哥，我想托你写个招领启事……

9

        闻一山骑着三轮车，从家里拉来一箱马栏山二锅头，铁了心要与老王交个酒友。

        两个人正在喝酒，常营村一妇女来了。在家里找反了，我的金项链……各个特征都对上以后，那妇女接过金项链，闻老师，我家还有马栏山，我给你拿两瓶。

         我喝清香型的哈……

         闻一山又喝又住又是几天，王先锋再也憋不住了，便问道，你在我这住个破棚子，有啥好嘞？嫂子咋咋也不找你呀？

       唉，一言难尽呀。我跟常爱莲结婚之后，真是过上了幸福生活啊，可这酒也跟着缠上我了，越喝越想喝。常爱莲跟我说，可能是酒虫子钻到你肚子里出不来了。啊？酒虫？吓死我了。赶紧的呀，就去了医院。

       你还上过清华的呀，这么的愚昧无知，什么酒虫？酒虫就是你的意志。

        那怎么治呢，大夫？

        让你老婆管住你……

        由于我帮助生产大队维修机械，钻研技术革新，干部经常请我喝酒。有时候给社员修理收音机，也能弄两盅。整天喝得晕晕乎乎的，那真是享受啊……常爱莲就整天嘟囔我，可肚子里有了酒虫，酒瘾就是戒不掉。她就跟人家说，谁再请俺闻一山喝酒，我就跟谁急。人家不请了，可我熬不住啊，就找人家要酒喝。常爱莲气得摔头跺脚，闻一山，你小时候离不开奶，长大离不开酒！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你要是再喝，咱俩就离婚。我却不紧不慢地回应她，只要能让我喝酒，干什么都行。 这一天，常爱莲拿着一封拆开的信，笑得花儿一般，一山，你平反了，恢复你的一切待遇。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战，先锋老弟，我害怕呀，我害怕平反呀……儿子拍着小手喊，爸爸平反了，我们都能进城了。我却说，爱莲，我不想平反，只想当个农民，你看看咱一家三口种地多好，平平安安。我每天喝得晕晕乎乎，多幸福……

       闻哥，你要是平反了，现在就是大科学家了。

       常爱莲气得大喊大叫，我等的就是这一天，你可好，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我却跟她开玩笑，我这个驴不踢人，就是害怕踢人的驴。没过多久，常爱莲被选拔到区妇联当了干部，就跟我商量，咱去跟领导承认一下错误，兴许你还能……我跟她撂下了一句绝话：我已经万念俱焚，唯有酒是我的亲爹亲娘。你就是黄瓜，欠拍的货，你就是木鱼，挨敲的货。她就是把天骂塌，照样喝我的小酒。家里的房子给我了，承包的土地给我了，我们领了离婚证…… 村干部看我也没心种田，收走了承包地，给我安排了个拿工资的保洁员。

10

        闻一山的垃圾站被升级为区环卫服务中心第三中队，又给他派了两个兵，盖了新房子，添了垃圾车。趁机，他把王先锋的破棚子也修得像模像样。闻一山又捡来一个破沙发床，算是在这里正式安家了。他又捡来一个破电视机，自制了一个天线，三下五去二，整得声音图像都跟新电视机一样。院子里种的是黄瓜番茄西葫芦，现摘现炒。

        没几天，环卫服务中心通知他，你的退休手续办好了，念你是这里的元老，被聘为顾问。

        顾问？给报酬吗？否则我不当！话说得很硬气。

        闻老师，这事得向区里汇报。第二天公司又通知他，经领导批准，你被反聘为技术顾问，工资不降。闻一山这才有了笑脸。

        老王，我教你下象棋吧，总不能光喝酒呀，那不是说酒多伤身吗？

        一开始他让王先锋一马一炮，后来让一炮，再后来平等下。虽然输的多赢的少，可王先锋感到自己真像城里人了。 有一天，闻一山正儿八经地说了一句话，老王，年纪大了，不能太苦了自己，别再骑着三轮车跑了。他竟然联系废品收购站一周来一次，买走王先锋的废品。下棋喝酒闲遛弯，不动一枪一炮把钱挣了，王先锋一高兴就捏起嗓子学银环，在这里一辈子俺也住不烦呐……

        你是从河南来嘞？俺也是河南的，俺也喜欢唱银环。被闻一山称作的丑女人不知道啥时候溜了进来。

        不下了，闻一山说着，倒背着手拖拖拉拉地走了。

        老乡，你还怪好喝酒嘞，我陪你喝两盅？

        这娘们儿，还怪不怯生嘞。闻一山很烦她，王先锋对她也没有好感。陪我、我喝……半截话，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毕竟是老乡，千里之外都不容易啊。

        我去炒个西葫芦，用番茄炒，不用放醋……只是五分钟的功夫，炒西葫芦就端了过来。王大哥，我知道你叫王先锋，我也姓王，叫王翠花，来，喝酒，咱喝酒……

        翠花，你一个女人家，咋咋也会喝酒嘞？王先锋不冷不热地问。

        跟闻一山学的……

        闻一山？你咋咋跟他……

        喝酒，咱喝酒……

        三杯酒下肚，王先锋觉得跟王翠花就很亲近了。我说老乡，你一个女人家咋咋也离开家乡嘞？

       我男人出意外以后，那个村主任就开始打我的注意，说啥要我做他的情人，他奶奶的那个腿，一个村主任，还，还找情人，你看看这社会。都一脸枯皱皮了……喝酒，咱喝酒……

        那，那你不同意，他能放过你？

       所以呀，我把承包土地交给孩子的爷爷，带着两个女儿就逃跑了，都说北城市是咱中国最大的城市，那个枯皱皮腿跑断也找不到我了。喝酒，咱喝酒……

       那你也该把两个孩子交给他爷爷呀，这拖家带口的，难呀，让孩子受罪呀……

        我的两个女儿放到家里，我能放心？只要难不死我，两个女儿就是我的希望，喝酒，咱喝酒……

        我说翠花，你拆过我的篱笆门，现在咋咋又跟我套近乎嘞？

         嘿嘿嘿……那时候，我能容忍你抢我的饭碗吗？养活两个孩子，难呀……后来我发现你是老乡，听着老乡的口音心里就入佐，后来我又发现你是个好人，要不是好人 ，那闻一山也不会跟你喝酒啊。喝酒，咱喝酒……

        王翠花那酒量怎么能跟王先锋对饮，王先锋还没有喝晕乎，她已经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了。第二天一早，王先锋还没有顾得揉揉惺忪的眼睛，翠花，你咋咋还在我的被窝里？你的两个孩子不急吗？

       王翠花往王先锋身上拱了拱，又抱住了他宽厚的胸脯。

        王翠花，你要是这样，只顾自己不顾孩子，以后你不准再过来一步，离我远远的……

        看你急的，孩子住在闻一山的家，不知道我在这里。

        在闻一山家？可闻一山为啥又这样厌烦王翠花嘞？我得把闻一山叫来，问一问……

11

        不是走错棋，就是走废棋。王先锋，我是咋咋教你的？棋走一步错……

        闻哥，你走错了多少步棋呀？平反了，你不去上班，这算不算错棋？你跟王翠花结婚了又离婚，这算不算错棋？当年的公子哥，当年的清华高材生，看看你现在过的是啥？

        老弟，扯远了，扯远了……

        王翠花总不算远吧？你说你整天邋邋遢遢的会干啥？她给你做饭，陪你喝酒，这不就是你追求的生活吗？你……

        先锋老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谁让她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呢？

        当年闻一山孤苦伶仃的时候，王翠花出现了。看着她母女三人可怜，闻一山收留了她们，让她们住在家里，又让孩子在村里学校上学。闻一山邋遢，王翠花勤快，闻一山除了喝酒，啥活都不想干，王翠花捡罢破烂，又把锅碗瓢勺收拾得干干净净。大家都说，闻老师，你们这不是天设的一对吗？

       是呀，是呀，翠花把我伺候得神仙一般，我整天喝得晕晕乎乎，比神仙还神仙呢。

        王翠花觉得自己找到了大救星，结了婚，两个孩子就能入户口，现在上小学将来考大学，用三节手电筒也找不到恁好的地方了……一山，那我抓紧回老家开介绍信。

        介绍信？你想得美吧！枯皱皮冷冷地说道。

        结婚自由，你为啥不开？

        谁知道那男人是不是反革命？我们村委得调查调查……

        离开杂屠子，我也不能吃带毛的猪肉。这么好的事，说啥我也不能让你给我弄黄了。王翠花急中生智，花钱找了一个私刻公章的人，介绍信搞定。

        王翠花在北城市结婚的消息传到了老家村委，村委主任纳闷了，没有给她开介绍信，她是咋咋领的结婚证嘞？村里能给我报销出差费，我咋咋不去问问嘞？再说，那北城市好看的地方多得很，皇帝当年住的是啥样子嘞？都说皇帝的老婆几十个，上百个，他们是咋咋住的嘞？那得是多大的床啊？

        村委主任多了一个心眼，他拿着村委的介绍信又到乡里加盖了公章，坐上火车就去了常营村委。常营村干部领着他就去了乡民政所，所长把王翠花的介绍信拿出来一对比，很明显，这是私刻公章呀，请常营村领导协助我们查清楚好吗？

        王翠花供认不讳，理直气壮地说，那他们不给我开介绍信，我不私刻公章咋弄？

        所长气得直跺脚，你这是犯法！犯法你知道吗？吊销你们的结婚证书，把你交给你们的村委处理吧。

       村委主任领着王翠花进了市区，翠花，咱先看看皇帝睡的床有多大，再回去也不晚。

        中，村主任，我也想看看嘞，你去买票吧。

        村主任买过票之后，哪里还能找到王翠花？这个臭娘们儿，花胡点子还不少嘞……不找了，只要她结不成婚，我就有希望。既然来了一趟大城市，我玩好吃好这才是实打实。

        王翠花在市区打了几天游击，觉得村委主任该回家了，就回去见了闻一山。

        别看闻一山平常邋邋遢遢，遇到这样的事，他可是个眼里掺不得半点沙子的人。王翠花，我家从此你不能再踏入一步，你还回到你的破棚子里吧。看着两个孩子可怜，就让她们在我家住下，只要没人跟派出所说，还能保住孩子的户口。你放心吧，我会把她们当成亲闺女……

        先锋老弟，王翠花弄这样的事，你还说我下错棋……来来来，再摆一局。

       过去，两个人白天下棋，不论谁输谁赢，晚饭就在这吃，两个人一瓶马栏山，闻一山喝得尽情尽兴。可今天，闻一山站起来要走，王先锋一句挽留的话不说。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太阳一落山，王先锋心神不定，掂起棋子就是不走。闻一山看着王先锋心不在焉的样子，很烦，站起来，连屁股都不拍，拖沓拖沓地就走了。

        闻一山犯了猜想，难道……他稍一留意，哈哈，你个王先锋，还当过先进呢，要是让她的孩子知道了，王翠花家的日子还能过好吗？两个孩子……

       第二天，闻一山下着棋就关心起王先锋的家事来。你有几年没有回家了？

       好几年了吧……跳马。

        该回家看看弟妹了，一个女人为你操持一大家子……将军。

        我上老将。

        再将……哈哈哈，绝杀。你五根不净啊……走，别在家里喝了，到饭馆，我陪你。

       那，那要是……

       让她在这里等。

        一瓶马栏山还没有喝完，闻一山就开始发酒疯了。你当过先进，你不为金项链所动，却拜倒在一个女人的石榴裙下……你，不配做我的朋友！

       嘿嘿嘿，闻哥，你说得严重了，咱俩酒友棋友这么多年……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要是还认我这个朋友，你就跟那个女人断绝来往！

        王先锋愣了一下，发起了没有喝醉的酒疯。你，你，地头蛇，欺人太甚！你扔掉的破烂，难道还不让我捡吗？哼！

        王先锋愤愤地离开饭店回到了住处，王翠花已经炒好了一盘菜，还特意买了一盘酱猪蹄。翠花，咱喝酒，喝他个天塌地陷！

        王先锋用碗喝，喝得真是天塌了，地陷了。翠花几次都没有把他弄到床上，只好让他在沙发上躺卧着。她抱来被子盖在他身上，却被王先锋一脚踹到地上。

      你，你，冻死你……

       朦胧之中，王先锋看到了自己在照片上青春勃发的样子。那张照片，已经镶上了镜框。他顺手抓过来，仔细地看了又看，紧紧地抱着它，不由自主地啜泣起来。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哭，竟然不能自已，嚎啕大哭起来。

        王翠花从床上爬起来，紧紧抱住了王先锋。这一抱还真是一副好药，立马见效。翠花重新把被子给他盖上，王先锋就蜷卧在沙发上睡着了。

        闻一山不知从哪里就飘了过来。你还想教训我吗？你如此邋遢，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难道让我也像你一样堕落吗？

        闻一山不语，只是满脸愤怒。

        你还愤怒嘞？你不睁眼看看，那当官有权的，有多少小蜜？一个媚眼，就呼啦上来了……那有钱的，KTV、按摩店、洗浴中心人家就是平趟啊……我没有权，也没有钱，可有人喜欢我，难道……

        闻一山似乎对他说话不感兴趣，背着手一转眼消失了。王先锋醒了，一把把被子扔到床上，拱进了王翠花的被窝。

       第二天，闻一山真的站在了王先锋的面前，而且真的要教训王先锋。这样做，对得起你的家人吗？

       王先锋头一梗，不答话。

       她王翠花不懂法，你当过先进，也不懂？

        你就知道跟我瞎叨叨，谁知道我心里的苦嘞？王先锋竟然给了闻一山一个脊背。

       看来，得治治他了，要不然，他不知道醒。闻一山不动声色地走了。

        夜半，两个人正在睡得香甜。砰砰砰，门被敲得山响。两个人吓得蜷在被窝里，不敢出来开门。哗啦，门被踹倒在地上。我们是常营村治安巡逻队，你们是夫妻吗？快点回答，是夫妻吗？不回答是吧？带走。

        王先锋和王翠花分别被关在村委两个房间里。天明，王先锋吓出了孬腔。同志，我们错了。我认识常营的闻一山，能让他来一下吗？

        我们都叫他闻老师，你怎么有这样的胆量啊，敢叫他闻一山？

       是嘞，是嘞，闻老师。

        闻一山来了。

        闻哥，闻老师，我还想跟你喝酒嘞，我还想跟你下棋嘞……

        念他们是初犯，给他们一个改正的机会吧。

        闻老师，我们正准备把他们送到派出所呢……那就看在闻老师的面子上，给他们一个改正的机会吧。如果再犯，闻老师你也救不了他们。

12

       闻一山和王先锋依然是酒友棋友 。看看电视下下棋，炒炒小菜喝喝酒，小日子悠闲自得，一晃几年就过去了。王先锋感慨道，闻哥，这小日子，给我个县长也不干。

        县长？给我个区长都不干。

         哈哈哈…… 闻哥，喝酒。

        忽然有一天，几个穿制服的人来了。王先锋一看，吓得赶紧站了起来。

         慌啥？下棋先锋老弟，该你走了。

        我们是联合执法队。向阳区要建设环保新城，这棚子要拆除。这是谁搭建的？

        我，闻一山抢先说道。我是环保第三中队的技术顾问，这是我们的辅助基地。他为自己发明这个名称而洋洋得意。

        执法队客气地说，那你更应该配合工作，我们已经告知了哈。

        闻一山站了起来，跟你们的常副区长说，这是我常营闻一山的。

        执法队似乎听出了一些味道，就跟主抓城建的常副区长汇报。

        影响大吗？

        在一个角落里，不近看，看不出来。

        好，以后抽时间研究研究再说吧。

        没有了下文，辅助基地保住了。王先锋很是纳闷，闻哥，听你话音，那常副区长好像得听你的?

         他是儿子，不听我的听谁的？

       儿子？你别八卦了，那他咋咋姓常嘞？

        我的儿子小山，现在随他妈的姓。

        闻哥，喝酒，咱用大碗。

        先锋老弟，别看你闻哥整天邋邋遢遢没本事，咱儿子有本事啊…… 闻一山一高兴，一碗酒喝了个底朝天。我高兴，我儿子有本事……闻一山嘴里嘟嘟囔囔，已经歪倒在了沙发上。

        王先锋看着闻一山可爱的样子，笑得捂不住嘴，你那酒量，咋咋就是上不去嘞？

        上不去，我儿子的酒量能上去……你自己喝吧，我高兴……闻一山嘟囔着，从衣兜里掏出全家福照片，弟弟，你还是那样可爱吗？弟弟，你忘了吗？哥哥带着你，经常穿越上海的大街道小弄堂，咱们故意不坐汽车，好帅气呀。还有大教堂里妙不可言的音乐，清澈悦耳的钟声，在美国还能听到吗？

        先锋老弟，我弟弟跟我说话了。他说，我好想你呀哥哥，那种美妙的音乐，那种悦耳的钟声，在美国也听不到了，哥哥我很难过呀……哥哥，我多么想和你一起寻找失去的美呀……

       王先锋走到沙发跟前，闻哥，我也听到你弟弟说话了，你弟弟说的好像还是美国语……

        那是呀，他是美国人呀，当然要说美国语了……哦，不对，美国语就是英语，嘻嘻嘻……我弟弟说的是英语，我能听懂，你听不懂……

       闻哥，你看我那老照片，用镜框一镶，多好看。

       唉，我哪有那闲工夫呢？

       包给我了，你想放到家里就放到家里，不想放家里就放到我这，两个放到一块。

       弟弟，先锋老弟说的行吗？嘢，我弟弟笑了，他同意了。

        两个人正在嘻嘻哈哈地闹着，王翠花突然过来了。王先锋不敢看她，闻一山不屑理她。

        王哥，我来看看您俩。明天，我就要搬到市区住了。大女儿研究生毕业，工作待遇高，在市区租了房子。二女儿大学也快毕业了，为了减少我的压力，不考研了，现在到公司开始实习了。俩孩子，一定要我过去住……我王翠花也熬出来了……说着，她扑通跪在了闻一山面前，闻哥闻老师，不是你对两个孩子像亲闺女一样，俺咋咋能……说着，王翠花早已是泣不成声。

13

        一辆出租车停在了辅助基地。车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气宇轩昂的男子。我找闻一山哥哥。

       你，你是一水？大模样没有变。你咋咋……闻一山高兴得说不成话。

        北城市要建环保新城，邀请我们公司为招标竞聘设计单位，我先期考察。

        我们这个辅助基地能设计掉吗？

        哈哈哈，哥哥，我认为环保三中队应该扩大为新城的环保基地，这个角落应该纳入一起建设……哦，我还不能多停，市府要招待我们。这是我给你买的手机，这是号码，下面是我和一芳的手机号码，以后咱们兄妹三个可以随时通话了。

       这是我的好朋友王先锋，他也没有手机。

        哈哈哈……闻一水掏出一沓人民币，你们自己买吧。说罢，已经上了出租车。

        第三天，闻一水又来了。哥哥，我想接你到美国，你在这里太苦了。

       苦？我和先锋老弟每天下下棋，喝喝酒，聊聊天，散散步，看看电视，世外桃源呀。老王说，给他个县长都不干，我说给我个区长都不干，我怎么没有感觉出来苦呢？享福啊……

       闻一水很无奈，拨通了一芳的电话。很快闻一山的手机响了。哥哥，我是一芳呀。我二哥现在是全美著名的企业家，你一定要过来安享晚年。

       妹妹，我谢谢你俩的好意，我在这里就是安享晚年呀……

        哥哥，市府对我们的设计理念兴趣不大，我也不准备竞标了，以后我来的机会就少了。今天晚上有朋友请我在长安大戏院看戏，国家顶级的京剧水平，咱们一起去吧。

       一水，还有票吗？还有我的朋友先锋……

        闻一水犹豫了一下，就两张票，都给你们吧。我身上就剩下两千元现金，你买酒喝吧。

        闻一山接过戏票和钞票，看到一水上车的时候，眼角里分明噙满了泪水，顿时心里一阵酸楚。他掏出了全家福，叫住了闻一水。一水，这是全家福照片，你那里有吗？

        有，哥哥。我那里有，一芳那里也有，我们都放大了，好大好大，挂在显著的墙壁上，要不然，我跟妹妹还不把你想疯啊……

14

        为了看一场大戏，闻一山和王先锋硬是一口酒没喝。刚刚落座，邻座的一男子盯着闻一山仔细打量。 请问，您认识闻先生吗？

        闻先生？哦，你是说闻一水呀，我弟弟，嘿嘿。

        那人递来一张名片，可以请教您尊姓大名吗？

        我叫闻一山，这是我的朋友王先锋，就是先锋队的先锋。

        那人朝王先锋看了几眼，面熟，你老家是穆佳县吧？ 你怎么……

        我看着你也面熟啊，你可是我们县的老书记？

        唉，过眼烟云，那都是陈年旧事……说着也递给王先锋一张名片。

        王先锋双手握着书记的手不舍得松开，嘴里一个劲地喊，书记你好吗？哦，对了，是董事长。董事长你显得年轻啊，董事长咱俩真是有缘啊。弄得周围的观众很有意见。

        董事长便说，咱们难得一见，这老掉牙的戏不看了，我请你们喝酒吧？

        一听说喝酒，两个人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早已经站了起来。 董事长让司机找了一个烤鸭店，从车上拿了两瓶好酒，便一起进了雅间。咱边喝边等菜，董事长说，闻先生，我去美国考察的时候，你弟弟对我非常照顾，我敬你一杯。

        董事长，你太客气了，人家都叫我闻老师，说着已经干了一杯。

        董事长正要给王先锋敬酒，王先锋却掏出了那张老照片，董事长，几十年了，我翻拍了不知多少次，在住地我用镜框镶好摆放着，同时，我一年四季都带着这张照片。有这张照片在我身上，我就有使不完的劲，我就不会走邪路……董事长，我敬您一杯酒，王先锋双手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董事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先锋，不要客气，咱弟兄两个碰两杯…… 王先锋激动地站起来，碰三杯……他乡遇故知……

        董事长控制了喝酒的节奏，先锋你现在收废品不行，我把你招聘到公司来，管理保安、保洁，拿白领工资，穿上制服，那才是真正的王先锋嘞。

        董事长，我一个庄稼人，怕干不好嘞。

       先锋，我最了解你啊，最了解你的忠诚老实，最了解你的干劲精神。这两天你做出决定，给我打电话。忽然又对司机说，你把车上那个刚买的手机拿过来，给先锋。

        董事长，我有，捡破烂，啥都能捡到。

         先锋，你还跟我客气啥嘞？

15

        王先锋躺在床上就像翻烧饼，脑子里又开始打架。他忽然坐了起来，吓得闻一山赶紧拉开了灯。不行，闻哥，我不去当白领。

        你傻了？你可不能学我呀……

        闻哥，说我傻也中，说我不傻也中。跟你在一起我过得心里踏实，啥白领黑领，都比不上心里踏实好。我也不年轻了，有个头疼发烧，咱俩也好照应着。不等闻一山说话，王先锋已经拨通了董事长的手机。

        先锋，你真是喝多了哈，恁晚了还给我打电话。

        我要是不给您回电话，睡不着觉啊。董事长，真是辜负了您对我的厚爱……

16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向阳区的环保新城建成，环保三中队成了重点单位，原来设计的是办公区、密闭清洁区两大区域，闻一山建议，应该美化环保区域，开发一个小花园，就在辅助基地上建。王先锋重新做了一个废品收购点的牌子，就跟市区的招牌一样美。

        闻一山对着招牌看过来看过去，先锋老弟，水平提高了哈。

        那是啊闻哥，整天在北城市里泡，骨头缝里钻的都是大城市的味道，那我这水平就，嘿嘿嘿……

        那这小花园，谁来管理呢？环保中心的经费开支越来越规范，环保三中队也没了招人的权利，这不能有人建没人管呐……

        闻哥，这作啥难嘞？我，我免费管理，咱有的是力气。

        那我做最大的努力，也只能给你弄套环保制服穿穿。

        在花园打扫卫生，给花草树木浇水。他穿上了制服，俨然真的成了环卫工人。 闻一山就跟他说起了正儿八经的话，先锋，你可不能跟我比呀，穿上了这身衣服，就得按这身衣服的要求去做。中午不能喝酒了，工作时间也不能下棋了。

        那你一个人……

        办公室给我配的有电脑，我在网上下。你下了班，咱可以喝酒啊。另外，你也有多少年没有回家了吧，今年春节该回家团聚一下了，可不能学我呀……

        唉，我那小儿子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就业，混得还能说过去。我那三胞胎的孙子也考上了上海的大学，我的二儿子在广东打工，都不来这边走一步，是生我的气还是看不起我呢？王先锋一上年纪，也学会了啰哩啰嗦，也是那时候我年轻气盛，看不惯歪风邪气，才赌气，才发誓不回王大庄……闻哥，我听你的，今年春节一定回家团聚。

        转眼到了冬天，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飘了下来。先锋，先锋老弟，快起床了，我这南方人就是喜欢雪。走，踏雪去喽……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儿破……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哎——这“哎”还没有拐过来弯，便一头栽到雪地上。  

        闻哥，闻哥，你……王先锋一把把他抱起来，放在三轮车上，发疯地赶往最近的向阳区第二人民医院。脑中风，你们来得及时，命保住了，偏瘫避免不了，恐怕说话……

        王先锋没有听清医生下面的话，脑子一轰，差一点摔倒。

        闻一山张了张嘴，没有声音，就用中性笔歪歪扭扭写在纸上：给领导打电话。

17

        闻一山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常爱莲带着老公到医院看望了一次。常爱莲也退休了，她的老公跟闻一山年龄差不多，是市里的老干部，看来她很会伺候，老干部不显老，满面红光。常小山已经是区长了，多次指示医院领导，尽最大努力治好闻一山的病。

        王先锋看到常爱莲和常小山这么好，心里直埋怨，闻哥，你咋咋不会享福嘞？

       闻一山该出院了，他坚决不去常小山的家住。回到了三中队，他又住进了王先锋的宿舍。刚刚躺在床上，手机响了，便示意王先锋接听。

        你是闻一水？你哥出院了，你想给他找一个最好的养老院？我问问你哥……

        闻一山满脸痛苦，作头碰墙的动作。哦，你哥说要是进养老院，他就一头碰死！

        其实这是常小山委托闻一水打的电话。闻一水无奈，给他哥汇来二十万人民币。常小山也无奈，每月拿出三千元钱工资，假托是环卫服务中心对他的补贴。医院每周安排护士给闻一山检查身体，加上王先锋亲人般的伺候，闻一山竟能断断续续说出话来。他坐上轮椅，每天由王先锋推着在花园里遛弯，高兴得跟没病的人一样。  几年的光景一晃又过去了，突然，他让王先锋找来纸和笔，吭吭哧哧写了一上午。

        闻哥，费恁大劲，你写这东西……

        先锋，你闻哥我心里清楚，我已经没有那个耐心了……

        铃铃铃……王先锋正要说下去，自己的手机响了。什么？你妈……啥时候的事？唉，那你们是咋咋照顾她的？

        先锋，你要赶紧回家啊……你不要争辩了，电话的内容我都听到了。

        闻哥，这都是因为不会吃饭啊，农村人有钱了，那肥肉一碗一碗地吃，吃死了多少人啊……闻哥，我大儿子也四十大多了，能处理好他妈的后事。

        先锋，那是你妻子啊，你务必回去！

        闻哥，我就是回去了，老伴也不能起死回生……现在你，更需要我呀。

        你赶紧回去吧，我让小山找一个护工。

        闻哥，不要再说了，再好的护工能有咱弟兄两个贴心？你先自己歇一会儿，我给大儿子打个电话。

        闻一山又在遗嘱上添了些内容，等到王先锋进来，这个，到时候你交给小山。他仔细端详着翻拍的镶了镜框的全家福，又从衣兜里掏出那张全家福老照片，镜框希望你交给小山，照片您一定把它放在我的骨灰盒里！

        大雪纷纷扬扬飘了一夜，闻一山用微笑跟王先锋告别，可那恋恋不舍的眼神，分明是不想离开他钟情的小花园。

18

        在闻一山的追悼会上，一个人跪在那里哭得死去活来。王叔，这位女士……

        她叫王翠花，你爸爸是她的救命恩人。

        常小山嗯了一下，走过去把王翠花拉了起来。

       区长，你爸爸让我交给你的。“我自从来到常营村，四五十年，可以说每天都过得心满意足，特别遇到王先锋之后，我感到，这一生值了。我生病之后，王先锋像爸爸伺候幼小的儿子一样，也像儿子伺候年老体衰的爸爸一样，照顾我的起居和生活，我无意报答，我在常营村的回迁房无偿转让给王先锋。 我的骨灰盒由王先锋管理，以后，我每天还要和他一起下棋，一起喝酒，一起说醉话。此遗嘱解释权归王先锋。” 在空白处，常小山又读到了一段话：“另外，王先锋义务做环卫工作很多年，根据北城市有关户籍政策，请区政府研究，解决王先锋的北城市户籍。”

        常小山看完遗嘱，扑通跪在王先锋面前。王先锋简直傻了，愣在了那里。一旁的董事长、王翠花赶忙拉起了常区长。

        王叔，我退休之后，就去那个小花园义务做环卫工，专心伺候您老人家。

        到时候，我也请托你一件事，把我的骨灰盒跟你爸爸的放在一起，我们两个还在那个小花园里一起下棋，一起喝酒，一起说醉话……还有，把我的那张老照片也放在骨灰盒里。

       作者简介：枣红马，本名李传申，曾用名释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发表关于新诗潮、后新诗潮、深度意象（幻象）时代、纯诗及其境界、小说艺术空间、小说精神分析以及诗人北岛、顾城、海子、伊蕾和小说作家莫言、谌容等等多篇学术性文学评论，出版文学评论著作《中国现代杂文概观》、《深邃的世界》等四部，长篇小说《举起火把》（上、下部）、《菊花酒菊花茶》以及中短小说若干。获河南省社科奖和五个一工程奖。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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