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的稿子写得好。编委每次给报纸稿件打分的时候，他写的稿子不是A，就是A+。这让公银绳怀恨在心，我比他还早进报社一年，弄得我不足轻重。写稿子我弄不过你，在人脉上，哼……公银绳很清楚自己的强项，搞个小动作，灵感一来，总会顺理成章。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本事，他总是能够让市直一些单位的人请客吃饭，在报社渐渐形成了自己的朋友圈子，马腾飞当然成了圈外人。

不知道是谁放出了话，报社要选拔一批年轻人升任副科级，民意测验是最主要的依据。公银绳极度兴奋，我已经做足了功课，竞争记者部副主任，你马腾飞上一边凉快去吧。不过他也有些忐忑不安，他的稿子不是A 就是A+……

那一天马腾飞和小文在美发店聊天的场景，就被公银绳捕捉到了。啰嗦王，对，放出话，一个整天不说一句话的人竟然是啰嗦王，那肯定就是一个怪人，大家能不烦他？还能支持他？只要我的票多，你稿子就是A++，哼……

马腾飞确实跟小文在美发店聊了一上午。

小文虽然保养得很好，但细看过去咋咋也得有五十岁。报社闫总编为了给员工搞福利，在单位的门面房就开办了一个美发店，对外能赚钱，对内发理发票，两全其美。小文由于跟闫总编早有交情，自然就被报社招聘过来，不投资又领工资，没有任何的压力，小文屁颠屁颠地就把全套家伙搬了过来。

小文是店长，除了报社主要领导，或者主要领导邀请他的领导过来理发之外，她几乎不亲自操剪。然而，她第一次见了马腾飞过来理发，心里就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立马拿起剪刀，表演起自己的飞剪绝活。两个员工心里直纳闷，店长今天咋咋啦？就是她亲儿子也不至于这样卖力啊？

马腾飞也不知道自己咋咋啦，平时一句话都不想说，即使跟贤惠的妻子跟调皮可爱的儿子，也是有事一句话没事不开口，而第一次去理发第一次见到小文，小嘴就止不住地叨叨来叨叨去。两个人唠叨起来，就是刹不住车。

又一天，马腾飞吃过早饭去上班，在报社院子里就碰到了小文。两个人一碰面，就都成了话唠。站在那里说了一个多小时，脚不挪动一步，两腿也不感到发酸。也是公银绳眼尖，便跑到各个办公室，我说马腾飞是个啰嗦王，你们还不信，都说一个多小时了，就跟钉子钉住了一样……办公室个个窗户都打开了，房间里就开始隐藏着一对对向窗外射出目光的眼睛，他们想知道到底两个人能说多长时间，马腾飞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啰嗦王。

下班的时间到了，窗户后面的眼睛挪开，一个个离开了办公室。下班了，马腾飞。有人走到他跟前，颇有讽刺意味地提醒道。马腾飞转眼看了看那人，没有回应一句话。不断地有人走到他们跟前，也不断地有人提醒，马腾飞，下班了。马腾飞甚至连看一下也不看了，心里头很厌烦地怼过去：下班了我能不知道？多管闲事！

怪人，马腾飞就是个怪人，大家都跟着公银绳这么说。

小文却不这么看，而且提起来马腾飞心里就有一股暖意。小文就开始想了很多，我的儿子要是不送人，也是二十八岁了。她就开始愤恨当了省委统战部副部长的万泉，为了自己的前途，一点人性都没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送给人家，连个地址都没有，你的心咋咋恁恨嘞？

小文看自己这么大了，同龄人有的都当了奶奶，自己却是孤身一人。越是觉得自己孤单，就越是愤恨万泉，也就越是想念自己的儿子。她听说现在可以查基因来寻找自己的亲生子女，就开着车跑到了省委统战部。万泉很胆怯又很神秘地找了一个偏僻的小酒店，又在角落里找了一个小雅间。你咋咋越活越糊涂嘞？找亲生儿子对我好吗？

那我想儿子想得心疼。

难道我不想吗？唉，小文，这是历史跟咱开的一个玩笑，狠狠心，忘了吧……

小文咋咋能会忘了呢，不但忘不了，而且思念愈发心切。她开始失眠了，晚上只能喝一些红酒来促进睡眠，后来红酒不行了，就换成了白酒。白酒也是越喝越多，虽然能够入睡，可酒精在她的脑子里就不安分起来，恶梦，一个接着一个，有的是片段，有的甚至还有情节。恶梦不论长短，都有一个不变的主人翁，那就是马腾飞。腾飞，是谁给你起的名字，咋咋恁好嘞？马腾飞瞬间就变成了一个只会哭不会笑的婴儿，在小文的怀抱里拼命地挣脱着。马腾飞，你有啥意见嘞，这么闹腾？婴儿竟然愤恨地说，我不愿意来到人间…… 小文醒来之后，躺在床头迷迷糊糊地思忖，唉，我的儿子，是人间把你害了，你要是永远永远躺在妈妈的肚子里，那该会有多保险呀，那咋咋还会有人害你嘞？可是儿子呀，你也不要怨恨人间，要怨恨就怨恨妈妈吧，妈妈没有那个本事，把你永远留在肚子里。从此，小文就喜欢这样云天雾地瞎胡想了。

小文自己坐在美发店瞎胡想，闫总编一来，她的精神才为之一振。闫总编的头难剃，两个店员根本拿不下这活，只有小文才能降住他。剃着头，闫总编得啦呱，两个年轻的小姑娘咋咋能跟上总编的思路嘞，只有小文，小文啥场合没见过，啥人没有伺候过？

小文，大家都叫马腾飞啰嗦王，他跟我这总编都难说一句话，那咋咋跟你啦恁热乎嘞？都是说的啥金瓜蛋啊？

哈哈哈，小文是永远的银铃般笑声，他说他的儿子才四岁，调皮捣蛋得很，总喜欢拿着他的空酒瓶换麻糖吃。他说，我咋咋能有这么多空酒瓶嘞？你说咋着，他把我的酒，啤酒，还有白酒，都倒到下水道里，拿着空瓶子高高兴兴去换麻糖。他让我给他出主意，咋咋才能不让儿子倒他的酒。我说，那还不容易？你把酒锁起来，不就彻底解决问题啦？他说不行，他就开始给我讲哲学。他说，你的那个办法叫堵，堵的办法不是上策，我问他啥是上策呢，他说是疏。我跟他说，你既然知道不用堵该用疏，那咋咋不去疏嘞？他说，我过去没有生孩子的经验，光知道说不会做，你生过孩子，应该知道咋咋堵咋咋疏。我跟他说，你咋咋知道我生过孩子嘞？我没有生过呀。他说，像你这样的年纪，咋咋没有生过孩子嘞？都应该当奶奶了吧？闫总编你说说，这个马腾飞，啰嗦不啰嗦？

就为这事你俩说了一上午？

可不嘛……

2

背地里叫他啰嗦王叫多了，总会传到马腾飞的耳朵眼里。公银绳，咱俩可是一个行政村啊，小时候好得就像一个妈生的，你不该这样编排我呀。马腾飞有些想不开……

马腾飞四五岁的时候，整天被妈妈训斥，他从小就是个犟驴，只要是不论理的事情，不但自己不服软，还会反戈一击。妈妈就向爸爸告状，爸爸是一个强势的人，在家里搞专制没有商量。啪——一巴掌下去，屁股上就留下了五指山，每天，两个屁股蛋子不是红就是青。我满心为了让你腾飞，你可好，就知道跟大人犟嘴。马腾飞不理解，弟弟妹妹刚学说话的时候，妈妈只教他们说爸爸妈妈，我说叫我哥哥，可妈妈立马变了脸，叫妈妈爸爸。我，难道不是他们的哥哥？他想跟妈妈理论，可一想起爸爸的五指山，他就害怕地跑出院子。不知道为什么，本村的小孩子都不跟他玩，他就跑到邻村去。邻村那个公银绳就跟他成了好朋友。原本公银绳的妈妈也不让跟马腾飞玩耍，可公银绳很佩服马腾飞，对他心服口服。

村头有一个坑塘，坑塘里有鱼有虾。公银绳想吃鱼，可爸爸在县委上班，妈妈哪有时间给他捉鱼嘞。马腾飞说，你家有竹篮吗？箩头也行。啥都有，我拿一个竹篮，再拿一个箩头。到了坑塘，公银绳拿着竹篮跳进了水里，看着鱼儿游动，就是捉不住。那鱼一个比一个跑得快，急得他快要哭出来。马腾飞说，咱俩蹚水，把水蹚浑。公银绳跟着马腾飞蹚水，浅浅的清水，一会儿被他俩蹚成了一坑酱油。这时候，只见水面上漏出一个个小鱼头，用竹篮一挖就能逮住，公银绳一会儿捉了几十条。

公银绳开始崇拜马腾飞，以非常谦虚谨慎的口吻求教，马腾飞，你咋咋知道这样捉鱼嘞？

我爸爸说的。他说把水淌浑就缺氧，一缺氧，那鱼就把头露出来。

马腾飞得到公银绳的崇拜，就以胜利者的口吻说，看你的名字起的是什么呀，听听我叫马腾飞，多带劲。

我妈说，我姐出生的时候，我爸爸有点不高兴，我出生的时候，我爸爸高兴坏了，就说得拴住我儿子，就给我起了个银绳。

那咋咋不叫金绳嘞？金子不比银子主贵？

我妈妈说，我爸爸只给她买了一个银戒指，俺家里没有金子……银子也怪好嘞，你家连银子也没有。

他们两个在村头小坑里捉了几次鱼，便不过瘾了。公银绳便提议，去到田地里大坑塘捉鱼。那些大坑塘是五十年代改造盐碱地挖的，土地承包以后虽然平了不少，还是残留了几个。两个人拿着竹篮来到大坑塘，面对着那么大的水面犹豫了。公银绳灵机一动，夸奖起来马腾飞，你最会捉鱼，你最有办法，你先下去吧。

可是，水深不深呢？

不深，这几天又没有下雨，咋咋能会深嘞？

马腾飞继续犹豫。

这一次捉的大鱼，让我妈用香油煎，香油啊……

马腾飞最抵抗不住的是香油炒菜，天不怕地不怕的劲便上来了，挎着竹篮一下跳了进去，啊、啊、啊……马腾飞一会儿沉到水里，一会儿冒出个头顶，扒拉几下就不动了。

公银绳吓坏了，鬼哭狼嚎般喊救命。也是凑巧，在地里干活的一个青年迅速跳进大坑塘，把马腾飞拖了出来。

马腾飞已经奄奄一息。那青年把他头朝下放到一个土坡上，他说把水控出来，就能活了。

消息很快传到村子里，公银绳的妈妈发疯一样跑过来了，而马腾飞的爸妈却不见踪影。唉，银绳，抬到咱家去吧……

公银绳的妈妈给马腾飞用香油炒菜，马腾飞嘴里吃着喷香的饭菜，心里暗自嘀咕，这才是亲妈呀，可我的妈妈对我咋咋就不像亲妈嘞？

后来，他们两个开始在本村小学上学，一年级还没有上完，公银绳全家要进城吃商品粮去了。公银绳临走的时候，跟马腾飞两个人抱头痛哭了一场。哭过之后，公银绳说，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你是用一千块钱买来的。

马腾飞有些不相信，花那么多钱买我干啥？

因为，你妈妈那时候还不会生孩子……

公银绳走了之后，马腾飞就不跟任何同学玩，一天难得说上一句话，就是学习刻苦努力。谁也弄不懂，他在家里是个底子壶，为啥还要给家里拼命读书嘞？马腾飞心里清楚，学习好了就能到乡里的初中上学，就能远离自己的家。在乡里他又是拼命读书，他认为成绩好了，就能考到县城的高中，一个学期都可以不回家，就不用看妈妈冷若冰霜的脸，也不用体验爸爸的五指山。

公银绳对读书却没有兴趣，初中毕业就去参军了，在部队呆了两年，一退伍就顺利地进了县委办公室，当了一个通讯员，不是秘书，给领导泡茶倒水，做些勤杂，还掌管着会议室的钥匙。忽然有一天，公银绳来了灵感，把自己这个通讯员和报社的通讯员联系起来，写起了“豆腐块”。

马腾飞始终弄不明白，公银绳这个豆腐块水平，咋咋也能进到报社耍笔杆子嘞？

3

如果按照票数，公银绳会毫无悬念地担任记者部副主任。可党委研究时，偏偏就有一个副总编出来打横。记者部的领导，首先就应该写得好，否则很难服众。

可是，已经说过了，以票数论呀。闫总编反驳道。

这又不是选举……再说了，仅仅以票数论，那还要咱党委干什么？况且，票数里头的水分有多大，谁能说清？

闫总编说服不了打横的副总编，想想小文似乎对马腾飞也很感冒，关于记者部副主任人选的研究就搁置了起来。

自己没有当上副主任，公银绳认为就是马腾飞捣的鬼。他凑近马腾飞的办公桌，还看啊？他看了看书的封面，你咋咋就恁喜欢看外国哲学嘞？

马腾飞分配到报社之后很想跟公银绳聊天，可公银绳对他却显得不屑一顾，你书读得再多，看看在这个社会谁吃得香？马腾飞进不了公银绳的朋友圈子，两个人渐渐疏远。今天咋咋……银绳，中国哲学是水，而外国哲学是酒……

公银绳神秘地咧了一下嘴角，走开了。

第二天故事开始发生。公银绳来到闫总编的办公室，就把马腾飞关于哲学的话加了评论说了一遍，现在咱国家大力提倡传统文化，他竟然说中国哲学是水外国哲学是酒，酒肯定比水贵呀，这不是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贵吗？临走的时候，他掏出了一枚金戒指…… 可是，在他的朋友圈子里流传的却是这样的版本，马腾飞给某某副总编送了一枚金戒指，公银绳才没有当上副主任。

4

这一天晚上，小文正在家里独自喝着闷酒，万河敲门过来了。

你？咋咋又来了？

先弄两杯喝喝，我再跟你说。筷子……

万河喝了酒吃了菜，熟练地用手一抹嘴，都怨俺爹呀……

你爹？你爹不死了吗？就是你自己不好好混，那你弟弟咋咋混恁好嘞？怨起你爹来了。

我爹给我弟弟起名叫万泉，多好啊，那是一万个泉呀，泉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所以他才当了大官，所以他才有花不完的钱。看看给我起的名，叫万河，那是一万条河呀，啥东西不都得流走完？咦，你这酒还怪好喝嘞……

万河大哥，我再救济你两千块钱，你就告诉我吧，我儿子到底送给谁家了？

小文，我就是为这事来的，那是我的大侄子嘞，我能不关心爱护？

那你跟我说呀……

只给两千块，仨月又……

万河大哥，一大把年纪了，别再吸了，看看你现在过的，闺女儿子都不理你，老婆跟着孩子过，你……

小文，我是来听你教育的吗？要听教育，俺弟弟是副部长，不比你教育得好？你要是再教育我，我可走了？

好好好，给你五千，最后一次，你说吧。

万河把五千块钱狠狠地塞进兜里，只是给小文卖了个关子。就在你们报社，你找吧，看看谁跟俺弟弟长得像。说罢，还没有等小文继续问，他又抹了一下嘴，走了。

小文继续喝酒想事。他把来理过发的年轻人过了一遍，论长相，唉，现在的年轻人吃的都是啥，变化大呀。那个公银绳，不对，没有万泉正派、沉稳、大气……那个马腾飞，也不对，万泉那是口若悬河呀，他一说话就像是吸铁石，把我紧紧地吸过去。可马腾飞这孩子，跟别人不搭腔，不过看大模样，还真有点像嘞，听说他喜欢读书，这像万泉……

小文想着心事，就在报社大院里转悠，一眼便瞅见了马腾飞正在低着头走路。小马——

马腾飞一听是小文喊他，立马站定。

腾飞，咱认识那么长时间，还不知道你家是……

我家在穆由县，老婆带着孩子在县高中住在娘家，岳父岳母对他们可好了，我才有时间读书啊……

那你老家就是那吗？

唉，老家，唉，不说了……

咋啦，你父母还在吗？

一提父母，马腾飞的屁股就疼了一下，唉……

怎么一提父母你就唉声叹气，难道他们不是你亲爸亲妈？

马腾飞忽然灵机一动，难道小文知道我的身世？是个机会，小文要是能解开我的身世谜团，那该有多好啊。他认为小文是个好人，值得信赖。听人说，我是一千块钱买的……

5

小文又去了省会。

万泉神色紧张地说，我的正厅级刚刚考察过，你想给我弄黄是吧？

你难道不想儿子吗？

万泉内心深处最痛苦的就是想念儿子。他爱人是省里一位老领导的女儿，不能生育，自己又不敢跟他离婚，就收养了一个女儿。他虽然当了这么大的官，可血脉还在农村，传统的观念还深深印在心里。

我们偷偷用科学的手段验一下，我来操作，要是咱的儿子，就暗地里认了吧。等退了休，年纪大了，你身边有了自己的血脉，心里会好受一些。

万泉怕小文弄得满城风雨。这事，你不要问了，你让我哥找我一下……

可是，万河没有去找万泉。当年，小文怀孕之后，万泉让她打掉，可她去了几次医院都不敢见医生，要是把小孩活生生地从自己肚子里弄下来，他害怕。肚子越来越大，她又害怕了，一个没有结婚的姑娘生孩子，我还咋咋在这混嘞？她天真地跟万泉说，咱俩结婚吧，你要是不想娶我，等孩子生下来后再离婚，那孩子也就有个出处了……

万泉有些后悔了。大学毕业分配到市委统战部，唉，那时候，这人也不知道是咋咋了，往往以自己有小蜜而自豪，如果没有情人，似乎就是没有本事的象征。理发的时候，和小文一来二去，便把她的心俘虏了。他喜欢小文白皙的皮肤，善良的心，甚至还有小文那几分女性特有的软弱，软弱得让万泉无法抵抗。

结婚？看来不现实。我的大学同学在省会工作，俺俩马上就要领证了……要不然你该生就生吧，等满了月，让我哥给孩子找个好人家，你啥时候想了，就去看看……我亲哥，你还能信不过？这，你总该放心了吧？

送给别人，你傻了？多可爱的一个小男孩啊，泉，让哥我养着吧？

你都有两个孩子了，计划生育，你不怕？

这是咱老万家的血脉呀，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嘞。

自己的哥哥养着，那可是很容易暴露呀，如果暴露了，我的前途我的理想我的……一切的一，一的一切，那可是都得打水漂呀……哥，咱老万家出个大学生不容易啊，就为弟弟着想吧，先送给人家，将来再说……

泉，那哥就听你的吧，谁叫咱俩是亲兄弟嘞……可万河心生一念，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白白送人？哼……一千块，不贵，这么白胖的一个小子，你要不要？明天就是一千五……

万河拿着一千块钱去做生意，赚的钱衣兜里装不下。大学生，国家干部能挣几个钱？小日子能有我过得入佐？哈哈哈……现在这生意就是好做，吃啊，喝啊，嫖啊，赌啊……钱是龟孙，花了再拼，哈哈哈……吃喝嫖赌，万河疯了一般。可是，他仍然感到不过瘾，后来就更疯了，他开始吸毒。赚的钱吸完了，本钱吸完了，就连老婆卖的棉花钱也吸完了。他就找万泉要，一次两次三次，第四次就不给钱了，万泉开始教育万河……

现在，他不敢去见弟弟，不仅仅怕他教育，更怕的是他不敢面对弟弟。把弟弟的儿子卖了，我敢说吗我？还有脸见我弟弟吗？要是在地下的父亲知道了，那还不把我的魂弄走，把我的魂揍扁？

万河的良心开始被谴责，一会儿是弟弟谴责，一会儿是小文谴责，他最怕的就是爸爸九泉之下的谴责。一合眼，父亲那威严的目光就射过来。看看你弟弟混的，再看看你，你俩可是一天出生的呀……

现在，他不敢想弟弟，也不敢想小文，一想，那个小家伙，多么可爱的小家伙，跟自己分手的时候，那是鬼哭狼嚎啊。现在，那鬼哭狼嚎的声音钻进自己的脑子眼里，就像……嗡嗡叫，让他胆战心惊……

毒品的刺激，良心的谴责，万河总感到自己的精神跟过去不一样了，但是他不知道那些名词，幻听，幻视，妄想。

6

小文今等明，明等后，一连等了多少天，不见万泉回信，也不见万河的踪影。现在她盼望着万河跟她来要钱，可是，这个大烟鬼咋咋恁能憋住气嘞？

晚上，用喝酒来麻醉自己的心灵，可是白天嘞？白天，她六魂无主，转悠，就在报社大院里转悠。她想碰到马腾飞，现在，只有这个啰嗦王，她感到，只有啰嗦王能够抚慰自己空虚落寞的心灵。

小文，是在等啰嗦王吧？公银绳看着小文，眼里是一种阴骘的神色。

哦，公主任，你咋咋知道嘞？

谁不知道？你眼里只有啰嗦王……你可别叫我主任，还没有任命嘞。

那还不是早晚的事？我听闫总编说，你有社会经验，在市直单位吃得开，就得你这样的人当主任，书呆子现在不适合当官，当官太文气不行。他还打比喻，那花蝴蝶飞来飞去怪好看，顶什么用，还是那豆虫实在，吃起豆叶来绝不含糊，要是能把豆角、豆棵都吃了，再把豆根吃了，你就能当副总编，要是能把晒在场上的豆秸也吃了，你就能当上总编辑……

公银绳听到闫总编夸自己是豆虫，不是花蝴蝶，就很高兴。为了回报小文，他说，别等了，他下去采访去了，得好几天。

得好几天？小文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

7

马腾飞到报社工作五六年了，开始，按照领导的安排做命题文章，也没有什么过多的想法。拿着报社的工资，就得好好采访好好写稿，这是天经地义呀。可是时间一长，他觉得失去了自我，一个大学生，就这样埋没了自己的创造力，整天按照给你规定好的音符音节唱赞歌，那新闻干预社会的力量还咋咋体现嘞？

再看看自己的报纸，那都是啥新闻呀？他总结出了四个字：僵、松、空、陈。僵化，松散，空洞无物，陈旧的内容和形式……当记者的也该有责任呀，总得有些自选动作，写出有震撼力的东西。他想起了新华社总编辑一篇关于论述透视的文章，他觉得写得好，他又想起一家国家级报社开辟的“冰点”栏目，人家那调查记者采写的稿件，这才是深度的东西，这才能显示记者的分量，我虽然是地市级报社的记者，可咋咋就不能试试嘞？

他在穆由县有个熟人，这个人是一个落魄的小企业家解金全，一个老愤青。之前是县委常委、组织部长，可他有个爱好，有事没事总是往洗浴中心里钻，他的这个爱好，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比他大的组织部长派人找他谈话了，让他去县里一家不景气的厂子当厂长。马记者，你就写写这穆由县的关系网，准能一炮走红。你到县城来体验生活吧，就住到我的厂子里，只要不嫌破就行。

第一天，他就看到一个单位的领导给父亲办丧事，送葬的队伍绵绵延延有一里多地，便对解金全唏嘘不已。

穆由县都是这，你是少见多怪……拉帮结派呀，民意测验才能高票呀。喜事你再体验体验，待客能有一二百桌，都是兑份子的……

整天都弄这，在单位哪还有心工作呀？

哈哈哈，书呆子，在县里这就是工作呀……

这就是工作？马腾飞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句话，若有所悟，那，那，那……

那那那什么？在这个小县城，就得这样工作，你以为呢？书呆子，我现在都后悔了，给你说了那么多，想想，这可能是害了你了。解金全看到马腾飞决心要做这篇文章，进了自己的设计，却又来了个欲擒故纵。

那咋咋能是害了我嘞？

你想想，你要是一透视，这一杆子得打多少家呀？谁不烦你？你现在收手还不晚……

这才是我的追求，我……

哈哈哈，你是想学那个啥屈原是吧？众人皆醉我独醒，你没有那个本事，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你说我是个老愤青，我那也是快乐快乐嘴，现实，哼，就是一座山，压住孙猴子，老愚公也搬不走……

那，那都跟你一样，啥时候……马腾飞忽然不说了，跟他抬啥扛嘞，这样无谓地打嘴官司，没意思。拿出好稿子，让领导看了批示，才能改变这种庸俗的作风。到那时，我的名气就更大了。A+不能是终极追求，得瞄着全国好新闻奖。马腾飞想着，踌躇满志。

8

小文终于把马腾飞等了回来，两个人一见面，马腾飞就文思泉涌，说话也顺溜了很多，没完没了地说着小城故事。小文却有她的目的，她得悄悄地查证，马腾飞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儿子。

小马呀，我老家的人都会说那个啥歌谣，小麻噶，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你，我都没有听你说过一次爸爸妈妈的事，你总不该是那个小麻噶吧？

唉……

我这几天总觉得闷的慌，要不然，这个双休日我开着车，到农村看看你老家的风景？

我老家偏僻得很，在黄河故道那边，说是小商市的穆由县，那可是咱市最偏远的边界，挨着大梁市。

我就喜欢僻静的地方，越是僻静的地方，越是有体会头。如果你家里吃饭不方便，我到超市买软包装，野餐，再给你拿两瓶啤酒……

马腾飞一进家门，他妈妈就像一个斗鸡，扑棱棱便支棱开了翅膀。他爸，快出来，把支书请过来……

妈，请，请支书干啥嘞？

你还知道叫我妈呀？你大学毕业多少年了？你回过来几趟？你给我过多少钱？

马腾飞被他妈这只斗鸡叨得嘴嘴掉毛，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嫂子，小马给你买的东西在车里……

别拿了，我不要东西。

嘿嘿嘿，这都是小马的不对，对自己的亲生父母咋咋能不孝顺嘞？

就是养父母也不能这样对待俺呀……

哦，大嫂，你不是小马的亲生母亲？

你是谁呀你？一个外人倒关心俺家的事来了。

我是小马的同事，我是说小马不对的地方你可以批评他，找支书……我是说，家丑不可外扬。

啥家丑？我是请支书当见证人。

见证人？

嗯，协议已经写好了，支书同意当见证人……腾飞，你看看这几条，同意不同意……也不是同意不同意的事了，就这定了。

那，那工资给你一半，我还有老婆孩子嘞。

哈哈哈，哈哈哈……你也知道养活一个孩子不少花钱吧？哦，支书来了？屋里坐吧支书……

小文有了一种被蔑视甚或被侮辱的感觉，从来到现在，她不但对我没说一句有礼貌的话，还怼了我几句，为什么把我和小马当成敌人呢？难道……

这位客人也到屋里坐吧，支书很有礼貌地对小文说。嫂子，你们写这个协议我看了，腾飞拿出一半的工资太多了，拿出三分之一怎么样腾飞？从下月开始，每月打到你妈的银行卡上……至于“奶粉钱”我觉得也太多，农村养活一个孩子花不了恁多钱，两千块钱吧嫂子？别再争究了，不管咋说也是一家人，不能弄得跟敌人似的。

那，那还有那一千块钱嘞……

支书立刻明白了，轻轻看了马腾飞一眼，笑了几声，好好好，那就三千块。

马腾飞已经感悟到了，看来买我的钱，真是一千块呀。

小文也想起来腾飞说自己是一千块钱买来的话，她特意看了看马腾飞，两个人的目光碰到以后，马腾飞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如果都没有意见，那就抓紧时间让打印社改一下。他家离打印社几步之遥，十分钟就打印好了两份协议，三方签字画押之后，马腾飞跟妈妈各存了一份。

支书起身站了起来，这位客人，请到我家吃饭吧？支书说的是客套话，也是让客人下台阶的话，他知道，马腾飞的妈妈肯定不会留他们吃饭，即使留下来吃饭，还能吃出来饭味吗？

小文一点就通，哦，谢谢支书，我们单位还有事，得赶回去。说着，她和马腾飞已经来到了院子里。

哎，哎，支书先别走啊，还没有落实嘞，三千块钱……腾飞妈妈急切切赶到院子里，那架势，不拿钱，你马腾飞别想走。

妈，我，我来的仓促……他从兜里掏了掏，身上五十块钱还不到。

你是大记者，随身能不带几个银行卡？就是想赖账。

没事小马，我车里有，先借给你。小文说着，已经把包从车里拿了出来，三千块钱递给了马腾飞。

马腾飞这就要递给妈妈，一想，他把钱交给了支书，一个字也没有说，噙着眼泪一头钻进了小文的车里。

支书捏着钱愣在了那里，他看到腾飞妈妈走过来，把钱递过去。高兴了吧？

高兴？要是加上工钱，我一把屎一把尿……给三万块我都亏……嘿嘿嘿，主要还是看支书的面子嘞。

支书没有答话，心里凝起了一个大疙瘩。这心一落上灰尘，就是三十万、三百万也难洗干净喽……

9

马腾飞带着小文去野餐，就寻找他差点被淹死的大坑塘。大坑塘早被填了，只是有几棵老柳树，树皮被牛羊啃得斑斑驳驳，还在那里歪歪扭扭地挣扎着。

这个地方好吗小文？这几棵老柳树看着还有些诗意，不过，这个地方可是我的伤心之地呀……

小文目视着马腾飞，心里很好笑，这个小马，人家都说他是个怪人，我看说得对。回到家里，没有主动说一句话，就是没有钱给他妈的时候，才不说不行地说了一句半话。这孩子，一见了我就成了话痨，我即使不问，他肯定自己会主动说为啥是个伤心之地……

马腾飞用牙把啤酒盖啃掉，咕嘟嘟嘟，一口气竟喝了个底朝天，撕开一个鸡腿，三两口就啃了精光，把骨头狠狠地扔在了田地里。差一点呀，在这个大坑塘里被淹死呀……要不是，他拿起另一瓶啤酒，又用牙啃掉瓶盖，咕嘟嘟嘟喝了几大口，当时就跟喝啤酒一样，肚子都喝饱了，要不是被人家救了，说不定我就长眠在这棵大柳树下了……

那你妈妈嘞？

她？自从生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对我，唉，不说了……我恁小都能看出来，那我要是死了，还省她的粮食嘞……整天，不是训斥，就是打骂……唉，当时要是淹死就好了……马腾飞默默地又把这瓶啤酒喝干。

小马，我觉得你也不对，你大学毕业了，你有了收入，就应该孝敬父母啊，可你……

小文，你车里还有酒吗？

酒？啤酒没有了……

白酒好，我正想喝白酒嘞，喝了两瓶啤酒，心里头还是觉得堵，不把它捅开，难受得很呀……

小文拿过来一瓶半斤装，马腾飞就像喝啤酒一样，嘴对着瓶嘴一口一口地喝着。小文，你说得对，你看我们的母子关系成啥了？买卖关系啊……她肯定不是我的亲妈，我得寻找我的亲生父母，要不然一辈子活在那个阴影里，我的精神真的要崩溃了……

腾飞，我也觉得你应该寻找亲生父母，有了伤心难过的的事情，心里有了过不去的坎，趴在母亲的肩头哭几声，心里就会好受很多。可是，你得有线索啊，要不然在大海里捞针……

马腾飞确实感到了困难，我妈妈把我当成摇钱树，她能会给我提供线索？可是我要活出一个健康的心灵，必须寻找。小文，大海捞针我也要捞！马腾飞把半斤白酒喝完了，他感到脑子里麻木，晕晕乎乎，他想在田野里大声呼喊，他想让一望无际的庄稼帮他寻找，可是他没有呼喊，他在歪斜的老柳树上狠狠地捶击着，不知是在怨恨还是发泄，手沁出了血丝，他一点都不感到疼痛。

小文没有劝他，让他把堵在心里的石头捅开吧。可小文心里也很难受，这分明就是我的儿子呀，可万泉不点头，我也不敢私自相认。他奋斗了大半生，爬到了这个位子，一个庄稼人的孩子，不容易呀，我咋咋能毁了他的前程呢？再说，他要是不提供基因对比，也没有说服力呀……

突然，马腾飞的手机响了，老愤青说，小马，我再给你提供一个好素材。

10

马腾飞双休日加班写稿子，没有回穆由县城家里，他打开微信视频，跟妻子说了几句情话，便让妻子把画面转到儿子。跟爸爸亲一个，亲一个，好儿子……

小家伙对着手机屏幕就把嘴唇凑了上去，由于他没有掌握好力度，用力过猛，把视频关掉了。马腾飞又重新打开手机微信视频，儿子，爸爸要工作了，跟爸爸再见。

儿子又把嘴唇凑了过去，马腾飞心里一阵温暖。这次回老家，跟妈妈签协议，他觉得自己变了。对妻子、儿子感到更亲切了，总想跟他们啰嗦个没完没了。

可是还得写稿子呀，他把第一次采访的素材又看了一遍，脑子里很快便形成了思路，他深深懂得，透视，关键在于思考，只要想好了，写作那是轻松愉快的事。他的写作，在体验思考的痛苦，也在体验写作的快乐。

提纲想好了，在手机的备忘录上一一记上。自从用手机写稿，对于写作更加增添了快乐。我可以站着写，我可以躺着写，我可以走着写，科技给社会带来了多么大的福利啊，我难道就不能给社会做点贡献吗？想到这里，马腾飞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透视。

老愤青又打过来电话，这一次采访难度大，就凭你这书呆子，恐怕不一定能够采访成功。

那为啥嘞？

为啥？人家只让孕妇进去，其他外人一律免进，看得很死。你除非是孙悟空，变成个小蚊子，从门缝里钻进去，或者变成一只老鼠，从下水道里钻进去，你有这个本事吗？

一个县城，开了那么多的B超查孕，你想想，怀孕的人都去照镜子，都去生男孩，这个社会成啥了？我坚决担起这个神圣的责任。我，我……你咋咋知道我不会变嘞？

哈哈哈，小马，你还学会跟我打俚戏了，我那就是快乐快乐嘴，可你得拿出真家伙。

我不变蚊子，也不变老鼠，我变成一个女的，一个怀孕的妇女，你觉得咋样？

变成一个怀孕的妇女？嘿，你这个书呆子，那你可不能露陷哈，你要是让人家看出了破绽……哼，你可想好了，不把你打死，也得把你打瘸。以后你瘸着个腿，还咋咋采访嘞？……我看难，你既不会演戏，又没有怀过孕。

马腾飞又要干一件大事，兴奋至极，在电话里竟然情不自禁地啰嗦起来，而且啰嗦得煞是可爱。那我爱人怀过孕啊，她那样子至今都印在我的脑子里，再说，我从小在农村看过多少怀孕的妇女啊……

11

万河不敢去见弟弟万泉，自己的灵魂时时在被拷问，越思越想，精神越是焦虑，幻听幻视妄想症有时就一起朝自己奔来。吸两口，有时候还能平复一下精神，可是毒劲一过，自己就坐卧不宁。不中，还是得找小文……

他来到小商市，先是到小文的家，后又到报社美发店，都没有见到小文的影子，就遛到报社大门问门卫，进到报社大院见人就问，个个都说没有见到小文。小文难道失踪了？一急，他恍恍惚惚就看到一个警察朝他过来，两个警察朝他过来，一群警察朝他过来。他指着警察，说，你把小文弄到哪里去了？说，说，说……

哥哥我就是一条弯弯的河

小文你在哪里唱甜甜的歌

哥哥我就是弯弯的河

……

万河在报社大院里又疯又癫地唱起来了，大家便出来看热闹。万河一看有人过来，劲头更大，便指着人们唱道——

小文快来渡过我呀我的河……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这些人在他脑子里就阻挡着一群警察，警察往前冲，大家就组成人墙挡住他们。万河简直是热血沸腾啊——

哥哥我就是一条河

挡啊挡啊挡住警察不过河……

闫总编出来了，看到这场面他怒发冲冠，狠狠地骂了一句粗话。看，看，你们还有心看，他就是一个傻种！他在人群里找出后勤科长，快，快把这个傻种轰出去！闫总编觉得言犹未尽，又叮嘱道，明天，门卫不要再来上班了。

科长跟门卫有亲戚关系，就给他出点子。第二天一上班，门卫掂着一个塑料袋来到闫总编办公室。这是俺老家的特产，特别壮阳。

特别壮阳？咋咋个特别法？闫总编一听壮阳的话，便来了精神。

说出来可能你不信，你要是用它煮水下面条，你说咋着？那面条一盛到碗里头，扑棱棱，扑棱棱，一根根都能立起来……

闫总编一听这么特别就高兴，一高兴就缓和了口气。那个人来报社干什么？

那个傻种呀，我一开始也不让他进报社，可他说找小文，说了好几遍，你说闫总编人家小文恁好，我咋咋忍心不让他找嘞？

你就没有问，他找小文弄啥？

我没有问闫总编，我不喜欢打听人家的私事。

门卫继续上班去了。闫总编坐在老板椅上就偷偷地纳闷，难道，这个傻种跟小文也有一腿？

12

小文其实又去了省会。我去了他家，那个孩子确实是他们一千块钱买的，如果基因查对了，腾飞是咱的儿子，确定无疑。

小文的这个消息让万泉震撼了。如果我哥哥真的收了一千块钱，人家对方咬死嘴是买的，那我哥就是贩卖人口呀，只要警方一落实，我哥就得被逮捕判刑，谁也救不了他……唉，我哥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够可怜了，如果……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监狱里呀。

小文，那我哥咋咋就不过来嘞？

他咋咋敢见你嘞，把自己的亲侄子卖了，他有脸来见你？

万泉不知说什么为好，如果认了吧，我哥进监狱，我虽然是正厅级了，要是有人对此大做文章，再发到微信里，在网络里一发酵，我……他想起一个厅长刚刚被双开，交给了司法处理。这个厅长从基层奋斗出来，为了继承他的香火，他找了一个情人，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两个人成了地下夫妻。不知怎么就被人扒了出来，一生奋斗化为乌有，还有牢狱之灾。网络，想想就吓人啊。三十六计再加一计拖为上计，那就拖吧，拖一天是一天……小文，你先回去吧，让我想想，想出一个好办法来。

小文为了儿子已经见了万泉三次。这一次还是应付我，小文很快就意识到。你也五十五六了吧？我就这一个心愿，不让你出头露面，就是抽一下你的血，化个名，谁能知道嘞？

万泉心里苦笑了一下，小文呀小文，你咋咋还恁幼稚嘞？小文，你可不能逼我呀，让我再想想好吗？想通了，想一个万无一失的好办法，那不就万事大吉了？

小文又是无奈地回到了小商市，她不明白，这个万泉一当官，咋咋就这样滑头嘞？可她又不想难为万泉，那正厅级，方圆几十里能找着几个？能是好弄嘞？

小文一个人在家里看着电视剧，到了晚上七点半，她总是喜欢看北京卫视的电视剧，茶几上一荤一素两个菜，慢慢地独自酌饮，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把那些烦心事都变成美好的想象……

恢复高考的第三年，小文铆足了劲，她觉得没有第二条路能走出这个贫穷落后的村子，只有高考，然而鲤鱼没有打挺也没有跃过龙门，复习一年，又复习一年，爸爸下了绝对命令，都想坐轿子，谁来抬？坐轿子抬轿子，老天爷给你安排好罢了。小文决心挑战老天爷，她到省城参加了一个技术培训班，三个月练就了一手飞剪，她来到了小商市。现在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城市人，同时也觉得老天爷并没有那么大的能力，能把每一个人安排得一成不变，她要找到心中的白马王子，这个白马王子一定得是大学生，她崇拜大学生。万泉成了她心中的超级白马王子……

小文喝着喝着，不知不觉就喝晕乎了。忽然，就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在她的客厅里乱跑，你是怎么进来的？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只要你不伤害我……

哈哈哈……你不是要跟我叫板吗？一个小小的厅官就奈何不得，还要跟我叫板……

小文仔细看时，白胡子老头已经没有了踪影。我心中的白马王子跑了……我要跟老天爷叫板，那就得有钱，我只要有钱，什么大学生，什么国家干部，狗屁……她赌气，要跟万泉较较劲。她不再理发了，她去了洗浴中心，她用了两个小时学会了按摩，哈哈哈……什么狗屁的穴位！洗浴中心规定，按摩小姐都要赤身裸体。当然，还有更赚钱的门路，一条龙服务她成了最受喜爱的小姐。她有了钱，她更想有个家，穆由县那个所谓的企业家解金全，经常去找小文打发自己的无聊，说起话来总是怨天尤人，两个人就有了共同语言。解金全把小文弄到穆由县自己半死不活的厂子里，说要与小文结婚。老家自己的老婆擓着一篮子鸡蛋就过来了，咦，那是脑啊，整个屋子里都成了摊鸡蛋。

小文对男人失去了信心，一门心思就是赚钱。年纪大了，离开了洗浴中心，自己就开了一家理发店。

小文想着过去，躺在沙发上就睡着了，白胡子老头又来了，笑吟吟地说，你还跟我叫板嘞，就这事把自己难倒了？那万河跟万泉不是双胞胎吗？

小文从沙发上忽地坐起，一拍大腿，这事我咋咋忘了？

啪——这是一万，听我的话。

好好好，你就是我亲娘，只要不让我死，弄啥都中。

替你弟弟验血，把腾飞要回来，我管你一辈子花钱。

万河从心里笑到脸上，又从脸上笑到心里，小文，你比我亲娘都亲嘞。

小文来到市公安局，这里有她的一个老交情，现在已经是副局长了。副局长给她支招，让万河、马腾飞分别在这里抽血，然后你回到万河所属的派出所报案，我让他们县局立案。现在加大打拐力度，很快就能解决问题。不过……要说一千块钱卖的，这事就闹大了，万河，还有马腾飞那边的父亲都得判刑……

只要能把腾飞要回来，我也不想把事闹大，你想个法？

那就说，万河背着你，把你们的儿子偷偷送给了人家……

13

小文把马腾飞叫到了家里。腾飞，那一次在田野里，酒也没有喝好，今天这些海鲜，都是我亲自烧的……

小文，你太客气了，来喝酒嘞，又不是吃菜嘞，只要有水煮花生米都行。

孩子，你以后不能叫我小文了……

那，那，我也不知道你还叫什么呀？

我是你妈呀——

马腾飞愣住了，他感到整个客厅的空气都凝固了。你就是我妈妈？小文，这可不能瞎胡扯啊，你就看我跟你喜欢啦呱，就，就……这，这事能是随便说的吗？

到市公安局抽一下血，比对一下基因，你就知道了……小文看看腾飞还在那里愣着，我不会骗你，我还没有喝酒嘞，这不是醉话……

马腾飞自己倒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那，那我爸是谁？

在省里，是一个大官，等到一切都办妥以后，让你们相认……

14

大雨从天上哗啦啦不住地倒下来，还有电闪雷鸣，为大雨助威。小文、马腾飞坐在市局副局长的车子里，小文坐在副驾驶座位，两眼炯炯有神，一眨不眨地看着雨刷是怎样把雨水刷走，紧紧地盯着大雨怎样砸在柏油路上，又在柏油路上怎样匆忙地流走。

副局长坐在后面，两眼也是跟小文一样，紧盯着前方不放。他觉得小文是个弱女子，闯荡了半生，还是孤身一人。他一定要给小文帮忙，把她的亲生儿子要过来。而马腾飞坐在后面却是低下了头，他不往前看，也不往左右看，他不想打扰倾盆的大雨，他想让大雨尽情地倾洒，觉得这样自己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万河坐在穆由县公安局的车子里，外边的雨几乎要把天下塌了，他却视而不见，满脑子想的就是小文，这个娘们儿就是大方，一万块呀，又够我享受的了。不论咋说也得把马腾飞要回来，他是我的亲侄子呀，只要是一天要不过来，我都一天不敢见我的弟弟……

到了马腾飞的老家，乡派出所所长领着县局的领导直接进了屋里，小文和万河跟在后面。马腾飞不想面对将要出现的局面，局长，咱们在车里等吧。

马腾飞的爸爸一看这阵势，还说啥嘞，就按公安的意见办吧。马腾飞的妈妈却跳了起来，那是俺一千块钱买的，三十年前啊，搁到现在得值十万……

派出所长说话了，你交代了吧？这是买卖人口啊，犯法你知道吗？拷起来！

马腾飞的爸爸急忙打圆场，这个死婆子有精神病，急疯了，所长千万别信她胡吣，俺就是收养的，没有办手续，让她亲爸亲妈领走吧。说着，他狠狠瞪着老婆，直到瞪得她背过脸去。

好，那你签字吧。所长拿着签字的材料，笑着说，这个案子就结了。再见……

小文把腾飞的养母拉到屋里，大姐，您把腾飞养活大，又培养成了大学生，您就是我的恩人。这是五万块钱，算是我的心意，您可不要嫌少。

五万？搁到现在，十万、二十万你养养去？

这算我欠您的……小文说着，已经走出了马家的院子。

雨还在下，小文的心情就像这雨下得一样畅快。局长，我想请办案的民警吃一顿饭。

小文，用不着这样客气，用我的车把你们送回小商市，我到县局调研一些情况。

到了家里，小文一边打开冰箱准备做饭，一边跟腾飞拉呱，腾飞呀，你以后就叫文腾飞吧，户口本、身份证都改过来……小文看到腾飞没有反对，心情更加舒畅，今天是喜事，妈妈我给腾飞做红烧鲤鱼。

腾飞感到这事来得突然也来得顺利，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平复自己的心情。红烧鲤鱼还没有端上来，手机却急促地响了，马腾飞，刚才为啥不接我电话？

我，我……

你还我我我嘞，你把天捅塌了，你本事大了，小商日报社装不下你了，你捅到《水南晚报》去了，市委书记批示了，宣传部长一定要处理结果……

腾飞知道这事，水南晚报社电话上跟他说了，他写的两篇深度报道《绵延的关系》、《疯狂的B超》连着两天发出，每次两版连排，准备拿全国好新闻奖。怎么……

报社党委刚才研究了，任命公银绳为记者部副主任，你调离记者部，停职检查。部长说你早就看不起传统文化了，说中国哲学是水外国哲学是酒，水怎么能有酒贵呢……你马腾飞胆子太大了，竟然唱起了外国月亮比中国圆的同样腔调，你还想干吗，你还想活吗你？

闫总编一连串的训斥，大雨似乎也怕得不敢再下了。红烧大鲤鱼被端了上来，瞪着眼，心里直纳闷，腾飞，今天是喜事，你咋咋这样郁闷呢？

小文狠狠叨了两筷子红烧鲤鱼放到腾飞的碟子里，吃，天大的事也得吃好饭！话虽然这么说，小文心里还是难以承受这个打击，本来准备喝点酒庆祝一下，酒杯现在也懒得再放了。

腾飞想不开，我写的都是真事呀，人家省里还准备申报全国新闻奖嘞，咱们的领导却大动肝火……

孩子，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呀。几十年前，我问一个大学生，改革开放了，为什么南方能做的我们这里不能做？他就给我说了这句话。

上班的时候，小文来到了闫总编办公室，紧挨着老板椅，几乎要坐在他的腿上。

难呀小文，来头太大，部长必须要处理结果。再说，我也要检讨，管理不严呀……幸亏，我把他的稿子压了下来，要是在《小商日报》登喽，那也够我喝一壶的了。

那你就不能跟领导求求情？

求情？市委领导，那可是咱们的父母官啊，听领导的话就要像听父母的话一样，让我脸朝上，我不敢脸朝下，让我脸朝下，我不敢脸朝上。否则……我还干不干啦？

就是那个女部长章玉京？听说霸道得很……为什么对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不依不饶？为什么就不能爱护一个有追求的年轻人？她这是一心为公？

闫总编被小文呛得面有难色，要是让人知道我背后议论领导，那，那……他急忙下了逐客令，小文，我一会儿还要开个会，现在得准备准备……

15

小文又去了省会。腾飞已经正式成了咱的儿子……你不用害怕，不让他姓万，让他姓文。你咋咋就不能给小商市的领导说一下嘞？把他调到省会也中啊。

省委的一个副秘书长，刚刚被停职检查，就是因为……跟咱们的这事差不多。

那就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受委屈？

年轻人经受点曲折也不是大不了的事。

小文对万泉感到彻底失望，本来想把她手机里儿子的照片让万泉看看，现在她觉得万泉不配。又是转念一想，俗话说要想公道，来个颠倒。我要是万泉嘞，敢去冒这个险吗？也可能是缘分未到，到了他退休的时候，看看他还会怎么说。小文犹犹豫豫了一会儿，还是打开了手机，看看，这就是你儿子……有微信吗？这么大的官，没有微信，也难怪，今年刚刚兴这个东西，那你翻拍一下吧……

腾飞既不能去上班，又不想写检查，在家里看了一会儿电视就觉得无聊。一切都办妥了，我的户口，小飞的户口，还有媳妇的户口，都办到了妈妈的户口本上，姓名也改了过来，我叫文腾飞，儿子叫文小飞，就是等着新办的身份证……闲得无聊，干点啥嘞？他随手拿起一本妈妈扔在那里的书，可字到了眼里，就是不去心里。妈妈说我爸是一个大官，我得问问是谁。他找到那位副局长，一看基因比对资料，腾飞的头轰地一下就懵了。万河？就是闫总编说的那个傻种？难道妈妈是在骗我？从市公安局出来，他不想再去妈妈的家，坐上一辆客运汽车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我们刚刚吃过饭，我给你下面条去……

炒菜。

腾飞从柜子里拿出一瓶六粮液，儿子眼尖，爸爸你快喝完，我拿空瓶换麻糖。腾飞看着儿子苦笑了一下，一口喝下大半杯，从嘴里一直辣到心底。儿子看他干喝酒，便端出一个果盘，爸爸，姥爷喝酒都吃这花生，香。腾飞把杯子里的酒倒进肚里，往嘴里塞了两颗花生米，一把抱住儿子，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砸在儿子的脸蛋上。

爸爸，爸爸，我给你跳舞吧，珊珊老师教的。儿子挣脱了爸爸，很认真地给爸爸表演。

菜还没有炒好，腾飞已经喝了半斤，他感到肚子里一阵翻滚，头开始晕乎起来，顺势便躺在了沙发上。

大雨又开始倾盆而下，他感觉那倾盆的大雨专往自己身上砸，可公银绳咋咋不被雨淋呢，你看看，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不落雨，看着我还嬉皮笑脸。老天爷，你不公啊，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闫总编手里攥着一颗冰雹，他只是优雅地一扬手，那冰雹一个优美的曲线便落在了腾飞的头上。腾飞双手护头，闫总编又一个优雅地扬手，冰雹又落在了他的头上。腾飞害怕了，便跑，可是双腿不知道被什么紧紧拽住。老天爷似乎要给他一个落井下石，天上紧锣密鼓地下起了冰雹，砸得腾飞无处躲藏。啊——啊——腾飞捂着头大声喊着，双腿拼命地蹬着……

腾飞的妻子端着盘子走了过来，吓了一跳，便急忙把他拉了起来。你发啥神经嘞？

腾飞还是没有走出惊敕的梦境，胆胆怯怯地说，陪我喝一杯酒好吗？

小文回到家里不见腾飞，立马就拨通了他的手机。腾飞只是愤恨地说了一句你骗我，便果断地挂断了手机。再拨，已经无人接听了。小文恐怕儿子受不了一连串的打击，就开始发短信。

“儿子，妈妈怎么能会骗你呢？你的亲生爸爸的确在省里当官，现在还不能相认，你再耐心等一下吧。那个万河，和你爸爸是双胞胎……有妈妈在你身边，我一定会把你失去的母爱弥补过来。回来吧儿子，妈妈想你。”

没有回复。

“儿子，你如果受不了这个打击，就出国吧，妈妈解决一切费用，陪着你在国外生活。”

仍然没有回复。

小文不再发短信了，没有犹豫，开着车就直接去了穆由县，来到了儿子的家。腾飞不说一句话，他的妻子却是一口一个妈妈地喊着，并让儿子一口一个奶奶地喊叫。小文感到了人生第二次最大的幸福，她不想像第一次失去万泉那样再失去幸福，小飞，走，咱们去超市，奶奶给你买好吃的，喜欢吃奶油蛋糕吗？

小文看到儿媳妇那样贤惠，看到孙子那样可爱，仍然没有犹豫，她辞去了报社美发店的工作。儿子，我欠你的太多了，我就在你家买菜做饭看孙子，打扫卫生……我做的孽，我欠的债，我要自己还。我要把我自己当成一个保姆，这样我才能睡得安稳。后来又仔细一想，我欠债是对的，可我不是作孽啊，年轻人谁能不追求心中的幸福呢？我敢于把你生下来，我就是敢于面对，我欠债不作孽。我为啥欠这个债？唉，面对外面的世界，自己也左右不了自己呀……

小文虽然为了儿子前途有所忧虑，但她每天跟自己的儿子儿媳和孙子在一起，过得却很充实。可是腾飞整天不跟妈妈说一句话，捧着手机专心打游戏。

报社闫总编打来电话，问检查写得怎样了，腾飞粗暴地回了一句没写好，便愤恨地挂断了手机。他狠狠地骂了一句，写检查，老子哪一点错了？

闫总编再拨，腾飞已经懒得接听了。

16

腾飞不想出国是舍不得妻子和儿子，如果全家都出国，根本不可能。可小文的这个提议却给了他灵感，如果继续在这里，即使不被开除，我的手脚会被捆得更紧，我心中的理想不可能实现……那就到水南晚报社去，他们这样隆重推出我的稿子，能会不招聘我？

他们确实不招聘腾飞。如果我们跟小商市的领导弄得不愉快，将来很多工作不好开展，在发行上报社也会遭受损失。但他们又同情腾飞，便通过关系，把他介绍给北京一家国家级的人民热血报社。这家报社一看他的两篇深度报道，也是领导求才若渴，现在，这样有胆有识的记者可是凤毛麟角呀，当即拍板招聘腾飞。腾飞也懒得再去小商日报社报告情况，顶多把我除名，还能再咋咋处理嘞？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也为了真正能干出一番事业，铁饭碗就舍了吧，便悄悄跟妻子和儿子告别，踏上了北去的列车。

小文突然不见了腾飞，这个孩子干什么去了呢？过去他见了我就是个啰嗦王，可跟同事却是金口难开，都说他是个怪人，他从小就缺失母爱，不变成怪人那才怪嘞。现在跟我也不说一句话，就是验血的时候没有跟他说透，就这样怨恨我，怪人就是认死理，我得好好开导他，可是他去了哪里呢？儿媳妇对腾飞的行程还想保密，就把话题扯到了穆由县。穆由县的书记和宣传部长跑到市委书记那里告状，说是扰乱了全县的社会秩序，坚决要求处理记者。市委书记看到自家的记者揭露家丑，也是脑羞成怒，再加上那个强势的女部长……

啥强势嘞，就是鼻子大压嘴，腾飞这孩子，你说他咋咋能招架住嘞？

妈，腾飞就是一个书呆子，现在哪个地方上的领导不护短？

可是，腾飞虽说是书呆子，这孩子就是有本事，他咋咋就知道恁多嘞？

儿媳妇听得出来，妈妈心里对儿子有几分的骄傲。他说穆由县有一个老愤青，叫啥解金全的给他报的料。

解金全？小文来到阳台上，拨通了他的手机。解金全，你个王八羔子，小文劈头就是狠狠地骂了一句。

怎么了？耐不住寂寞了？又想我了吧？

闭住你的臭嘴吧，我问你，你为什么要给腾飞爆料？你把我的儿子害苦了……

我知道……啊？你儿子？那这我可不知道。我也是想出一口恶气啊，我贷款贷不下来，又没有领导支持我，我的企业半死不活，赚的没有赔的多，兔子急了还咬人嘞……我就是借腾飞的手出口恶气，心里也能顺畅些。

小文觉得解金全很无聊，果断地挂断了手机。她担心的是儿子，便跟儿媳妇说，上上下下都护短，你去揭他们的短，那他们还能饶了你？现实就是这样的现实，谁有这个本事能够改变嘞？所以，腾飞他得想得开呀。儿媳妇，你可不能让他做傻事呀……

腾飞媳妇看到小文是真心爱护儿子，不忍心再瞒着她。妈，你说的这些话腾飞他也懂，所以就去了北京，一家大报社招聘他……

招聘？你们傻呀，报社的正式员工呀，多少人抠点子想办法都进不去，他，他却去招聘，你们咋咋恁傻嘞？我得抓紧去报社一趟，不能让他们开除腾飞。

闫总编开了条件，你回来继续执掌美发店……

17

小文钻进车里，立马开车去了北京。

今天是双休日，又没有采访任务，腾飞睡到了十一点才懒洋洋地起床。他想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一开门，小文却站在了那里。他没有说话，旋即折回了房间。

看看你这头发乱的，早就该理发了，坐好，理过发之后咱们出去吃饭。

腾飞虽然没有答话，却很听话地坐在了椅子上。

小文从车里拿出工具，给儿子理着发，嘴里一刻也没使闲，她想让儿子再次成为啰嗦王。她觉得儿子成为啰嗦王的时候才可爱，才……你要实现自己的理想是好事，可是理想说不定就是一朵弱不经风的花，那现实说不定就是一把沾了水的皮鞭……不论到了什么山上，也不论唱什么歌，都得学会给领导唱赞歌。这样，你以后才会……小文啰哩啰嗦地说教着，满以为儿子会说几句感谢的话，哪怕就是嗯几声也好，可是腾飞愣是没有从嘴里挤出一个字，还面无表情。

腾飞，儿子，你回小商日报社吧，我也回去。你只要听妈的话，不出半年，你就能上副主任……

腾飞仍是不吐一个字，而且仍然面无表情。

小文也有个犟劲，你就是一块石头，我用心也得暖热你，你就是一个哑巴，我也得让你成为啰嗦王。

只要你听妈的话，再过两年，就能当上主任。不出五年，说不定你就能当上副总编嘞，副总编呀，那可是副县级啊……他公银绳就是十年，说不定干到退休都不一定能当上……妈可不是跟你瞎喷嘞，妈的能量大着嘞。古话不是说嘛，没有银子砸不开的衙门……

腾飞还是不吐一个字，只是脸上多了几分不耐烦的表情。

哦，可能你对于自己闯的祸还在担心害怕，有妈在你就不用害怕。这古话不是说嘛，天大的祸事，地大的银子，有妈在，保我儿子无忧……

腾飞不但没吐一个字，脸上麻木得不耐烦的表情也没有了。

看来我的儿子真是个怪人，他心里在想啥嘞？唉，我有责任呀，这都是妈的错啊……理好了，洗洗咱吃饭去。

妈——腾飞看到妈妈惊喜的神情，却有些羞涩了……外面的饭我吃腻歪了，我想吃您做的……

小文听到儿子喊妈，感到非常满足，儿子哎，你就是不当啰嗦王，妈也已经满足了。做饭，可是做啥嘞，儿子，你这也只能下方便面了……儿子，就是喝凉水，妈也高兴。

突然，手机响了。小文，我已经……我想最后见一面腾飞，为我弟弟也为我赎罪。声音微弱，上气不接下气。

腾飞，咱们在高速服务区吃饭吧，以后妈会天天给你做。

万河看到腾飞，眼睛猛然一亮，嘴角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停了停，又看了一下弟弟，就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嘴角上还留有微笑的痕迹。

你们回去吧，我料理哥哥的后事……

腾飞看到这个很有气质的男人，料定他就是万泉。怨恨、厌恶、抵制……心里一连串的情绪在涌动。他不想再听这个男人说话，头也不回就走出了院子。

万泉看到小文没有动，就走近她跟前，还有事？

腾飞，那可是咱的亲儿子呀，他去了北京，北京一家大报社，但是招聘啊，小商日报社要把他开除啊，那是正式职工啊，你难道……

也许不是坏事，回去吧，不能耽误腾飞的工作……

你，你难道……小文两眼几乎要射出火来，你，你官越大，胆越小。

回去吧，不能耽误腾飞的工作。万泉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说罢，又给小文使劲使了一下眼神。

小文不知道是否看懂了还是没有看懂万泉的眼神，但她从心里感到，这眼神没有恶意，便不情愿地走出了院子。

妈，我现在就去火车站，还来得及周一上班。你要是不舍得美发店，就去小商日报社吧，你要是不舍得孙子，就回咱家吧。

腾飞，你真的就放弃了正式职工？

妈，我还年轻，我要实现心中的理想，您理解不理解都不要紧，那就谅解儿子吧……

小文看到腾飞的态度如此坚定，又品了品万泉的眼神，立马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腾飞，妈帮你租一套大的房子吧，让你媳妇跟我的孙子都搬过去，你就不会分心，你就会一门心思实现自己的理想……我听说北京很缺幼教老师，你媳妇既是专科毕业，又有教学经验，一定能够找到工作。我在家里做饭看孙子，专门给你们三个理发……

腾飞眼睛有些潮湿，他想跟妈妈再啰嗦个没完没了，可一张嘴竟是嚎啕大哭起来……

18

文腾飞在人民热血报社干得顺风顺水，他觉得，这样的记者才是自己要实现的价值。然而，一家人怎么也没有想到，腾飞竟遭了毒手。

腾飞出院以后，就拄上了拐杖。

才三十多岁，就拄着拐杖，就开始了残疾。这是我的儿子呀，腾飞你咋咋就这么背时呀，小时候整天挨打受骂，这大学毕业了吧找到了个铁饭碗，这铁饭碗能是好找的？唉，你自己把自己的铁饭碗砸了，说是啥要实现自己的理想。你的理想嘞？妈妈怎么开导，你就是当成耳旁风，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话你不听试试，就得吃亏，还得在眼前。读书，读傻了，哼，读书有什么用？那个孙殿英，一天学没上，照样当蒋介石的军长。整天抱住个大厚砖头啃，牙给你硌坏。

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吗？可是，老天爷你要公平呀，要惩罚也不能惩罚我呀，应该惩罚万泉那个没有良心的人。唉……好人没好报呀，可是，祸害也没有遗千年呀，他到美国享大福去了。

小文整天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埋怨了腾飞又埋怨万泉，这整天望子成龙，望成了一个残疾的儿子。情绪坏到极点的时候，小文只有把怨气发泄到自己的身上。过去，她总是觉得没有自己摆不平的事情，现在她真的服了，你说说，啥事我能摆平？儿子，儿子不听话，情人，情人跑到了美国，唉，我能摆平啥，我连自己都摆不平……

小文也不是光有怨气的人，她也为自己的情人而骄傲。那万泉当年说得也真对呀，在狂风大作之时，我们也就是一粒沙尘，一粒沙尘你还想改变风的方向？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我们也就是沧海之一粟，沧海一粟你还想改变大海的潮起潮落？看来大学生就是有水平，他要是不读恁些书，能会看恁深透，能会想出恁绝妙的比喻？读书，看来还是有用，当年我想读也读不上呀……

想起读书，她就为儿子而骄傲。俺腾飞就不随波逐流。他写得那么好，不抱铁饭碗，不去升官发财，却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多么有志气……

可是，她一看到儿子拄着拐杖，就可怜儿子，就埋怨起儿子来。你那理想，唉，那都是书上说的，书读多了就变傻了。我从小就听老家的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抱着铁饭碗，跟着领导屁股后头采访，多用点好词，领导一高兴，那还不把你媳妇调到小商市，咱一家有钱有车有房有地位，那还不是唱着过？看看，现在被自己的理想害成了啥样？理想？傻孩子，理想就是害人的东西，还是钱，钱才养人。

腾飞虽然时时刻刻享受着母爱，也不再是啰嗦王了。在饭桌上，很难听到他一句话，在床上，就是依着床头看书，看累了就草草地拱进被窝。老婆就开导他，有话就说出来，憋到心里容易得抑郁症。你要是抑郁了，咱这个温暖家，咱妈咱儿子还有我，那会急成啥样嘞？

媳妇说得多了，腾飞就怼过去一句话，搁你你不抑郁？

光看书有时候也无聊，腾飞无聊的时候就喜欢散步，散步的时候拄着拐杖，休息的时候，拐杖一扔，脑子里就翻江倒海起来。

刚到人民热血报社之后，采访二部主任说了，虽然采访一部是时政新闻，跟着领导采访很风光，但你自由的空间很少，而真正能够自由发挥，能够在自选动作上拿高分，还是咱采访二部，社会新闻部。不过，社会新闻部是得罪人的新闻部，胆小怕事不要在这里干，没有社会责任心不要在这里干，干也干不好。既然干社会新闻，就要敢担当。现在你们说最大的社会新闻素材是什么？

污染呀。文腾飞脱口而出。

就是你了，一年你给咱们二部创造奇迹。

文腾飞拿着各地的爆料全国到处飞，记者只有干预社会，这时候他才感到自己真正是一位记者。过去抱着一个铁饭碗，躲在树荫下，吃着不热不冷的饭菜，再来几杯小酒，那叫浪费，浪费记者的名号。可是，很多人顶着记者的名号，习惯了不痛不痒，甚至为了得到好处，无原则地唱颂赞歌……贺兰山下、滇池岸边，太湖、巢湖、洪湖，淮河、辽河、海河，严重的污染系列报道呈现在读者的面前，让人们触目惊心，中央领导多次在《人民热血报》上批示。文腾飞成了明星记者。

19

腾飞难得在家里吃顿团圆饭，一家四口围在饭桌上，他就成了一个啰嗦王。妈，你见过河里流酱油吗？

看看俺腾飞说的，天底下有恁好的事？

有啊，我小时候看到下大雪，就梦想着这是白面多好啊，这是白糖多好啊，现在我不是小孩了，我深深懂得，天上不会下白面，也不会下白糖。可是，河里流淌酱油我是亲眼见到了……

妈活到现在，还没有吃过河里流淌的酱油嘞。别说是我了，他再大的官，再多的钱，能吃过河里流淌的酱油？就知道实现自己的理想，心里头就没有妈的一点地位。那你用喝过纯净水的瓶子，咋咋也得给妈装一瓶子过来呀……

那我要是让妈吃了，病了怎么办？别说吃了，闻一闻你都得头晕。

那你说这是从哪国流过来的酱油嘞？

妈，还哪国，腾飞是跟你黑色幽默嘞。我都听出来了，那是河水污染了。

咦，俺腾飞南里北里跑，会黑色幽默了，长本事了……我年轻的时候，听一个大学生说，读万卷书，走万里路……小文忽然想到万泉，心里一烦，就打住了话题。

腾飞看到妈妈有些不悦，就继续啰嗦了。我为了体验钓鱼是否对水污染，就到太湖溜达，那水边可是钓鱼人的天堂啊。有一个小伙子，离人家太近，那一个老者用力一抛钩，妈，你说咋着，鱼钩没有钩住鱼，却钩住了小伙子的胳膊。小伙子不愿意了，你不钓鱼钓我干什么？流了这么多的血，你得到医院给我看病。老者说，我鱼还钓不住呢，我钓你干什么？唉，你说这话不论理啊，明明钓住了我，疼啊。那你要是不离我这么近，我甩八杆子也钓不住你呀。那你明明钓住我了……

你说妈，这怎么解决？

咋咋解决？我又不会钓鱼……

两个人越吵越狠，惊动了周边的钓友。一个老者说话了，小伙子，你要是离我这么近，我就不钓你的胳膊了，我直接挂你的上嘴唇……

哈哈哈，妈，那人一黑色幽默，小伙子就灰溜溜地走了。还有一个更可笑的呢，那一个中年人用的是海竿，海竿呀妈，用力一甩，能甩出去几十米。唉，不知道哪个零件出了问题，只见他用力一甩，鱼钩没有抛出去，却挂住了自己的耳朵。疼啊，流血啊，可是没有人敢给他摘钩。赶紧去医院吧，可是自己的车虽然高级，抱着个海竿，可咋咋开啊？你说咋着妈？花了二十块钱，坐一个钓友的电动车到医院做了手术……

妈，你知道为啥这么多的人钓鱼吗？还没等小文搭话，腾飞就开始往下说了。一个人跟我说，这钓鱼在西方是四大贵族运动嘞。骑马、网球、高尔夫，还有就是钓鱼。我就跟他黑色幽默，哟，我还不知道嘞，咱们有这么多贵族。那人不理解黑色幽默，乜斜了我一眼。小文抓紧说话了，那钓鱼这么大众，咋咋是贵族运动嘞？是啊，我就问那位钓鱼人。哈哈哈，人家那钓鱼，开着豪华游轮，到著名的江河湖海……咱这……

腾飞，怪不得公银绳说你是啰嗦王，说了这么长时间，没有拽出来主题啊。到底，钓鱼污染吗？

媳妇，问得好。咦，一到饭点，那里简直成了饭场。塑料袋、泡面盒、烟盒、面包袋、火腿肠包装，满地都是啊，风一吹，就进了湖里。唉，大江南北，凡是有水的地方，都有钓鱼人……也不能完全制止啊，我就给当地政府介绍顺义区潮白河段的管理，河长不但组织人捡拾垃圾，还在河岸边垒起了垃圾箱……你说妈，不用这个办法，还会有啥办法嘞？

是嘞，俺儿子是谁呀？

对了妈，钓鱼人跟我说，现在的鱼跟小孩一样，口味高了，得往鱼饵里面加各种各样的小药，鱼才肯吃。就像蛋糕房变着花样做糕点，引诱小孩吃糕点一样……那有些小药是中草药熬制，可能是生态的，但大部分是化工制剂，能不污染？

儿子，那么多工厂生产，你再是大记者，能管住人家？

妈，我准备写一篇新闻评论，呼吁有关部门制定出一些规定来，倡导生态鱼饵生产……

好了好了，儿子，你南里北里跑，又用脑子想恁些事，真是太受罪了。难得在一起吃饭，喝一杯吧。这是妈在网上买的，又便宜，质量又好。

现在人们习惯喝红酒了，很多人都买外国的牌子，就像智利的红酒，听说没有关税，所以便宜啊……腾飞喝了一口，要我看，过不了几年，我们的红酒竞争不住外国，大部分酒厂早晚得倒闭。

唉，吃个饭，腾飞又开始忧国忧民了，谁的酒好就喝谁的，谁的酒便宜就喝谁的。咱自己不动一刀一枪，就能喝上好酒，那不比自己造酒强吗？用人，用料，还污染……

腾飞不想跟妈妈争论了，吃顿饭怎么能让妈妈不高兴嘞？妈，我敬您一杯吧，你看，把你的孙子小飞喂的，就是一只小肥猪。小肥猪新学期开学，该上二年级了吧？妈，你喝干呀，我再替小飞敬您一杯……我再替您儿媳妇……

又啰嗦起来没完没了，我有两只手，还让你……我敬妈妈一杯。你看我这发型，妈妈精心设计嘞，那些小朋友跟我最亲。妈妈设计的发型，最让小朋友喜欢。说着，递给了文腾飞一个眼神。

妈，那您下一次给她设计一个让我喜欢的呗……

去去去，不但啰嗦，还没有了正形。你全国飞来飞去，啥发型没见过，还你喜欢……

腾飞，那你拍一些喜欢的发型，妈照着给你媳妇设计。

那要是人家起诉我侵犯肖像权，咋办嘞？我拍你吧媳妇，我咋拍都不侵犯……

我只要不同意，那你也是侵犯，夫妻也不行，还大记者嘞。

咦，一到北京，村妞也长进了哈。

喝醉了吧文腾飞，我那时候都有品味，要不是你死皮赖脸缠着我，我会跟你这个啰嗦王？

咦，俺儿还有这本事嘞，可不敢说俺儿是啰嗦王，那是情商高，就像他爸年轻……小文忽然觉得自己又说漏了嘴，便王顾左右而言他，腾飞，你媳妇给你生了个这么好的小飞，你也不敬一杯？

文腾飞为了掩饰妈的尴尬，急忙啰嗦道，媳妇，我也敬你一杯，真的，自从咱们两个认识，我才感到这世界并不都是冷酷，还有温暖……

小飞看到爸爸如此啰嗦，早就耐不住了性子，竟然端起杯子给妈妈，媳妇，我也敬你一杯，哈哈哈……

熊孩子，叫我啥？

我叫你媳妇，小飞看到妈妈怒目圆睁，争辩道，就兴我爸爸叫你媳妇，为何不兴我叫你媳妇？

小文在一旁简直笑岔了气，加起一个大虾，来，小飞，奶奶给你一个奖赏。

妈，刚才我跟腾飞是闹着玩嘞，其实，他那感情藏得深着嘞。自从我跟他认识以后，他给我讲了很多西方的哲学思想，让我的文化素养深厚了很多。而且，他这个人靠得住，就是从一而终那种……不说了，今天大家都这么高兴，老公，我也敬你一杯。

小飞竟然捷足先登，端起了杯子，老公，我也敬你一杯。

腾飞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妈，这红酒喝着不带劲，我喝白酒。未等小文搭话，腾飞已经把白酒打开，突突突倒了一满杯。儿子，再给老爸敬一杯，男子汉大丈夫，得敬白酒。

老公，男子汉大丈夫得敬白酒。小飞说着，把酒杯端在了爸爸面前。

咕嘟嘟嘟，腾飞把一红酒杯的白酒倒进了肚子里。高兴，我高兴，我太高兴了……儿子，你将来肯定比我强。我小时候，在家里就是不说话，看看我儿子，多好……媳妇，我常年在外奔跑，回来也是当夜猫子赶稿子，多亏了咱妈照顾你们，咱一起给妈敬一杯……妈，你喝红酒，年纪大了，得注意身体，儿子喝白酒……咕嘟嘟嘟，一大杯又灌进了肚子里。

哎，哎，傻儿子，那是白酒，能是凉水？

妈，我高兴，我真高兴，我太高兴了……儿子，来，我敬你一杯……

小文感觉有些不对，腾飞，你傻了，咋咋敬你儿子嘞？

儿子，我儿子比我强，我小时候在家里就是不说话，他们越骂我，我越不说话，他们越打我，我越不说话……妈，他们骂我呀，妈，他们打我呀……他们骂我的时候，你在哪里？他们打我的时候，你在哪里……呜呜呜……

妈妈，妈妈，我爸爸怎么又哭了？

小飞，爸爸喝醉了……妈，腾飞一喝醉，就哭。

那是他心里苦啊，他这哪是哭啊，他是在倒肚子里的苦水啊……腾飞，儿子，你看看现在咱家多么幸福，还想那破铺陈烂套子的事干啥嘞？

我幸福吗？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幸福吗？呜呜呜……

腾飞媳妇不想让小飞听到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便把他领到房间午睡去了。

儿子，你咋咋没有爸爸嘞？你爸爸退休了，到美国生活去了……

他不是我爸爸，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这样的人，不配做我爸爸……呜呜呜……呜呜呜……

小文被腾飞的话又激起了对万泉的愤恨之情，当年你当着官不认腾飞，退休了又跑到美国跟着闺女享福去了，真是自私自利的人……小文一把抱住腾飞，儿子，咱不要爸爸，有妈妈就行了……回房间睡一觉就好了，醒了，妈妈再给你设计一个新发型……

20

一天，文腾飞在邮箱里发现一个爆料。说是穆由县一家化工厂，往黄河故道里排污，整片的土地污染，臭气熏天。

妈，我回老家一趟。

回老家？你不是发誓再不回小商市吗？

那是从自己的感情上说的，现在有爆料，黄河故道有污染。

黄河故道？穆由县不就是黄河故道吗？你那教训忘了？还搞什么透视？把自己的铁饭碗都透视掉了。去那里，还是透视吗？

说不定还得透视……

妈跟你一起去，妈给你把好关，该透视咱透视，不该透视咱不透视。别看妈不会写，透视不透视妈比你懂。

妈，经过这几年的磨练，我比以前会透视了。这几年，我在全国到处透视，你也没有给我把关，不是好好的吗？再说，你还得送小飞上学。

腾飞，儿行千里母担忧啊。

文腾飞唯恐妻子再跟自己俚戏，叫自己啰嗦王，就不再跟妈妈啰嗦，精神抖擞地坐上京九高铁，三个小时就来到了穆由县城。他没有先去县委宣传部，而是直接去了县工商局，他要先弄清楚那个化工公司的真实资料。记者证一亮，工作人员很配合。董事长、法人代表是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然而这个公司的注册地址怎么跟解金全的工厂一样呢？

工作人员说，那我们就不知道了，你们记者钻挤得很，这能难住你？

虽然跟解金全是老朋友，他不想直接去问他。两家公司，同一个地址，而又不同法人，这里边肯定有故事，得绕个弯打听。在穆由县委宣传部，他认识过去的新闻科长张罗，两个人是中学同学，听说他最近提拔了副部长，主抓新闻。对，找找他。

哟，腾飞可是大记者啊，咋咋来到我们这小庙了？你看看，就一间办公室，委屈大记者了。要不然，咱去常委会议室？对了，你过来了，我得跟新来的书记汇报一下……

张部长，咱们是老同学，随便点，不要张罗了。哈哈哈，张罗……坐下吧张罗，想你了，咱俩啦啦呱。你小子行啊，这么快就升副部长了，老实交代，送多少啊？

腾飞，看你说的，也没有送多少。主要是去年春节，我给书记办了一件大事……哦，对了，我们县原来的书记提拔了。

办了一件大事？

书记安排我，春节那天的《水南日报》的要闻版上，他要看到穆由县全面发展的综合报道。这你可比我懂，《水南日报》那可是咱省最大的党报啊，平时一个县上要闻都难得很，春节那天简直不可能啊……我也听说，书记快要提拔了，这事要办成了，那他提拔之前还不先提拔我？得抓住机会呀……过了腊月二十三，我就住在了省会，跟值班领导混得就像爷俩一样。除夕那天下午，稿子排上了版，值班领导说，这你放心了吧，回去吧，陪着家人吃顿年夜饭，看看春节联欢晚会。腾飞，这可是节骨眼啊，这你比我懂，临时撤稿让煮熟的鸭子飞了有的是。我说总编，您的孩子在国外，今年我就陪您吃年夜饭吧。凌晨，报纸开机印刷，我拿着飘着墨香的报纸，给书记打了一个电话。一个小时，我来到他的办公室。书记看到醒目的标题，闻到还在飘着的墨香，紧紧地握住了我的双手。哎呀，腾飞，这时候我才入心入骨地感觉到，紧紧握住双手的真正含义……

张罗春风得意地讲述着他的得意之作，忽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哈哈哈，老同学，有些卖弄了，卖弄了……这你知道，我们在基层工作，领导要是不喜欢你，你还想提拔？所以，大家每天上班，就是抠点子想办法让领导喜欢……唉，刚才我说过，我们这是小庙啊，你这大记者去的都是省委市委啊，没事不会跑到我这个小庙啊，你先跟我露一句，不跟领导汇报……

是啊，我找张罗，不就是让他帮忙吗？也不能太过神秘啊……

哦，你说的这个公司啊腾飞，我也有耳闻，具体什么情况我得打听打听。至于污染的事，你别说，我还真没有耳闻……

腾飞听他连着说了两次耳闻，觉得张罗跟过去的感觉有些不同了，也可能真的面对我这样的全国大报记者，说话有些拘谨，让口头语变成了书面语。

那就不麻烦你了张部长，我自己调查吧。

外气，外气了腾飞，我这庙虽然小，也能管起饭啊。不要着急，要慢慢来。就住到我这个小庙，今天晚上，咱们弟兄弄两杯。

吃饭就免了，我到街上小饭馆来一碗烩面，汤菜馍齐活。

外气，外气了腾飞，我私人掏腰包，吃顿饭有啥大不了的事？

那咱俩说好，不能跟领导汇报，包括书记县长宣传部长等等。

好好好，私人间聚会。走，我让新闻科长开着车，去……

进了包间，解金全已经在那里等着。小马，哦，不对不对，小文，哈哈哈，怎么，不认识了？老愤青……

腾飞不是不认识解金全，他给自己提供那么好的爆料，到啥时候也不能忘了老愤青这位老朋友啊，可是，他感到太突然，老愤青怎么会过来呢？

来来来，你坐主宾位置，我介绍一下，这位美女是我的办公室主任，叫她小娴就中。小娴，你坐这，离近点，好给大记者敬酒啊。

张罗开始说话了，今天是我私人请客，咱们跟解老板都是朋友，所以我就邀请他过来陪陪大记者。腾飞，我先敬你酒，过去咱俩无话不谈，现在你是推着小车上南墙——抖（陡）了，苟富贵，勿相忘，咱俩喝三杯。我先喝为敬……

腾飞觉得同学之间吃饭，又没有领导在场，也不好再拿劲。一连跟张罗碰三杯，毫不含糊。

部长敬了酒，我也不能落后啊。腾飞啊，要说，我是你的恩人，又是你的仇人。这是咋咋讲嘞？说是恩人，是我给你爆料，成全了你的事业。说是仇人，是我给你爆料让你丢了铁饭碗。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看看你现在，浑身都发光啊……

张罗的手机响了，他走出包间，书记，现在气氛很和谐，请放心。在文腾飞刚刚来到宣传部的时候，他已经跟书记汇报，像《人民热血报》这样的著名记者来了，不及时跟书记汇报，还想活吗？

我怎么能够放心？明明有污染，而且污染的是黄河故道这个著名的地方，如果中央领导批示，你我都得死……现在我可以见他吗？

书记，我觉得你先不要露面，这样你的回旋空间就大，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我都可以全部担起来，放心吧书记……

还说放心吧，我怎么能够放心？记住，无论如何不能见报，要随时跟我保持联系……

老同学，我今天就把胃交给你了……不管怎么说，穆由县也是你的家乡，虽然现在有变，那你也是喝了二十几年黄河故道的水长大的呀……老同学，虽然在学校里咱们没有说过话，可你到报社以后咱们接触多了呀，我到你家里喝过多少次酒啊？对了，我给你的小飞，买的那个啥啥玩具？不说了，咱们言归正传，我代表咱爹咱娘，跟你喝一杯，喝，腾飞，我爹就是你爹，我娘就是你娘。

腾飞真的被张罗感动了，一高兴，那酒简直就没有了度数。

我再代表咱媳妇跟你喝一杯，喝，腾飞，我媳妇就是你媳妇……

哈哈哈……哈哈哈……小娴笑得早已经坐不住了。

她正准备敬酒，老愤青说话了。张部长，你俩虽然是中学同学，俺俩可是忘年交啊，也让老朽表现表现啊……再说也不能光喝酒啊，酒多伤身，咱们的大记者身子金贵着嘞……腾飞啊，你这次回来，是想老同学老朋友，还是有任务？

不瞒你说老愤青，我正有个问题得请教你嘞，那个化工厂的注册地址，咋咋是你的地盘啊？

哦，哦，你是问这啊，哦，哦，我租给他的。你也知道，我那厂子赚的没有陪得多，只有出卖主权了，哈哈哈……

那化工厂污染的事，你知道吗？

污染？那我可不知道。来来来，腾飞，咱喝酒，多少年不见，别被这事搅了咱们的雅兴……这酒好喝吧？你要是喝惯了，我保证源源不断……在咱这地方，哪有污染嘞，玩两天，就回去吧……

老愤青，你可不是当年的老愤青了，你的良心哪去了？我一定要调查清楚，一定报道出去，任何阻力拦不住我，你可别认为我不讲当年的情面。这几年我全国到处跑，各种各样的阻力多了去了，我都能一一化解。老愤青，我也不是当年的小雏了……

那是嘞，那是嘞，你是大记者嘛……我明天还要到省会去一趟，就让小娴给你服务，一定调查清楚，调查清楚，不能让我背黑锅……

21

解金全当年自从给腾飞爆料之后思考了很多，快乐快乐嘴，发泄发泄情绪，有什么用？也不是因为我是个老愤青，那钱就像刮风一样刮到我的口袋里。他和一家大型国有化工企业挂上了钩，跟一个技术副总一个营销副总一拍即合，他提供场地、设备、资金，人家提供技术、负责贴牌销售，利润三个人三一三剩一，剩下的一是工人工资。解金全的妻弟是个影子，当了挂名的法人。一年解金全就装到兜里二百万，弄五年，成为千万富翁，到时候退休，一拍屁股走人。一个烂摊子，还是公家的。当时人家就说，就是污染不好处理，要建一个污水处理厂。那投资得多大？厂后边不远就是一条河，是个排污的好去处。可是，我曾经往里边排过污，下游的人告到中央，厂子停产整顿了好几年，从此一蹶不振。解金全一急，却急出了灵感。河堤外边有一大片废窑地，窑厂叫停之后，有人开发成了鱼塘。可是连着两年，有人往鱼塘里投毒，养鱼人陪了个底掉，现在成了连成片的废洼地，无人问津。哈哈哈，老天爷睁眼了，要让我解金全发财嘞。

可是，老天爷你咋咋又把眼挤住了？我解金全才发财三年，就杀过来这个半吊子。想断我财路？不要说我不答应，老天爷也不答应。

他想给小文打电话，让她阻止腾飞。可又一想，这电话一打，我不就暴露了吗？

他给小娴安排了重要任务。

夜里，小娴敲开了腾飞的房间。文记者，文老师，我一喝酒就不能开车，我，我就住这吧？

那就打的啊。

你以为小县城是北京市，这么晚了，上哪找出租车啊？

哦，那你就再开一个房间。

那多浪费啊……

花不了多少钱，走，我付钱。

小娴住下以后，又通过关系找了一个暗娼。可是，暗娼如何敲门，门都是纹丝不动。腾飞懂的，只要一开门，一百张嘴都说不清。别说报道污染了，自己跳进坑里也出不来。

这个文记者，刀枪不入。小娴只好等着挨骂了。

第二天一早，张罗过来了。腾飞，我们县组织了一个优秀通讯员培训班，外出参观学习，宣传部决定请你给他们讲课。讲课费，大大的……张罗两个手指头神秘地搓着。走，吃早饭，一会儿就上车。

张部长，我得先完成报社交给我的任务。等有时间了，我免费讲课。

张罗又想了很多调虎离山的办法，文腾飞就是油盐不进。吃了早饭，腾飞从污染源头开始往下找，便找到了那个废窑地，正在目测污染地有多大的时候，后面忽然飞来一辆摩托车，当场把他撞倒在地。蒙面人拔出一把尖刀，嗖地便挑断了他的左脚筋，然后又补了一刀。转眼间，摩托车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娴吓蒙了。文记者，我可不知道咋回事啊，你醒醒啊……小娴看到腾飞真的晕了过去，便掏出手机拨通了解金全的电话。

小娴，你是怎么服务的？出了这多么大的事，你怎么向县委交代？

解厂长，这也不能怨我呀？

摩托车来了，那你咋咋不提醒他嘞？

那车就跟飞的一样，还没有看清咋回事，又飞走了。

唉，你看看，出这事，唉……

解厂长，你别唉了，文记者晕过去了，流了一地的血。

流血？哪里流的血？

脚脖子……

哟，这事大了。

解厂长，你别哟了，你快来吧……

那我在外地嘞，赶不过去啊。

我嘞个娘哎，吓死我了……

小娴，你别害怕，让我想想办法……又过了一个多小时，解金全打过来电话，你赶紧通知张部长呀，不知道他的电话？那我找找，给你发过去。

张罗接到电话，感到事态严重，便让小娴立马报警。

文腾飞被送到县医院，已经是三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县委书记看到县医院无能为力，立马命令转到了省人民医院。

从事发到现在过去了五六个小时，腿，等不了那么长时间，还是残疾了。

县公安局成立专案组，几个月过去了，没有一点眉目。

22

入了腊月，就能闻到春节的味道了。可是，小文闻到的却是辛酸的味道，痛苦的味道。这味道闻得多了，她怎么也受不了了。手机打到了美国。你个没良心的，就知道在美国享你闺女的福，知道你儿子啥样吗？残疾了，被人家挑断了脚筋……咱可怜的儿子，以后咋咋生活嘞？你要是还有一点人味，你就回来一趟……

万泉最大的痛苦就是对不起儿子，现在退休了，还有啥顾虑嘞？一下飞机，他就在北京住下了，小文，我去看看腾飞好吗？

这还用问我吗？

可是，腾飞死活不开门，门里门外，任万泉嘴皮磨破，腾飞死活不说一句话。回到了宾馆，万泉要跟小文商量对策。还商量啥对策嘞？他不想见你，你不想想因为啥？儿子成了这个样子，以后，只能端着铁饭碗，混日子吧。也别再理想了……

万泉也改变了原来的想法。过去，他在心里默默关注着儿子，希望儿子扔掉铁饭碗，闯出自己的一片更大的天地。可是，唉……被人挑了脚筋，残忍啊，唉，成了残疾的儿子还怎么闯呢？这是宿命？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老了老了，让我的灵魂不得安宁？

第二天，他和小文开车便回到了小商市。两个人分工，万泉去见市委书记，市委书记是他的老部下，小文去找闫总编。

小文见到闫总编，一个报纸包裹的五万块钱放在办公桌上。小文，咱俩还咋咋恁客气嘞？腾飞又没有除名，回来就回来吧，不过以后我很难照顾他了，过了春节我就退休了。

晚饭的时候，闫总编接到市委书记的电话。书记，嘿嘿嘿，让我陪同您的一位老领导？我在外地开会呀书记，哎呀，也是我的时运不好，您给我这么好的机会我都……关掉手机，闫总编精神甚是亢奋。我伺候了他们这么多年，炒的菜没有挨他们的吵多，老子快要自由了。小文，喝酒，今天咱俩不醉不归。

事情办得出奇的顺利，第二天，他们回到北京，小文就在饭店安排了晚餐。一家人刚刚坐定，万泉便敲门进了房间。

妈，你们吃吧，我打的回去了。

万泉很知趣，哦，对不起，你们吃饭吧，打扰了。

待万泉走后，小文很生气，不管怎么说，血浓于水。为了你，他专门从美国飞回来，我们又专门回小商市一趟，都说好了，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上班。我再找找关系，把我儿媳妇调到小商市，咱们还不是过小康生活？……在这里，过去我也是支持你的，现在你这个样子，回去吧儿子……

妈，开弓哪有回头箭？我想在这里办一个环保网站，名字我都想好了，叫“狗头金”……

小飞妈妈哧地笑了，狗头金，听着咋咋恁不正规嘞？

腾飞友好地看了一下老婆，又想啰嗦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狗头金是最珍贵的天然金，还说不正规媳妇，这是多么正规呀……

23

腾飞去了一趟人民热血报社，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社会部主任成涛。成涛没有直接回答他，报社领导研究了，对你的不幸遭遇很同情，但你的情况已经不适合再被继续招聘了，对你给予最高补贴。根据N加一的规定，你在报社干了五年，给你六个月的工资补贴，按最高规格两万五，六个月是十五万。我感到很对不起你，没有跟你及时说，既然你来了，就去财务部办一下手续？

主任，我想在报社办一个生态网站，把十五万捐给网站。

腾飞，报社新媒体已经很全面很成熟了，恐怕……

那在咱社会部办一个呢？

招聘你的时候，部门同意，报社备一下案就行了，现在部门没有这个自主权了。

主任，我是一个愈挫愈奋的人，我不会向恶人低头，我决心走下去。

那我去中国残联和北京市残联联系一下，然后根据我的关系，再联系一下愿意做公益的企业家。

很快，腾飞在中国残联的名下开办了“狗头金”网站和微信公众号。可是，几个企业家都表示，他们愿意为影响大的网站做公益。

腾飞说，我的工资补贴加上几年的积攒有六十万，先期投入。还请主任帮忙扩大狗头金的影响。

主任心想，六十万虽然只是个毛毛雨，经不住一晒，可也只能走这条路了，让他成为网红，我要让他一夜红遍大江南北，有了愿意做公益的企业家支持，狗头金才能持续发展。他连夜赶写了一篇长篇通讯《英雄：不是为了鲜花和掌声》，在《中国残联报》一版转二版刊出，同时借助中国残联的行政力量，在各省市开办了分网站。微信公众号也分省市版，一夜之间订阅号竟有上百万人。

狗头金呼吁，看到污染，不论大小，动动您的金手指，发在网站和微信公众号，狗头金会以最大努力促进有关部门治污。

然而，网络上清一色的呼声，却是敦促公安部门尽快破案，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小商市公安压力山大。

老愤青如坐针毡。文腾飞事件之后，虽然破案的进度不大，但事件影响力很大，化工生产被迫停止。一年我的损失就是二百万呀，那可是真金白银啊，你文腾飞呈啥强嘞，又不是你家的承包地，污染不污染，跟你有一毛钱的关系吗？心中的气愤还未平息，又来了个什么狗头金，那么多的留言对我很不利啊。小子，你这是对我往绝路上逼啊……

24

这一天，腾飞刚刚下班，迎面走来一个青年。腾飞老表，是你爸你妈让我来找你的，哦，对了，是你养父养母。

有事吗？

有事。要是没有事，跑恁远来找你，我没事干了？那青年忽然觉得自己说话太冲，缓和了一下，要不然找个小饭馆？青年要了四荤两素六个菜，又要了两瓶二锅头。

酒太多了，一瓶足够。

我第一次来北京，二锅头得喝过瘾。放心吧老表，饭钱由我姨父姨母付……表哥，咱喝，按咱老家的规矩，不过二月二都是年下，我敬表哥一杯。

三杯酒喝过，腾飞问了，他们是不是又跟我要钱嘞？

要啥钱嘢？是想给你钱嘞……他们说，毕竟你们在一起生活多年，那种感情到啥时候都忘不掉，你遭到了这么大的不幸，他们，想赞助你点……青年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他们也不太富裕，你可别嫌少啊表哥。

我谢谢他们的好意，钱还是给他们拿回去吧。

表哥，我姨可是一片真心啊，过去他们打你骂你，现在也后悔不少。

表弟，那我借花献佛，用你的酒敬他们二老一杯。

那青年就更加兴奋了，喝，表哥。

老表跟腾飞频频劝酒，一来一往，转眼间已经喝掉了一瓶。

表弟，我真的不能喝了，自从受伤之后，我的酒量锐减。

就你这酒量表哥，在老家你入不了酒场。

腾飞总觉得心脏咚咚跳得厉害，他想尽早摆脱表弟。你，你喝吧，我，我回家了……

咋啦？老表猛地站起，忿忿地嚷道，咱老家有一句话，收礼不收礼，你不能咋咋抬盒子的。我只是个跑腿的，你恨我姨我姨夫，你不能恨我呀……喝，表哥，我要是能醉卧北京城，回去也能跟我的朋友显摆了……

腾飞推不掉老表的热情，硬着头皮陪他喝酒。第二瓶自己虽然喝得少，但也只剩下瓶根了。

哇——老表突然一口秽物吐了一地，趴在餐桌上便不省人事。

店老板急忙跑过来，立马叫了一两出租车，让服务员陪着腾飞的老表去医院。腾飞拄起拐杖，摇摇晃晃站不稳。

邻桌的高个子青年走过来，喝酒谈事啊？我照顾你吧……

我得……得、得陪老表去医院……

泥菩萨过河，你是自身难保啊，我送你回家吧……高个子青年说着，拽住腾飞的胳膊不让他乱动。

坐……三八三八路……

好好好，坐三八三八路，现在就去站点……高个子青年架着腾飞左拐右拐，来到了一个休闲公园。这么冷的天，哪有人在这休闲嘞？只见他一伸腿，便把腾飞绊倒，哧——尖刀已经把腾飞的右脚筋挑断。听着，留你一命，关闭网站！高个子青年怎么也想不到，北京市不是黄河故道，虽然他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还是在跟河北搭界的检查站顺利落网。

25

小文连夜赶到了医院，上去紧紧抱住了刚刚做完手术的儿子。护士告诉她，医生说由于抢救及时，手术很成功。那你去办理一下各种手续吧，银行卡带了吗？

小文补交了各种费用，立马回到了病房。儿子，不要怕，妈妈支持你……

腾飞很想跟妈妈啰嗦一会儿，小文却说，儿子，睡一觉吧，睡觉是最好的药。

小文看到儿子真的睡着了，便把腾飞今夜的遭遇发在了微信公众号上。一时间，微信上电闪雷鸣，下起瓢泼大雨。狗头金真正成了大家的狗头金，文腾飞不仅仅是网红，一位网友说，网红对于文腾飞来说，那是生命之轻，他是英雄，我心中期待而又难以寻找的英雄。一位网友说，在日常的生活中，我们真的再难找到英雄，然而，文腾飞却颠覆了我的看法……

万泉刚刚吃过午饭，打开微信吓了一跳。我儿子，他们为什么不放过我儿子，威逼关闭网站，犯罪嫌疑人这不是很明显了吗？为什么就破不了案呢？他当即拨通了小商市委书记的电话。

哦，老领导，你上次来过之后，我就过问了这个案子，他们说，有三种可能，一是他跟报社的公银绳有过很深的矛盾，二是他跟养父母有很深的矛盾，三是他进行污染报道可能引起相关企业很深的矛盾。

那个凶手威逼腾飞关闭网站，这不很明显了吗？

我们公安刚刚得到消息，北京方面突审，凶手一口咬定，就是看不下去文腾飞的做派，要为他的养父母报仇。他说他是行侠仗义……

那为何要威逼腾飞关闭网站呢？

他们说，凶手不承认说过这话……

万泉从此改变了思路，他不再关注破案的问题，即使破了案，腾飞的伤害能改变吗？腾飞是一个不甘于平庸的人，他的悲剧在所必然。他想为腾飞做点事情，以减轻自己心理的痛苦。他又一次细读《英雄：不是为了鲜花和掌声》这篇通讯，让小文提供了更多具体可感的资料，完成了一篇父亲写给儿子的通讯《殉道者》。

女儿含着泪把这篇通讯翻译成英文。她鼓励爸爸，把稿子投给《纽约时报》，这篇通讯感动了我，相信也能感动美国人。稿子刊登出来以后，纽约时报网吸引了众多读者的关注。一家民间环保组织邀请文腾飞到纽约做客并演讲。万泉的女儿作为志愿者担任翻译。

演讲中，一位美国青年提问，文，如果没有利益的渗透，你为何甘愿不顾生命的危险、作出如此大的牺牲？听说你们那边的年轻人，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这是我的理想。

理想？他愣住了，似乎没有理解。

哦，我给这位美国朋友读一首中国诗人的诗句吧，“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干干净净，/归还给一个陌不相识的人，/我寂寞地等，/我阴沉地等，/二月的雪，二月的雨”。

小文听到腾飞读诗，很为儿子骄傲，心里激起一阵涟漪，当年他爸爸，就是用诗拴住了我的心。

美国青年面露喜色，哦，我理解了，你的理想就是诗人说的远方，你在为远方而奋斗，这就是你的意志……

在这里，我再引用我们中国一位作家的话，这个世界里存在两个体系，一个来自生存必要，一个来自生存本身……

那么不用说，你的理想就是生存本身？这位美国青年说过之后，兴奋得跳起了恰恰舞，引得现场雷鸣般的掌声。

演讲结束后，一位百岁华侨老人坐着轮椅来到了腾飞跟前。孩子，听了你的演讲，让我找回了抗战时期的青春激情，我们中华民族需要这样的血性，需要有这样血性的英雄。血性、血性……

这家民间环保组织提出，要为狗头金环保网站支持一些资金。小文一听，心里高兴透了，腾飞，你应该跟他们说，你也没有任何工作收入。说不定人家一高兴，会给你一笔钱嘞，可能还是美元。

妈，有您做我的坚强后盾，我饿不着……

26

案子追踪到了穆由县，然而，解金全毫发无损。两次作案，他的妻弟都承认自己是主谋。他是企业的法人，作案者交代也只和他接触，根本就不认识有个叫解金全的人。

解金全为自己的老谋深算而沾沾自喜。动手之前，他用一个空纸箱装了满满一箱现金，他觉得拿现金比银行卡有刺激性。你一个老农民，替哥顶一下雷，我给你八十万，出来谁也拿不走你的老农民，省了几年的粮食不说，不动一刀一枪就能过上小康生活。你姐，你外甥，都感激你……

妻弟看着满满一箱大钞票，哥，只要不让我死，让我弄啥都中。

这是一张银行卡，还找那个人吧。记住，一定不能要了文腾飞的命……

可是，解金全并不满意自己用的障眼法。文腾飞的老表虽然不知内里，演的还算是天衣无缝，可是大个子青年被捕却是个意外。这事不能怨我，也不能怨大个，只能怨北京的警方太厉害。唉，啥事能十全十美嘞？只要我全须全尾，就算烧高香了。

腾飞和小文从美国回来，刚刚到家，解金全的电话打了过来。腾飞啊，谋害你的案子破了，我咋咋也想不到，竟然，竟然是我的妻弟，我知道以后，气得就想把他撕吃喽……判了，为你出气了。你的名气越来越大了，我安排一场，请你吃顿饭。

我不出去吃饭……

唉，傻了，名气再大，也得吃饭啊。

我没有第三只脚筋……

电话休止了片刻。唉，腾飞，你还是那个倔脾气，说话让人不中听……对了，我退休了，也在北京生活。我儿子在北京打工，我给他拿出五百万买了套房子，就在四环外边，好地方，离你租住的房子也就是百十米……要不然，到我家也行，参观参观我的装修，提提意见……

我现在感到累了，抽时间再聊吧……

哈哈哈，累了吧？我知道你是个干事业的人，那干事业也不能饿肚子吧？你恁大的人了，总不能老是啃你老妈吧？你的光环褪掉以后，就会考虑实际问题了，这事我经得多了。念咱们是忘年交，我还有一些钱，给你投资吧，我给你策划，一年不到就能让你发大财……

我真的很累了……

那，那我让儿子开车接你……对了，我儿子也是好时运，摇上了号，我给他买了一部也算是豪车吧，哈哈哈……

腾飞听着那得意的笑声，很厌烦地挂断了电话。

人民热血报社成涛主任来了电话，腾飞把解金全的话跟他讲述了一遍。主任，他这是成心气我啊……

腾飞啊，他的话倒给了我启示，你虽然不想用网站赚钱发财，你也得考虑实际生活问题呀。成涛想想几年来，腾飞写了那么多有分量的稿子，为我们社会部立了大功添了大彩，利用我的关系得帮他一把，最起码得让他无忧无虑干事业……我到环保部说一下，看他们是否能把你招聘进部里的网站，以你的“狗头金”为基础，强化网络治理污染的力量。

腾飞很快被招聘到环保部网站，网络治理污染开展得如火如荼。

然而，腾飞却高兴不起来。那个解金全，不是给他打电话，就是在公交站等着见他。腾飞，你咋咋能这样讨厌我嘞？虽然我现在不是老愤青了，不能为你爆料了，但我过去当过县委常委组织部长啊，我有组织能力啊，我能给你策划啊，我能让你赚大钱啊……

以后，请你不要再打扰我了。

等公交车的人听了腾飞的这句话，目光齐刷刷都投向了解金全。解金全感到芒刺在背，慌慌张张地遛了，回过头来还不忘狠狠地瞪了腾飞一眼。

那个凶狠的目光在腾飞的脑海里时隐时现，解金全的阴影总是不能消失掉。为了自己的利益已经变态了，对于这种人心理污染的治理，他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可是，他总是觉得社会的污染比自然的污染更可怕，因为它污染了人心。

怎么办呢？他就开始跟妈妈啰嗦起来了。

小文有些奇怪，这个孩子，过去高兴的时候啰嗦，可现在烦恼的时候咋咋也啰嗦起来了？别是脑子出问题了吧，我得敲打敲打。腾飞，你想你是谁呀？比你有办事的人多了，一抓一大把，对人心的污染谁能治好？你是神仙啊？别再胡思乱想了，做好你自己份内的事，也不枉你的名誉了。

妈妈说的可能也对，可是，腾飞的思维就是不能停止。还有那个公银绳，干正事不上心，搞歪门邪道点子多得很。这是人的本身问题，还是……

腾飞正在思忖着，公银绳打过来了电话。腾飞，咱们《小商日报》准备开辟一个栏目，就叫“小商人在北京”，这是市委让开的，我挂帅实施……哦，对了，向你汇报一下，我现在是记者部主任了。我这次来是采访解金全的儿子如何在北京打拼，买了房子买了车。他这个典型很适合小商市啊，咱们那里是一个欠发达地区，需要很多很多小解这样的年轻人，我想在小商市造成轰动性影响……哦对了，你这样的名人当然也在采访名单上，采访你我得安排美女记者啊，要不然，怎么对得起你的名气呢？……不过，她刚刚请假，准备生孩子，等过了产假她会跟你主动联系的……美女记者，满意吧腾飞？哈哈哈……

银绳，咱们都是从黄河故道走出来的媒体人，我请你吃顿饭吧？

哦，今天晚上老解已经安排好了，在那个啥啥，名字我忘了，反正名气很响。明天老解小解我们一起爬长城，在长城脚下吃烧烤……不过，你行动不便，就不邀请你了。

解金全、公银绳他们好神气啊……我不傻啊，我能听出来，那话里话外，其实是在不卑不亢地蔑视我啊，甚至是故意气我啊。第二天是双休日，腾飞吃中午饭的时候就倒了白酒，慢慢地品着酒的味道。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形成了这个习惯，他想让酒精麻醉自己，那样，心里似乎会平静一些。渐渐的，他已经喝得晕乎起来。突然，解金全的豪车从长城上飞奔而下，在空中漂移了几圈，然后轰地一声车毁人亡。让你们显摆，让你们气我，老天爷睁着眼嘞……我对付不了你们，有老天爷嘞……

又突然，手机响了。我，老解啊，长城脚下的烧烤咋咋恁好吃嘞腾飞？幸亏我车里放了几瓶好酒，要不然，还真不会恁尽兴嘞……

这不还是明显在气我吗？你有钱，你吃喝玩乐，那你为何要故意气我嘞？人心的污染难道真的就不能治理吗？

腾飞每到吃饭的时候，就想跟妈妈一起探讨，他觉得妈妈那么多的生活经验，能给他解锁。

小文却很温暖地跟他说，你吃饭的时候，不是喜欢喝两杯吗？妈妈就不陪你了，我得把俺孙子喂成个大肥猪啊…… 这不是明明在躲我吗？妈妈，你不是想让我成为啰嗦王吗？文腾飞很想跟家人啰嗦啰嗦他的思考，可是妈不理睬我，媳妇也不理睬我，就剩下小飞了，唉，他懂个啥嘞？

那就请教成涛主任，他看问题透彻。成涛犹犹豫豫地回答，也只是给他心理的安慰。

腾飞感到自己的内心孤独日益加剧，躺在床上也不想理睬媳妇，就默默地想心事，就开始失眠，每到半夜时分，恶梦就如约而至。

白天就无精打采。晚饭的时候，就用白酒当成安眠药。

媳妇为了关心他的身体，就给他买了啤酒。

可是，啤酒治不了他的病。媳妇，可怜可怜我吧，要是没有白酒，这一夜我咋咋过嘞？

媳妇眼泪巴巴，犹犹豫豫地又把白酒给他拿了过来。

腾飞觉得，天长日久，这样也不是个戏，为此，他给远在美国的万泉发去了电子邮件。万泉写了一万多字的邮件回复，却令腾飞唉声叹气。官做的也不算小了，可写文章却是这样拉拉杂杂，一万多字，翻来覆去就是“安慰”这个意思，末了还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也就是开了一副麻醉药方。

腾飞想着，下意识地把白酒倒进了杯子里……

作者简介： 枣红马，本名李传申，曾用名释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原媒体教授级调研员、省新闻系列高级职称评委。发表关于新诗潮、后新诗潮、深度意象（幻象）时代、纯诗及其境界、小说艺术空间、小说精神分析以及诗人北岛、顾城、海子、伊蕾和小说作家莫言、谌容等等多篇学术性文学评论，出版文学评论著作《中国现代杂文概观》、《深邃的世界》等四部，长篇小说《举起火把》（上、下部）、《菊花酒菊花茶》以及中短小说若干。获河南省社科奖和五个一工程奖。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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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老照片

短篇小说：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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