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爬树的母亲


2023年02月01日 06:53    来源:美中时报    史怀宝



       盛夏黄昏,夕阳将鲁西南大平原上的庄稼地涂抹得一派金黄,家前的白杨树枝叶茂盛,高高地耸立在田野大道两旁。年逾半百的母亲迎着茂密的树冠,吃力地爬上白杨树,将无人剪裁的杨树枝折下来,扔到地上,树下是我家的白山羊和它的两个孩子,津津有味地吃着多汁的杨树叶。邻家二哥不敢爬树,哈腰抱起地上的杨树枝,准备回家喂他家的羊。母亲在树上喊:别都拿走,俺还要喂俺家的小羊,供俺小宝上大学。


       我家养羊历史久远,可以追溯到母亲与父亲刚结婚的那段日子。那年,久婚不育的母亲怀上我,担心母亲奶水不够,父亲养了一只大白奶山羊,母亲产下我后奶水充足,邻居二嫂给我取名叫“怀饱”。当时正值文革时期,物质匮乏,乡亲们普遍生活清贫,村里有几个与我同龄的婴儿,母亲缺少奶水,缺奶的孩子啼哭不止,父亲满村说:我家有刚下羔的白奶羊,谁家缺奶就来接羊奶,分文不取。于是,东街、北街、村南几家与我同龄孩子的父母亲,经常端着瓷碗或茶缸来我家挤羊奶。那年冬天,农村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男劳力大都出工去梁山挖水库了,留在家里的大部分是老人、母亲和孩子。那天,大雪纷飞,大街上的积雪一扎多厚,北街二婶家没来人接羊奶,母亲想起缺奶的二婶,用大棉袄将我裹在怀里,裹上头巾,踏着积雪,牵着白奶羊来到二婶家。二叔出河工了,奶水不足的二婶,身体虚弱,正抱孩子躺在床上。母亲解开大棉袄,把自己的孩子放在床上,抱起二婶怀里嗷嗷待哺的孩子,直接喂奶,孩子止住哭声。喂饱孩子,母亲又拿起黑瓷碗,帮二婶捋了一大碗羊奶,才抱起襁褓中的我,牵着那只奶山羊赶回家。母亲回忆说:咱庄上好多与小宝同龄的孩子,喝过那只白奶羊的奶,也喝过俺的奶。


       母亲将家禽叫牲灵,待他们如自己的孩子。父母婚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家家畜兴旺。母亲与父亲结婚不久,养了一头小黑猪,当时,家里人吃的不够,更难喂饱小猪,小黑猪却长得膘肥体壮。母亲和父亲偷偷观察,夜深人静时,小黑猪用嘴拱开猪圈门,悄悄离开村庄,悄悄来到离村庄三里外的狐狸庄稼地内,这里地瓜秧茂盛,小黑猪大快朵颐,还不时地抬头警觉张望。年底,小黑猪长到三百多斤,父母舍不得杀掉,最后卖到公社食品站。母亲一度将家里的猪、羊、鸡、鸭、小兔、骡、马等养成宠物,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家里吃的够了,母亲常将从前不舍得吃的玉米、地瓜直接喂猪养羊。因为担心食品站压低收购价格,好多人家不再往公社食品站卖生猪。春节即将来临,我家养的一头大白猪长到三四百斤,父亲打算杀猪卖钱补贴家用,母亲却舍不得,家东屠户二哥掂着杀猪刀来到猪圈前,母亲大哭大闹,硬拦着众人不让动刀。又养了一年,那头大白猪长到六七百斤,家里债台高筑,我和妹妹都上学,需用钱。杀猪的头天晚上,母亲对着猪圈又烧香又磕头。一大早,母亲往猪耳朵里灌白酒,在猪食里面掺加上白酒。上午,母亲和孩子们被父亲锁在屋里,前院的猪圈,传来猪的嚎叫,母亲捂着妹妹的耳朵,自己却默默地流泪。不过,春节时,看着一年吃不上几次肉的孩子们啃骨头的情景,母亲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母亲没上过学,不识字,却常说:头上三尺有神灵,神的护佑,我们才能平平安安。逢年过节,母亲总端着饺子或其他好吃的东西对着天空祷告,祈愿各路神仙和家里逝去的先人一起来家过年,享受美好的生活。每逢过节,父亲一杀鸡,母亲总双手合十地祷告:小鸡小鸡你别怪,你是阳间一盘菜,等到明年这时候,你再回到咱家来。


       母亲对待家禽如此,对村里的一些孤寡老人,更展现出与众不同的爱心。我上小学的时候,村里有三位老太太,一位八十多岁的大娘由大儿子、二儿子轮流赡养,不知为什么,老人总吃不饱,老人常来我家串门。我清楚地记得,老人一来我家就毫不客气地喊:小宝他娘,给我一个窝窝吃。母亲就拿着刚出锅的玉米窝窝头和自家吃的菜递给老人。老人头上生虱子,一串一串的,母亲经常拿梳子为老人梳头,烧开水为老人洗头,直到老人头上的虱子消失。我们前院的歪脖大娘老伴死了,唯一的儿子远在东北黑龙江,女儿嫁到二十多里外的谭庄。那段日子,经常在吃饭的时候,老人总会来我家,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坐在灶房里与我们一起吃饭。根芹母亲那年冬天从东北回到老家,正赶上过年,老人脸皮薄,不敢求人,过不了年,我娘给老人送好吃的,我家也不富裕,母亲就领着老人在村里和周围村讨饭。我们那一带的乡亲为人温善,讲义气,纷纷将好吃的送给根芹母亲。那年春节,老人过了一个温饱的好年。


       母亲从小就会爬树,在那些清贫的岁月里,母亲经常上树捋榆叶、摘槐花、摸爬蚱,以改善家人的生活。母亲小脚,却像男劳力一样深翻地、种庄稼、割麦子,抗旱浇水,她担起两个大桶水,走起路来如履平地。我们老家那时种棉花,四十多度高温的棉花地内,母亲戴着草帽,顶着大太阳喷农药、打花顶、劈花叉、剋虫子,从早上一直干到天黑,中午拿几个窝窝头在地里凑活着吃。常年在野外劳动,母亲当时皮肤黝黑。我家没有织布机,母亲借到织布机后,时常投梭织布到深夜,第二天一大早,又出工下地干活。为了补贴家用,父亲捡起我家祖传做豆腐的营生,母亲与父亲经常天不亮就早起推磨做豆腐。父亲干生产队长,看着家西、家南上百亩的荒废池塘,母亲从外婆家求来藕苗,那几年,我们村西、村南荒废的池塘里,莲藕茁壮生长,整个小村一度荷花飘香。


       我被母亲的善良和勤劳深深感染,我努力学习,后来以全县文科第二名的成绩考上大学。大一暑假,我去田里劳动,遇见放羊的邻家二哥,他讲起母亲上树捋杨叶喂羊的故事。大学期间,我理解农村老家的贫穷和落后。我一位同学每月消费一千多元,我每学期的学杂费一般控制在两百块钱左右,四年大学我没穿过皮鞋,很少添加新衣服,为了弥补生活不足,我经常干家教、创作文学作品,挣些外快。大学毕业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穿着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后来经济条件好一些,我以母亲为榜样,拿着自己的稿费和工资,走了全国20多个省直辖市自治区,与那些善良的乡村医生一起,资助一些因病致贫或返贫的家庭和个人。


       多年的劳累,母亲早年落下病根,2009年冬天,老人家因脑中风瘫痪在床。二妹在老家照看母亲,我经常与母亲通电话,尽管老家几乎每年都是丰收年,母亲却常在电话里担忧:“劝劝你二妹,不要卖粮食,万一赶上孬年景咋办?”这次新冠疫情,母亲和村里好多乡亲一样,也阳了。三天后,母亲康复如初,我与母亲手机聊天,八十多岁的母亲精神矍铄,两眼炯炯有神。我由衷感叹:勤劳善良的母亲,永远是我自强不息的精神源泉;古老而丰腴的大地,永远赋予我努力向上的信心和力量!


       作者简介:史怀宝,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高端人才,威海市文化艺术名人,兼《中国医药业》杂志总编、威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多次获得政府文学艺术奖和荣誉称号,主要作品有《审计风暴》《忠诚》《国家审计》《谷文昌传》《把脉山河》《呼啸高原》《开放时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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