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赶坡寻梦:纪念下乡50周年


2023年06月26日 04:48     美中时报    张来民

       今年是我下乡50周年。最近整理旧物,发现一篇写于30多年前的草稿,题目是《三岗坡寻梦》,是当时对我重返周口南郊青年场的记录。今天重读此文倍感亲切,于是稍加修改,予以发表,与战友们分享。


       如果说人生是一场梦,那么我的梦是从山赶坡开始的。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后期,“上山下乡”运动席卷全国,大批知识青年犹如秋后的树叶,随风飘动,卷入其中。“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扎根农村干革命”“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是那个时代的最强音。


       作为出生于五十年代中期的我,初中毕业时萌发了继续读书的强烈愿望,但是根据升高中的规定我多出生了一个月零八天,不得不“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下乡之前,要做一次体检。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检查视力时,视力表上最后几行符号,我双眼都看不清楚。护士不耐烦地说,你别装了。下一个!


       怎么是“装”呢!在课堂上课时我都是尽量往前排坐,尽管如此,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字,有的我还是看不清楚,一直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现在我终于明白:这是近视。


       1973年5月15日上午,是下乡青年出发的日子。周口镇中心体育广场,彩旗招展。四辆解放牌汽车后挂拖斗排成一行,停靠在广场路边。一百多位下乡青年,加上送行的亲朋好友,在汽车周围忙上忙下,煞是热闹,仿佛是盛大的节日。


       领队要求,人和行李分开,行李放在拖斗上。当我把行李放好,来到车厢前准备上车时被领队拦住。“你哥呢?”可能当时我个头不高,被误认为是来送行的弟弟。领队仔细核对了一下手中的名单,右手一挥说,“上车!”


       上车前每位下乡青年都发一本红色的《毛泽东选集》和一个红色的《上山下乡干革命光荣证》。特别是《光荣证》是我们经历的那个时代的重要见证。


       《光荣证》共五页,前三页是白纸红字《毛主席语录》:“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一切可以到农村中去工作的这样的知识分子高兴地到那里去。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象早晨八、九点钟的大阳。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世界是属于你们的。中国的前途是属于你们的。”后两页白纸黑字,写道:“某某同志,积极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伟大号召,志愿报名到农村广阔天地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为此,特发给光荣证,以资鼓励。”下面盖着“河南省周口镇革命委员会”红色大印。







       随着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汽车开始缓缓移动。在一片喜庆气氛中,我和同学们怀揣《毛泽东选集》和《上山下山干革命光荣证》,胸前佩戴大红花,一路歌声,一路欢笑,驰向山赶坡,到农村广阔天地去。


       山赶坡位于河南周口镇西南部与商水县东北部的接壤处,50年前,这里方圆几十里看不见人烟,当地人说,这是一个“鬼不繁蛋,人不落脚”的荒凉贫瘠的穷地方。为了给知识青年创造一个“革命的熔炉”,周口镇革命委员会特意在这里划出几百亩土地,取名为“周口镇南郊公社五七青年农场“(简称“周口南郊青年场”)作为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广阔天地“。


       刚到山赶坡时,整个青年场只有一排瓦房,共19间,中间三间是场办;东边八间,一间两屋,是女知青住;西边八间也是一间两屋,是男知青住。屋内没有床,中间有一条走道,两边用砖隔成南北两条大通铺,地上铺着竹席,这就是我们的床。十几个人都是头朝墙脚朝外睡在一起。由于空间紧张,夜里翻身时胳膊肘常常碰着身边的战友。


       宿舍南边不远处,有几间简陋的棚屋,那是我们的食堂。中间有一个大锅台。我的战友李建伟兄,至今还记得,我们下乡第一天(1973年5月15日)在青年场的首次午饭:馒头是杂粮外包很薄的白面,菜是炒南瓜丝青菜。饭后,一些知青和来送行的亲朋把饭碗摔了。


       难怪他们生气。初期的青年场,伙食很差。早餐一般是咸菜,午餐与晚餐一般都是一个菜,有时是大烩菜,主食主要是玉米面馒头,或面条,所有饭菜需要用工分换饭票购买。一日三餐,大家拿着碗筷排队打饭。一次中午,炊事班班长来晚一点,“叮叮当当”大家敲起了碗筷。其中一个战友可能饿急了,就用自己的碗,朝菜锅里舀了一下。霎时,后边的人都围了上来,锅里的菜很快被抢一空。


       夜晚,房间里没有电灯。为了看书报、练毛笔字,学习写作,我用一个瓶子与细绳自己做了一盏柴油灯。第二天早上一摸鼻子发现,两个鼻孔全被柴油灯的黑烟熏黑了。更严重的是,由于光线不足,我的近视度也在不知不觉中加深了。


       与我的战友们相比,我在山赶坡的时间不算长。1975年10月,我被贫下中农推荐到淮阳师范学校读书,从此告别了山赶坡。但山赶坡在我心中刻下的印记是那样深刻,是那样恒久,尽管后来我上了大学,当教师,做研究生,读博士,但山赶坡岁月的碎片却时常萦绕在我的脑际,出现在我的梦中。而且,似乎时间越久,山赶坡的印象越来越鲜明。


       是的,我怀念定格在那里的岁月,我怀念教育我关心我的老农,我怀念与我一起“战天斗地”“气壮山河”的战友们,我怀念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我更怀念我在那里逝去的最宝贵的青春!


       有时,梦中穿越时空,回到了山赶坡。梦醒之后,我总是望着天花板,一边追寻梦中的情景,一边痴痴地想,什么时候要是能回到山赶坡看看那该多好啊!





2023年5月15日部分青年场战友回到山赶坡,纪念下乡50周年。青年场原址现在全是麦田。大家站立合影留念处是原址窑场东边,紧靠着水塘。(张富生摄)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1992年8月28日下午,我和一位战友骑车驰上了回山赶坡的路。


       几乎整整20年了!


       这难道是我们曾经无数次从宿舍到大田往返的林荫大道吗?怎能不是呢!你还记得吗,一次我们就是在这条大路上开着拖拉机与附近的村民打架。如今这条大道上再也看不到成群结队的知识青年了,只是偶尔见一两个农民去田里干活。


       这难道是我们亲手用汗水挖的水塘吗?怎能不是呢!夏天一群男青年赤身裸体,在岸边嬉戏打闹,我则下水游泳,骑在水牛背上在水塘里转悠。一次,我的一只脚被开水烫伤不能下农田干活,就坐在这个水塘旁边树荫底下,给战友们送茶倒水。如今这里再也听不到姑娘小伙子们的欢声笑语了。水塘四周的泥土早已塌陷,水塘一天天在缩小,在消失。


       极目远望,极目远望,极目远望……满眼全是一片片农作物。


       我们无论如何再也看不到一排排青砖灰瓦的宿舍了,特别是那些我们自己一砖一瓦、一梁一木亲手盖起来的青砖灰瓦的宿舍。


       我们怀着一颗颗真诚的心,亲手种下的一排排“扎根树“一棵也见不到了。


       我们亲手开辟的种有各种蔬菜的菜园也无影无踪了。


       我们自己创办的水嘴厂,厂房也早已被夷为平地。


       我们宿舍东边宽阔的篮球场也消失了。我仿佛又听到了,篮球场上你争我抢的打球声;与附近大队下乡青年举行篮球比赛的场景仿佛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越来越怀疑:这难道是我朝思暮想的山赶坡吗?不是,绝对不是!我梦中的山赶坡不是这个样子。


       “就是这个地方!”正在路边干活的一个农民告诉我们,“青年场早被扒掉了,种上了庄稼。现在只有老曹还住在这里。”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可以看到几间农舍掩映在一片树林中。农舍的附近,是我们过去的打坯场。不远处是一座坍塌的砖窑。


       我是青年场打坯组年龄最小的一个。我们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从宿舍来到西边的打坯场,和泥、脱坯,傍晚收坯、上架。我的战友们每人一般一天脱坯七八百块,最多的超过一千块,而我每天脱坯一般是五六百块,最多时700多块。


       “脱坯打墙,活见阎王。”这句农村至今流行的谚语,我体会尤甚。劳累一天,晚上收工回到宿舍时已觉得浑身像散了架。第二天苏醒时,双手肿胀,上厕所时,蹲下容易,但起身很难,必须扶着墙根才能站起。


       坯需要装窑烧成砖。装窑是青年场一次大的集体劳动,需要几乎所有人全体出动。受英雄主义的影响,大家暗中比赛往窑里搬坯。不少战友,不分男女,借助草绳延长手臂,用后背背坯,从腰下一直摞到头顶,一步一步往窑顶搬运。


       我们脱坯烧砖不仅供自己扩建宿舍等建筑用,还对外销售。


       听到“老曹”就住在窑场附近,我的心一下激荡起来。


       那位农民所说的“老曹”,我们知识青年习惯地叫他“曹师傅”。(他的姓名至今我不知道)这是我永远难以忘记的、也是我梦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位淳朴的农民形象。他个子不高,身材瘦瘦的,刻满风霜的脸上略微泛着紫铜色。尽管当时他才四十来岁,但在我的印象中他已经是个老人了,加上他略微有点驼背,更显老态,但精神状态很好,显得精明能干。


       用当时流行的话,广阔天地是没有围墙的大学,曹师傅就是我在“农业大学”时一位慈祥的老师。正是在他的教导与关怀下,我学会了脱坯砌墙、扬场搭垛、除草植苗等基本农活。所以,我对曹师傅有着特殊的感情。


       我还清楚地记得,在一次梦里碰到了曹师傅。曹师傅抽烟。当时我非常尴尬。因为我不抽烟,周围又一时买不到,连一点见面礼都不带,我不好意思见他,想躲着他走,但他看到了我,把我叫住了。


       谁能想到,梦中的这一幕竟然出现在现实中。我的同伴也不抽烟,也没有带烟,附近确实没有商店,我们只好硬着头皮来到曹师傅的农舍。


       先是曹师傅的老伴接待了我们,她已不认识我了,但认识我的同伴。等曹师傅从农田回来时,我赶快迎上前去说,“您还认识我吗曹师傅?”


       曹师傅先是庄重地凝视了我一会儿,接着很快地笑了起来,“认识认识认识,“他连连地说。但一时说不出我的名字。


       当我告诉他时,他重复着我的名字说,“对对对,你没有多大变化,还是那个样子”。


       说起变化,曹师傅倒是变化不是很大,还是那个声音,还是那个脸面,还是那个身段,只是显得比过去低了一些。当得知我在北京读博士时,他那两只本来就不算大的眼睛高兴得眯起了一条缝。由于这次来访没有准备,我们很快就起身告辞了。曹师傅一家热情地把我们送到院外的路上。


       周漯铁路像一把利剑,把我们农场的田地一劈为二。想当年,这条铁路的路基正在铺建时,我曾多次往来其上,到东边的工地核对结算我们出售的红砖。一次遭遇大雪,我一路快跑往回赶,跑到农场时,头上的汗水与雪花交织在一起结满了冰凌。如今,我们站在早已通车的东西铁路路基上,再次环望似真似梦的山赶坡,心情复杂,难以言表。


       “周口南郊青年场”,作为知识分子被劳动改造为体力劳动者中国文明倒退的一个符号,在这里永远消失了,山赶坡的土地回归到过去的状态,但与过去相比已不完全相同。一片片翠绿的庄稼,包括玉米、芝麻、大豆等长势盎然,已不是当年“鬼不繁蛋,人不落脚”的荒凉贫瘠之地了。


       面对此景,我隐隐觉得,现在山赶坡的庄稼比20年前长得茂盛。是啊,它应该茂盛,一年比一年茂盛!因为,在它下面的土地,埋葬着一大批知识青年的痛苦与欢乐、血汗与劳苦、年华与青春、理想与前途!






       (周口南郊青年场所在地“山赶坡”,50年来我一直记成了“三岗坡”,我的青年场战友们多叫“山岗坡”。据张富生兄特意说明:叫了几十年的“山岗坡”错了,地名叫“山赶坡”。他去青年场旧地重游时,看到一个路牌,上面写的是“山赶坡”。至于为啥叫“山赶坡”,李建伟兄说没人知道。三个名称写法不同,但声音接近。所以叫错在所难免。我原来草稿中的“三岗坡”今统一改为“山赶坡”。另,《上山下乡干革命光荣证》李建伟兄一直珍藏至今。他拍照发我,配发此文。他还帮助我回忆了一些细节。在此,向富生兄与建伟兄表示感谢!)


1992年8月31日草于开封河南大学        

2023年6月15日改于北京九鼎山庄        


      相关链接:


       知青岁月:纪念下乡50周年 (5月15日下乡纪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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