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州启程，一路南下，过长沙，经湘西黔阳古城，到广东韶关，寒流始终步步伴随。韶关这座粤北名城的气温竟然降至零度上下，寒风凌厉，冷雨淅沥，给我们的旅途带来诸多不便，于是不得不包租一辆的士。
司机师傅是一位女性，看上去已经不年轻，个子偏矮，相貌平平，依然壮实，这样的女性走在大街上不会有人多看一眼，真真的一员芸芸众生。由于与张平同为女性，一天下来竟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女司机名叫周留香，1972年出生，属鼠，过了春节就53岁了。她家在湖南娄底农村，自谓上世纪90年代躲避计划生育，和丈夫一起逃到韶关。
留香师傅说，那时她的第二个女儿已经来到世上，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乡下的计生人员可凶了，逼着她结扎、绝育，不然就罚款、拆房子。她和丈夫不甘心，还想生个儿子，于是就逃到举目无亲的韶关来了。她说，你们看过宋丹丹和黄宏演的小品《超生游击队》吗？那可不是瞎编的，我们一家就是那样东躲西藏、逃来逃去的！
后来生没生儿子呢？
她笑了，说第三个还是闺女。直到第四个才终于生出男孩。
按照现在的生育政策，你生了四个孩子，为国家做出大贡献，是应该奖励你才对啊！
哪敢承想奖励？那些年日子可难过了。开始的时候丈夫开“面的”，我跟着学。后来就开出租车，我和丈夫白天、黑夜两班倒，人歇车不停。正赶上改革开放好年头，城市大建设，市场繁荣，客流量大，拼命干活还能挣到钱。
要说辛苦，那是真辛苦。城里的房租贵，我们就在郊区村子里租房子，一个月才200块钱，房前屋后还能种点青菜，一家六口吃菜就不花钱了。但是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们再过这样的日子，你别看我穷，别看我文化水平低，我小学没有毕业，只上到五年级，但我下决心要让我的孩子全都上大学！
上了没有？
哈哈，二姑娘从小淘气，这家伙不喜欢念书，中学毕业再也不肯上学，嫁了人和丈夫在老家开了一间泡沫塑料工厂，这些年市场越来越不景气，订单越来越少，房租、工人的工资照开，已经欠下几十万元的债。
其他三个孩子全都大学毕业！
大女儿大学本科毕业后和女婿一起到深圳做生意去了，开始也赚了些钱。疫情三年，封城、清零，生意不好做，赚的钱又都赔进去了。好在她老公爹以前做家具生意做得大，家底厚实，日子还能过。
三女儿喜欢上学读书，也聪明，是个学霸。本科在重庆，是985大学。硕士研究生念的也是985，在西安。这个姑娘有主见，她说一定要上985，不然毕业后也难找工作。北京上海的985不好考，就考边远省份的。研究生好难考啊，姑娘考了三年，自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月都不出门，我好心痛哟！她爸爸不想让她继续考学，说不再供养她了。姑娘说，我不要你的钱，妈妈会供养我的！我支持她，第三年终于考上了。前不久我拉的一位乘客，说他的女儿在考研究生，两年都没有考上。我劝他说，不要泄气，第三年就会考上的！
三姑娘最初学的是市场营销专业，学得不错。有一天她指着曲江城区街头的一家超市说：妈妈，这家超市选址不对，肯定开不下去。果然，不到一年就倒闭了！但是，三姑娘还是不喜欢这个专业，现在已经转到教育学了，接着还要读博士，她的最终目的是要留在大学当教师。她说，我不想再像你和爸爸这样风里雨里打工，大学教师工作稳定，受人尊重，一年还有两个假期。
儿子读的是职业大专，汽车制造。毕业后工作不好找，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个月也就是三、五千块。年轻人心野，一横心到国外工作了，跟的是国内一家援外大公司，先是在叙利亚，现在是在伊拉克，干的是塔吊组装的活。他是有技术的，是技师，一个月能拿到两万多块钱。就是老危险，那些国家砍砍杀杀、炮火不断，我和他爸整天操他的心。我的儿子很老实，心地好，从不惹事，还没有谈对象。现在每个月给他读研的小姐姐汇一千块，支持他小姐姐念书。我对三姑娘说，弟弟在国外拿命挣钱，不容易，将来你当了大学教授，这个钱可是要还的呀。姑娘说，那是必须的，一定加倍回报弟弟！
中午时分，在狮子岩看过马坝人考古遗址，雨还在下个不停。我们邀请留香师傅一道用餐，私下里想着找一家好一点的饭店犒劳一下我们这位难得的考察对象。不料她无论如何不肯下车。她说自己一早就准备了茶饭，说着就拿出来给我们看：青菜豆腐盖浇大米饭，保温杯里是陈皮茶。她说她最爱吃青菜，顿顿少不了青菜，不喜欢吃大鱼大肉，已经习惯了。恭敬不如从命，我们也就不好再勉强她。
午饭后，细雨仍然下个不停，路旁青山云遮雾罩。雨中开车不敢快，时速约在40碼左右，便又开始闲聊：你们家夫妇两人开车，三个孩子都有了自己的工作，生活应该过得不错嘛。
不瞒您说，这么多年倒是也挣了钱，只是没有落下。在娄底老家造了一座房子，四层楼600平方，底层四个车库，花了180万，到头来还欠了几十万的债。
你们一家四口人，怎么用得着这么大的房子？
哈哈，你们不知道，房子根本就没有人住，是盖给别人看的！乡下人爱面子，重人情。总怕别人看不起。还有，老家的乡里乡亲婚丧嫁娶、老人过生、孩子升学都要送礼金，每次200元，这两年我已经送出去两万多块了！
我开出租已经20多年，如今生意越来越不好做。这么大一个韶关市，出租车总共还不到200辆。以往一辆车可以养活一家人，如今一辆车只能养活一个人。我们家现在有两辆车，我开的这辆是出租车公司的，要缴纳管理费。我男人开的是私家车，以往叫“黑车”，是不允许的。现在国家提倡“灵活就业”，就叫做网约车了。两个人起早搭黑，一个月还挣不到一万块钱。
我这大半生都跑在路上了，现在身体已经不行了，颈椎、腰椎都有毛病。吃饭不定时，多半时间是自己烧了饭带在车上抽空吃，现在肠胃也出了毛病。不过，我很注意养生，刮痧，艾灸，拔火罐，按穴位，都是自己来。
你好聪明啊！
都是跟着网上老师学的，我上的网课一般来说不用花钱。老师教课可耐心了，讲的那是真好，学了还真管用。到医院？没时间，也看不起病啊，进门就让你这化验，那检查，不出医院大门，几百块没有了！老家一个大伯病了，怀疑自己得了癌症，我说不像，就是肠胃消化不好，拔拔火罐就会好的。他不听我说，到医院跑了四、五趟，花了两千多块，结果出来就不是癌症嘛！
车过丹霞山。虽然天低云暗细雨濛濛，仍有一拨一拨的游客，听口音、看装扮，多半是东北乡亲，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看一眼扬名中外的“阳元石”、“阴元石”，也就是老子在他书中讲的“天地之根”和“众妙之门”。
听我们议论起老子、阴阳，留香师傅说：别看我文化程度低，我可喜欢读书了。我老公不读书，还总是嘲笑我。
您都读些什么书啊？
易经，我读易经，那可是科学啊！也是跟着网上老师学的。我最喜欢听的是“风水”课，比如盖房子如何选址，屋子里的东西如何陈设才对家人有利。老师还教我在自己房间里“摆设水局”，就是用干净的盆子盛上洁净的清水，放在木头凳子上，一定是实木的，摆在房间的某个方位上，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祝愿一下，有病治病，要福得福，灵得很。有几次我摆了水局后，第二天心情就特别好，生意就特别顺，真的。
老师还教我，我是属鼠的，老鼠，不能穿红色衣服，穿红的会引火烧身；要穿黄色、黑色的。儿子属龙，飞龙在天，不能穿格子衣服，格子是牢笼，穿了就被困住了。我儿子从不穿格子衣服，一下子就飞到了国外！你们看我戴的耳环不好看是吧？老师说了，我戴这样的耳环能发财。
看着留香师傅一副无比虔诚的模样，我们不能不相信她的话。只是，她的“易经”与我们读过的《易经》似乎不是一码事。
在南华寺前的广场，有几位貌似残疾人的乞讨者。常常有人斥责这些乞讨者是“假扮”的。我们想即使假扮吧，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也够不容易了。如果日子好过，谁肯放弃自尊在冷风苦雨中受这个罪！我们还是给了他们一点钱。
留香师傅很感慨，说人还是要多做善事。她说她自己开车这些年就曾经遇到过不少好心人。
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家三口台湾同胞，说话温和，对人彬彬有礼，小孩子也知道尊重别人。我随意说了一句：我女儿将来要是能考到台湾读博士，拜托你们照应些啊！他们就当了真，当时就要我记下他们的电话号码，我很感动。
看来，留香师傅是把喜欢读书的三女儿视为自己的骄傲、自己家的荣光的，这显然是她与乘客交谈时一个必不可少的话题。
有没有遇到不顺心的事，遇到过麻烦的乘客呢？
有，有啊！一个年轻女子搭我的车，非让我开进小区里边送她到家门前。我看她人很年轻，也没有带什么东西，小区路很窄，塞满了车，就说请您下来走几步吧。她就很不高兴，骂骂咧咧说花钱雇我就应该照她说的办。我也火了，那一次差一点打起架来！
更窝心的是送一个顾客到番禺他的老家，一个中年汉子，包车，连过路费才要他300元。送到之后，他说身上带的钱不够，要到家里取钱。我看着他进了巷子，再等也不见人过来，就到巷子里找，连个人影也不见。我知道上当了，恨自己太大意，400多里地自己哭着把车开了回来。
我们这次包租留香师傅的车，一整天，她开的价格是500元，说450元也行。还说，因为夜班车司机是她丈夫，晚一点交车也是可以的。我们事先打听过，这个价格是合理的，留香师傅是诚实的，更因为她的车收拾得很洁净，一点异味都没有，我们愿意支付500元。
出租车成天在城市里跑，打交道最多的是交通警察，有什么故事吗？
大多数交警都很好，真的。许多旅游点的交通管制对我们出租车都很优惠，不收我们的门票。在市里开车有时违规了，比如乱停乱放，主动认个错，也都不会严格追究。前些年我开过“黑车”，就是私下载客，被罚过多次，罚得很重。没有办法啊，四个孩子难养活啊！按说自己做了违法的事，该罚。但每次都是警察穿便衣假装乘客，下车付款时就被他们逮个正着！对、对，就是你们说的“钓鱼执法”，这让我很不服气！现在好了，没有“黑车”这一说了！但是上路的车多了，竞争厉害，我们出租车挣钱可就更难了。
下午5点钟，我们的旅程便结束了。
留香师傅心情很好，她说儿子已经回国了，今天从伊拉克经迪拜转机到了重庆机场。在西安读研究生的三女儿也放假回家。后天，也就是腊月十六，她也要回家过年，与儿女们团聚了！
留香师傅还说，她马上就53岁了，再过两年她来到这个城市就满30年，除了开出租车这份工作，这个城市没有属于她的任何东西，一个月200元租金的房子也不属于她。她说，到时候她就“自我退休”，年青时从农村出来，老了又回到农村去，回归娄底老家。
留香师傅，以及她的这辆出租车，都给我们留下美好的印象。
驾驶台前的营业执照上有留香的彩色照片，显然是她年轻时的照片，带刘海的发型，弯弯的、明媚的一双大眼睛。
是您的照片吗？真美，活像电影里的刘三姐！
留香师傅不好意思地笑了。
再看看如今的留香师傅，刘三姐已经变成刘三姐的外婆！
岁月弄人啊！
（文中周留香为化名）2024年1月30日，旅次中
（本文系中国当前社会生态考察札记之一，作者张平 、鲁枢元为黄河科技学院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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