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泪


2022年06月09日 05:57    来源:“美的旋律”公众号     尚杰


图片来源网络


       两个月了,即使结束了,上海,还能回去吗?梦碎了,因为有人关心你,你跑不掉,谁都跑不掉。你!就说你呢,你个知识分子,你拿着个绣花针做什么?粗鄙的时代不需要精雕细琢的思想和语言,有谁耐心读你的东西,白净净的戴着眼镜,每天做核酸,排着长长的队,还捧着什么罗尔斯的《正义论》?精神分裂啊!两边都没有心理负担?


       我瞪大眼睛,奇异的景象,一幕幕在我眼前:上海人原来给我的印象,可是文绉绉的啊!现在生气了,很生气,气得不得了!我很佩服,上海人与那些管(“关”,真是音谐义近啊!汉字真奇妙)他们的人据理力争时,宁可哭泣流眼泪,也不吐一个脏字。嗯,女人,上海女人很厉害,我看过的视频中,上去和防疫人员讲理的,多是女人。有个镜头,一个男人几乎带着哭腔和“大白”说话,可是上海女的不哭——面对把小区围起来的铁栅栏,一个上海女人一边指着“大白们”的鼻子,还不忘回头喊自己楼栋的邻里:“男人都死光了吗?”在同样的情形,北京大妈会略有区别,那是以声嘶力竭的“你丫……”开头的。


       你看,怎么把上海人逼成这个样子?浪漫的细腻情调,培养出来可是需要100年,把它摧毁,60天就够了。破坏总是比建设要容易得多。上海女人中的精品,应该是张爱玲那样的,她只写上海的情调,但70年前,她发现在上海,那些东西正逐渐远去。她怎么这么敏感?不是通过读哲学书,而是她在上海开“文代会”时,穿了一件美丽的旗袍,而其他女同志都穿中山装、列宁服,张爱玲被周围异样的目光盯着,于是她“润”(run)了。“润”的真是时候。她走了,她那些书,我读不下去,因为我的生长环境,不是她描写那样的。鲁迅我读得下去,他能看穿中国人的心理,但鲁迅太刻薄,他坦言说自己内心太黑暗。若只读鲁迅,就太偏食了,他不浪漫,不屑于徐志摩那样的情调。鲁迅不浪漫,他和他的女学生许广平的通信,后来以《两地书》出版,读者要想在书中找什么“情”啊,“爱”啊,是片字没有的。鲁迅在信的开头就写:“广平兄”,许广平读得一脸懵圈。鲁迅回信说,要好的朋友,自己都称呼“兄”,但不是“老哥”的意思。鲁迅这人很倔,他和许广平说,我对前途一点都不看好,如果遇到老虎一样的坏蛋打来,我就宁可爬一棵大树上,饿得受不了,就用腰带把自己绑在树杈上,这样就是死了也掉不到地上,不给老虎吃掉,他这种极端和胡适的宽容形成对峙,但从根本上说,他俩其实是一伙的。


       张爱玲看见的列宁服,是不精致的。70多年前的某天早上,上海人清早起来,惊讶地发现马路上睡着一支军队,服装不精致,脸庞黑里透红,都是庄稼汉。上海人感动了,还有这样不扰民的军队啊!这只军队将改造上海。服装的不精致和语言的不精致,是一致的,就是“你应该”、“你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懂不?不懂就告诉你,这些词汇都是战争术语的转化形式,比如“立军令状”、防空区、管控区、还有一个什么区的名字我记不住了,反正都是战线。这些都是广义上的战争术语,相当于打仗。打仗与浪漫情调,是冲突的。现在的上海人,已经不去想品牌服装香水星巴克冰激凌夜生活之类的奢侈事了,返回原始生活,一切从头再来。甭管你从前是啥职业,是公司老总、大学教授,还是街头流浪汉,你每天都得老老实实地排队做核酸。你以为你是谁?从前自恃太高了吧?


       我们中国人吃苦耐劳的精神,世界第一。但我们有个缺点,我们吃了甚多苦,但却不善于表达。你看人家洋人,夫妻都结婚几十年了,电话里一口一个“我爱你!”“我也爱你!”——这么简单而收获巨大的话语(毫无疑问,说这话的当事人,有时是骗人的,但有没有甜言蜜语,效果非常不一样),中国人怎么就说不出口呢?这都怨——那些压迫我们的传统文化,害的我们快乐时不会表达,遭了罪也整不出是非。没有深刻的反思,遭了一次又一次的罪,不能将它们写出来,岂不是白遭罪了吗?


       既然人们都愿意听“我爱你”,我就多说几句,你以为它是陈述句?大错特错了,它是热烈的行为语言或者肢体语言,是和拥抱配合使用的。如果距离太远,就用一只手放在嘴唇上,然后把手臂朝某个方向猛然释放出去,这个动作的别名,叫做飞吻(键盘里冒出的是“绯闻”——此处忍住了不写脏话,其实应该写,有时脏话的效果特别好,只是人们都盼着别人说脏话,自己享受听脏话的快乐——我是说,汉语中的“音谐义近”现象,真是邪了门了)。你看啊,身体之间的碰撞,有的是爱,有的是恨。小孩子太小不懂事,看见父母扭在一起,以为是打架了,其实不是的。但爱的或者恨的激烈与身体的激烈与言语的激烈程度,是呈正比的,即“越……越”。


       别光想着好事,回到以上:我们受了太多的苦,但我们缺少表达痛苦的能力。我们的表达大都局限在就事论事,然后我们自嘲一下。无论眼前的痛苦多大,平息下去之后,也就淡忘了。你淡忘了,你不批判它,只要局势需要,它下次还会回来欺负你。我能理解眼下的上海人,但这种理解,只限于智力上的,我没有感同身受,那是一种很深的苦吧,是一种被占领的感觉吗?一种可怕的考验,我们曾经熟悉的上海什么时候回来?上海还能不能复兴?上海是中国最典型的市民社会,人们保卫个人权利的意识,比其他地域更强烈,这是预期之中的。法律上规定的个人的私权不容践踏,我们来看“国家”这两个表意字,它与“囚”字不一样,“囚”是把人圈起来了,丧失了自由,而“国”是说,人或者人民,是国或者家里的宝玉、珍宝、财富,没有自由的人民,这家,这国,岂不是空无内容了吗?


       不用加重笔触,上海也是一座现代文明底蕴深厚的城市,商业文明托起人文精神。人们常说上海人“精明”,应该理解为更讲信用吧,彼此商谈好了,各自履行权利与义务,这叫做诚信——中国最缺乏的现代性精神:法律没规定不许做的,都可以做。道德风俗提倡的,作为公民个人,可以不做。个人不要被集体道德绑架——这些斯文的东西,眼下被别的东西占领了。上海人这段记忆,还在路途上,毫无疑义,它将被书写,甚至将来会被拍成电影。多少年后,儿孙们会问起,而现在的小孩子,那是已经成为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而这些曾经的“小孩子”的孩子们,眼睛瞪得大大的,表示没听懂。


       没听懂什么?比如,每天测核酸及其与之相关联的、各种颜色的“码”,相当于通行证似的身份证明。到处都得扫码,行走在不同街区,“核酸证明”对应着“健康宝”显示的不同颜色,把不同人等分隔在不同的区域,有不同的待遇。“核酸证明”起着变相的“护照”作用,它们就是为了正常生活而不得不关注的焦点,要在单位群里每天打卡汇报“我今天已测”——某种类似强迫性神经官能症的焦虑。核酸与病毒之间,建立起某种可耻的、很难说清楚的休戚与共关系。而人们与核酸检测,已经建立起生理上适应后的相互依存。人们心里念叨着已经多少个小时没测核酸了,过了24小时,就开始紧张,而过了48小时,尤甚,不用人招呼,自觉就下楼排队了。对了,不要浪费时间,随手拿上罗尔斯的《正义论》。


       我们最开始测核酸时,觉得是在经历一件大事,张嘴时有些紧张,嘴不是张得过于夸张,就是张得太小,而一开始那棉签,往嗓子眼深处捅,觉得很不舒服。但是现在,我们不了,看见棉签觉得特亲切,那里可是有通行证,而有了通行证就意味着很多别的好处呢,心里的舒服带来了身体的配合。我的意思是说,现在嘴张的不大不小正合适,而测核酸人员的技术,较之以往,也熟练多了。我们逐渐学会了对于测核酸这事的机械反应,只是目光有些茫然,我们更像是被任意操作的木偶,而不是活人。但是,一旦不测了,反倒不习惯了。


       习惯的生活被打破了,我们感到不自然,但人这种特殊物种,适应环境的能力极强。还是说上海吧,上海可是人才荟萃之地,但在目前的境遇下,纵然是最优秀的人,也都得按照以上的程序生活。越是爱面子的人,生活就越窘迫,因为不好意思求人。精妙的知识与才华,没有用武之地,连同专业的头脑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城里有好些看不见的窟窿,城市的生命就从这些窟窿里流失,好像它患了找不出确切部位的内脏出血症似的。谨慎和尊严都已经算不了什么,又不能当饭吃,原始生存的能力与生命的意志力,才是最为重要的。


       抑郁与发疯之间,就隔着一层窗户纸。空旷的街道显得过于宽阔,唯一能在外面走动的,是“他们”的脚步,那些“大白”们。我们感到他们的存在,他们也在我们中间存在。我们得与他们朝夕相处。切不要觉得上海眼下有什么普遍的、强烈的、惊心动魄的情绪,其实,人什么都能将就,没有人知道将来会怎样。除了出门不太方便,笑声还是随处可以听见的。人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只是待在家里,尽量不想那些与疫情有关的事情,但是我们最终总要回到它那里去的,这已经成为我们心情的自然基调——所有这些,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人们尽量协调好正常与不正常之间的关系。最初的不正常似乎使人难以忍受,但是现在,人们已经逐渐学会了与它相处之道,甚至相处得不错了。


       上海人感到与过去的一切联系被切断了,可能他们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个变化的意义,因为一切来得太快,心理准备不足,就像克尔凯郭尔说的,“生活是倒着被理解的,但只能正着被经历。”也就是说,人们往往并不理解自己正在经历的生活,而当理解时,生活已经结束了。生活中的运气,永远只留给那些有心理准备的人。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街道显得太宽,距离显得太大,远景显得太开阔,它们只是一个象征。人们在这座空城里会迷失方向,呆在家里或者不离开自己的街区,他们害怕在其间穿行。


       人首先要有自己的兴趣、一个喜欢的职业、一个计划,这些预示着自己的未来,但是现在,就是数着每天几乎一样的日子,它似乎只是暂时的,但是未来,人还有能力选择自己的未来吗?很多人每天就靠着阅读手机上的微信和刷抖音打发日子,但那是别人的生活,不是自己的啊!把虚拟的生活过成了真实的生活,似乎百无聊赖。有趣的和愿意看到的微信群里的信息,就像是一针又一针兴奋剂。可是,兴奋过后,郁闷依旧,什么都没有改变。靠着真实的意志力,陪着辨不清真假的信息生活,身体却迈不出小区。邋遢了,邋遢了,不梳妆打扮了。笔挺的西装和花枝招展的时装喜欢聚集的场所,房间的卫生也懒得收拾了,因为没有人收拾,一家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着烦。


       上海,最讲究生活品位与情调的城市,所谓“魔都”的本意,就来于此。现在,另一种魔,正袭击整个城区。新冠病毒,你听好了!别躲在阴暗角落里祸害人类。你有本事自己走出来,与人类公开决斗,我们不想与你同流合污,更不愿意忍受现在这种折磨。我们不想空有英雄气概,你这个阶级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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