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仍然常常想起郭老二出走的那个寒冷的早晨。
1980年12月26日，在零下三十二度的严寒里，校园渐渐苏醒，路灯尚未熄灭，鹅毛般的大雪，裹着寒气簌簌坠落，路两旁的柳树枝挂满厚厚的雾凇。太阳悄悄冒出了头，如同蒙着冰绡的铜盘，将稀薄的金粉洒在校园的积雪上。
郭老二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未睡，熬到凌晨，索性穿上衣服溜出宿舍。寒风夹杂着冷雪，冻得郭老二瑟瑟发抖，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漫无目的地在操场上游荡。不知过了多久，在冬日阳光的抚慰下，郭老二冻僵的身体似乎有了点活力。他幽灵一般的身影飘到辅导员办公室，站在门口，呆若木鸡。早上七点半，于怀顺终于出现了，郭老二像一个溺水的孩子抓到最后一根稻草，扑通一声跪在于怀顺面前，痛哭失声：“于老师啊，你怎么处置我都行，求求你，千万别叫我爹来啊！”于怀顺斜着眼睛瞥了一下郭老二，轻蔑地说道：“你不是有本事骂人吗，现在怎么变成狗熊了。不行，这次必须要你爹来，学你也别上了，让你爹把你领回去吧。”郭老二抓着于怀顺的手慢慢松开了，他的眼神里先是透露出无助，继而显出绝望和恐惧，再后来又有一丝决绝。他耷拉着脑袋，离开了辅导员办公室，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瞳孔无光而空洞，关节僵硬，每一步都像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躯干如一片雪花随风飘洒，足底与雪地摩擦发出吱嘎的响声。
郭老二先是回到宿舍，拣了两件衣服装在军用书包里，再来到水房，向管水房的张大妈借了五块钱，迈着坚毅的步伐踏出了学校的大门，瘦小的身影淹没在瑟瑟的寒风之中……
校园操场的雪地上，留下一行郭老二用枯枝写下的《神曲》中的一句话：“汝等进入此地，须弃绝希望。”
郭老二同学本名叫郭永吉，由于家中排行老二，平时又有点犯二，所以同学都叫他郭老二，郭永吉的大名反而鲜有人叫了。
为何说他有点二，在此仅举一例：刚入学的第一年，学校组织新年晚会，大家扭扭捏捏，谁也不好意思上台。冷了半天场，郭老二坐不住了，站起来朝舞台走去，来到舞台中央，先用几乎看不到眼球的小眼睛扫视了一下台下黑压压的同学，然后扬起五短三粗的小胳膊，清了清公鸭嗓：“我唱……唱歌不好听，但我看到啥都是一首歌。比如……想到妈妈，我会唱——再见吧，妈妈啊，再见吧，妈妈啊。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行装已背好，部队要出发……在课堂上我也能唱啊——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吱吱嘎嘎写个不停，盼望着放学，盼望着下课，盼望着游戏的童年……看到党旗我更要唱了——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有同学问了，你能冲……冲着厕所唱吗？那也能啊，你们听啊——拉呀拉，拉呀拉拉呀拉拉，拉呀拉，拉呀拉，拉呀拉，呀拉，拉呀拉，拉呀拉，拉呀拉……（注：彼时正流行日本电影《追捕》，此乃该电影主题曲）。”
郭老二的表演，引来台下同学阵阵爆笑，有的同学扯着嗓子起哄：“郭老二再来一个！”
就在郭老二拉开架势，要再一次表演时，辅导员老师于怀顺冲上台，揪着郭老二的脖领子就往下拽，郭老二一边踉跄着一边抓着于怀顺那只拽他脖领子的手：“别拽，别拽啊，还没……没演完呢。”
也难怪于怀顺老师这么恼怒，下一个节目是女生小合唱，女同学们已经准备好《把一切献给党》了，郭老二却在台上没完没了的拉呀拉，成何体统。
不要以为郭老二上台搞笑是临时起意，其实，郭老二体内流淌着幽默的血液。他平时不大说话，可抽冷子突然来上一句却能把你笑翻。有一次薛小叶在上铺伸着脖子看下铺冯大牛手里拿着的小说《牛虻》，冯大牛偷偷瞄了一眼薛小叶，故意把书往下移了移，薛小叶的脖子也随着书的移动而越发向下伸。冯大牛坏笑着说：“各位，你们看到没有，薛小叶的脖子好长啊。”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薛小叶的脖子上，这时，郭老二一边铺着被子，一边漫不经心，头也不抬地说：“这还算长啊？人家薛小叶还没有全伸出来呢。 ”引来宿舍同学哄堂大笑。郭老二平时并不是那种个性张扬的人，相反倒有点木讷。不过，即使不说话，你一看到他长的样子，都能把你逗笑。他有一个鹰钩鼻，由于鼻窦炎导致鼻中隔弯曲，整个鼻子像在脸上画了一道弧线，而鼻孔里经常有鼻屎糊在那里，又有点像挂了钓饵的鱼钩。尤其是郭老二的眼睛长得算一绝，不仅小而且几乎看不到黑眼球，平时只有一条缝，笑起来就更加夸张。有一次，几个同学去老师家玩，老师五岁的小孙子在爷爷后面，背着手，驮着背，一瘸一拐，学爷爷走路，逗得大家前仰后合。这孙子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指着郭老二说道：“你们看他怎么没有眼睛呢？”弄得老师很是尴尬，喝令孙子不要胡说。
尽管郭老二同学其貌不扬，滑稽可笑。但郭老二却是个勤于思考的人，凡事都有自己的见解，比如他就认为，学文科的同学，尤其学历史政治这些学科的同学，没必要整天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老师讲的东西都在书本上，只要多看书，多思考，学习的效果可能更好。他觉得有些老教授照着书本给同学念，那是浪费时间，他用一个小时就看完了。也正是基于此，郭老二同学经常旷课，当其他同学都在教室认真听讲，认真做笔记时，郭老二同学却一头扎进图书馆，如饥似渴，只要是书，翻开来就看。通过博览群书，郭老二知道了苏格拉底，叔本华和尼采。他尤其对尼采感兴趣，在图书馆查阅大量资料，对尼采进行深入研究，越研究越投入，最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逢人便说：上帝死了。由于郭老二有点大舌头，口齿不清，他说的上帝死了，常常被人误以为说的是杭迪死了，而恰恰有个同学叫杭迪，郭老二到处说人家杭迪死了，必然遭到杭迪同学的严重不满，有一次，杭迪找到郭老二，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两嘴巴：“让你再造谣，打死你个王八蛋。”郭老二迷恋尼采如此地步，同学又给他起了个外号“郭超人”。郭超人在那一段时间张嘴就是尼采语录，比如一大早睁开眼睛就来一句：“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每个周末，学校浴池开放给学生洗澡，看着临街混进来的小流氓猥琐下流的动作和几乎变成一潭泥浆的浴池，郭老二也会顺嘴溜出一句：“人是一条肮脏的河流，必须成为大海，才不至于变脏。”江浩同学赤条条坐在浴池里，感觉郭老二有点怪怪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郭老二又来一句：“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还有一次，晚自习时，冯大牛嬉皮笑脸地凑到班花孔杰身边，没话找话勾搭人家，郭老二小声嘀咕着：“要去找女人吗？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冯大牛没有听清，追着郭老二问：“什么？鞭子？什么鞭子？”薛小叶在一旁调侃道：“你去骑马不带鞭子，不怕马踢到你啊？”郭老二看着冯大牛和孔杰，又随口说出一句：“出于爱所做的事情，总是发生在善恶的彼岸。”
晚自习结束了，夜幕笼罩着校园，宿舍楼的灯光闪烁明亮。郭老二不知在哪里弄来几个土豆，就着煤油灯烤了起来，边烤边往土豆上撒盐，渐渐地土豆呈现黑黢黢的颜色，像被宙斯惩罚的西西弗斯，静静躺在陶瓷脸盆四周。郭老二看着煤油灯和烧焦的土豆，似乎来了灵感，冲着宿舍的同学大喊：“你们看，普……普罗米修斯盗火，就是为了烤土豆，这……这正是酒神精神之所在。”说起酒神精神，郭老二又来劲了：“尼采认为悲到尽头就是乐，悲剧中的所有悲往往体现出了生命之美。个体生命的悲剧其实是永生宇宙生命快乐的一部分。所以，我们要敢于抗争、敢于承受痛苦……”上铺的薛小叶打断了郭老二：“郭老二，别在那拽了，我才不管呢，在我这里，喝酒就是精神。”冯大牛也在一旁煽风点火：“是啊，土豆虽然烤焦了，毕竟也能下酒啊，喝吧。”说罢，从床头拿出在小卖店买的散装白酒，三个人围着陶瓷脸盆，就着烧焦的土豆，推杯换盏。
几杯散装的劣质酒下肚，几个人都有点醉意，郭老二尤其醉得厉害，衣服也没脱，倒头便睡。半夜，郭老二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在上铺伸出脖子就是一顿狂吐，薛小叶脱在地上新买的靴子被郭老二的呕吐物灌得满满的。一大早，辅导员于怀顺来宿舍巡视，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呕吐物上。气急败坏的于怀顺骂骂咧咧地敲打着郭老二的床铺，把他的被子一下子给掀在地上。郭老二缩在床角，瑟瑟发抖。见于怀顺走了，从上铺下来捡起地上的被子，唠叨着：“那些能将我杀死的事物，会使我变得更有力。”
次日，郭老二伙同薛小叶和冯大牛来到食堂后门，瞅准堆成小山的大白菜，就往军大衣里塞，被管理员老孟当场擒获。老孟揪住郭老二，气愤地说：“你们简直就是强盗！”郭老二挺直腰板，理直气壮地回道：“抢…抢夺是最高道德！”趁着老孟愣神的功夫，三个人夹着白菜溜之大吉。回到宿舍，三个人支起煤油炉，开始煮白菜，冯大牛眼尖，发现白菜里有三条肥硕的菜青虫，郭老二没犹豫，抓起来塞到嘴里，还声称这是高蛋白，大补。
郭老二对尼采的痴迷，是契合那个时代的。我就曾经深深卷入那场尼采热的浪潮中。那时，校园内，大大小小的尼采哲学讲座不计其数。有一天，学校的公告栏内贴出一则讲座信息：兹定于三月八号下午三点举办尼采《关于重估一切价值》的哲学讲座，主讲人：郭永吉，讲座地点：学校小礼堂，欢迎同学踊跃参加。同学们都为郭老二高兴，他终于有机会登上讲坛，发表他的尼采高论了。
这一天，郭老二同学特意穿上了他唯一的一件白衬衫，还打了个红领带，真有点学者风范。他先是大摇大摆跨上讲台，清了清公鸭嗓，然后有力地挥舞着短胳膊，结结巴巴地开口了：“同……同学们，尼采说，上帝死……死了。因为基督教伦理约束人心，使人性受到压抑，所以，必须杀死上……上帝，建立新的价……价值体系，使人性得到彻……彻底自由和释放，重新估价一切价值。就像尼采说的那样，要用铁……铁锤从事哲学，打碎旧有价值观和思想文化。尼采自称为炸药和真正的破坏者，这种思想不仅是对旧有价值观的挑战，更是对人的自……自我肯定的最高形式。通过重估一切价值，人们可以摆脱传统的束缚，发现自己的内在力量和创造力。这种自我肯定不仅是对个人，也是对整个人类文明的推进。”郭老二的讲座受到同学们的追捧，很多女同学用崇拜的眼光追踪着郭老二瘦弱的身材。到了互动环节，冯大牛站起来问道：“什么叫文化束缚？”郭老二咽了下口水：“西方的文化束缚就是基……基督教伦理，而我们中国也存在着很……很多束缚，比、比如三纲五常，男尊女卑。大家不……不要以为西方的性……性解放是乱……乱搞，其实质是妇女的解放和觉醒，她们要争取与男性同……同等的权利，包括享受性……性的权利，而不是被动地接受，这是有着非常伟大的意义的。”冯大牛接着问：“那就是说女同学也有权利追求男生了？”“那是自……自然的，以往偷偷摸摸的时代一……一去不复返了。”说到这里，郭老二还不忘加上一句尼采的名言警句：“对待生命你不妨大胆一点，因为好歹你要失去它。”
讲座很成功，同学们都夸郭老二同学独到的见解和对尼采哲学深刻的解读。讲座结束了，郭老二同学意犹未尽，回到教室还在鼓动男同学大胆追求女同学，他结结巴巴地冲着冯大牛说：“大牛，你、你不是喜欢孔杰吗？还等……等啥呢，赶快行动啊。”这时，辅导员于怀顺偷偷溜进来了，郭老二没有发现，还在那里鼓动同学大胆追求。郭老二一回头，几乎与于怀顺撞了个满怀。于怀顺上下打量了一下郭老二：“你长本事了，我问你，你搞了几个女同学了？你煽动同学乱搞男女关系，我警告你，如果再这样，我对你不客气了。”于怀顺由于阴险毒辣，背地里同学都叫他于坏水，他经常以找女同学谈心为名，对女同学动手动脚。同学间就流传着一种说法，如果哪个女同学求他办事，他就故意卖关子，顾左右而言他，最后总要说上一句：“要办什么事，晚上到我宿舍来一趟。”于坏水对女同学谄媚，见到男同学就马上换一副面孔，男同学求他办事比登天还难，除非请他吃饭或者送礼，否则门儿都没有。
郭老二同学也是极其讨厌于坏水的，但慑于他的淫威，不敢得罪。就采取惹不起躲得起的策略，看到于坏水来了他就溜。他以为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其实不然，越是躲着于坏水，于坏水就越来劲。有一次，同学们正在教室聊秦始皇，薛小叶说：“秦始皇统一六国有功，是个明君。”郭老二眨了眨小眼睛，眯缝成一道缝，扯起公鸭嗓：“秦始皇焚书坑儒，滥杀无辜，是历史的罪……罪人。”这时，于坏水溜进来了，郭老二话还没说完，见到于坏水，马上就要开溜。于坏水揪住郭老二的衣领，斜着眼瞥着郭老二：“毛主席都说秦始皇是伟大的皇帝，你敢反对毛主席？你吃了豹子胆了？”郭老二吓得要尿裤子了，马上辩解：“我没反对毛主席，你怎么能乱上纲上线。”于坏水看到郭老二真怕了，冷笑了一声：“哼，你小子以为你讲了一个什么采就了不起了啊，谁都敢贬低，你再这样胡来，就把你爹叫来。”平时里于坏水经常以叫家长威吓同学。郭老二家在农村，祖祖辈辈都是种田的老实农民 。当年郭老二的哥哥郭永祥和郭老二一起参加高考，都考上了大学，但由于家里实在太穷，无论如何也同时供不起两个人，实在没办法，就只能把老大郭永祥留在家里种田，而让郭老二一个人去上大学。尽管如此，郭老二上学的费用也是东拼西凑才凑足的。郭老二走的那一天，郭老汉帮着郭老二背着行李一直送到村口，并且千叮咛万嘱咐：“二啊，咱家可是不容易啊，几辈子都没出个大学生，你到了学校一定要好好表现啊。要听校长的话，校长让干啥就干啥。”郭老二闷不出声，只是不住地点头。他也深知自己身上的责任有多大，别说他们郭家，就是十里八村，郭老二也是唯一一个上大学的孩子，郭老汉别提心里有多高兴了。郭老汉平日里老实本分，总是被人欺负，现在不同了，家里出了个这么有出息的大学生，他郭老汉脸上有光啊。那几天，他在村里走路，头都是仰着的。这要在过去叫中状元，皇帝都得亲自祝贺。郭老汉这个神气啊，心里盘算着小九九，如果我家老二大学毕业了，就是公家人了，再也不用种田了。我们家种了几辈子的田，累弯了腰，累断了腿，也还是穷得揭不开锅。老二将来成了公家人就能吃上饱饭了，我们郭家也跟着借光，这真是光宗耀祖啊。
郭老二同学最忌惮的就是叫他爹来学校，如果郭老汉知道郭老二在学校不听校长的话，还到处惹祸，还不得气死啊。还真是怕啥就偏偏来啥，终于有一天，出事了。这一天，晚自习时间，于坏水不知抽什么风，突然来到教室抽查。他先是清点人名，没有发现郭老二和江浩的影子，就询问同学，同学说他俩在宿舍。于坏水气冲冲直奔宿舍，快到门口时，他放轻了脚步，耳朵贴着门偷听了一会儿，听到郭老二高声叫道：“我炸！”江浩也不示弱：“我两个王！”于坏水越听越气，猛然大力敲门。里面突然没了动静，过了一会儿，郭老二轻声问道：“谁？”于坏水不言语，继续猛敲，而且越敲越响。郭老二哪里晓得就要惹上马蜂窝，还以为是哪个同学恶作剧，就骂了一声：“哪个王八犊子再敲，小心我他妈把他的手砍了。”于坏水何时这样被同学骂过，顿时火冒三丈，抬脚一下踹开反锁的房门，怒气冲冲闯了进来，郭老二和江浩一下子傻眼了，手里的扑克牌举在空中，像一个雕塑僵在那里。于坏水指着郭老二的鼻子：“你竟敢骂老子，明天就叫你爹来学校把你接走。”于坏水余怒未消，揪着郭老二的脖领子，冲着郭老二的屁股踢了两脚才扬长而去。
郭老二这次吓得着实不轻，知道自己闯大祸了。他骂了于坏水，于坏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饶了他的。如果叫他爹郭老汉来，他就彻底完了，不仅学业不保，老爹不打断他的腿，也得扒他一层皮。再说老爹心脏不好，知道他在学校的表现，还不得气死啊。怎么办啊？就在第二天早上，郭老二离开学校后，就再也没了消息。起初人们并没有在意，以为郭老二回去找他爹了。可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依然不见郭老二的身影。同学们急了，学校也急了，四处寻找，并调查郭老二出走之前接触过的人。张大妈抹着眼泪，哽咽着：“那天小郭是来找我了，平时他也经常来水房和我聊天，那天，我看出他有点不对，就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说。犹豫半天，他对我说，大娘，你能不能借我五块钱，我回家有点事，我就借给他了，哪知道这孩子……唉！”
学校先是与郭老二家联系，得知郭老二并没有回家，就又组织人到处寻找。能想到的郭老二可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甚至寺庙都去找了。和尚问来找人的学校领导：“因何事此学生离校出走？”学校答：“由于小冲突。”老和尚摇头：“寺庙是修行的地方，出家人讲的是灵魂超度，怎么可能因为凡尘小事就跑到寺庙里来呢？”学校领导在寺庙碰了一鼻子灰，又去流浪汉聚居的地方找，依然毫无斩获。有一次，派出所通知学校去认领一具无名男尸，看看是不是郭老二。学校来人仔细辨认，首先身高就不像，年龄也不符，头发又是秃的，结果还是无疾而终。
本来学校是想把郭老二失踪的事情瞒过去的，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还是不见郭老二的踪影。想着这么瞒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只好告知郭家实情。郭老汉听说儿子不见了，急火攻心，心脏病突发，进医院抢救了。郭家只好派郭老大来学校处理善后。郭老大长相神似郭老二，都是面黑眼小，身材略比郭老二高一些。郭老大与郭老二最大的区别在于：郭老大没上大学，是个淳朴的农民，多年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劳动，养成了逆来顺受的性格和听天由命的本性。郭老大一来到学校，先是给学校领导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握着领导的手，情绪激动：“说实在的，郭老二在学校不让领导省心。说实在的，学校领导够意思，郭老二跑了，还帮着找了这么多天。说实在的，就算郭老二出事了也是活该！跟学校没有关系。”郭老大说话有个口头禅：说实在的，好像开口说话不先说“说实在的”不足以表达他的诚意。郭老大的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把学校领导给搞糊涂了。他们本来是心怀愧疚的，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被你们学校逼走了，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按理学校是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就算是一条狗，寄养在宠物店，你宠物店给搞丢了，难道就一点责任都没有？这个浅显的道理学校领导还是心知肚明的。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郭老大是如此的通情达理，深明大义。不能不说，农民兄弟太朴实了。郭老大一番“说实在的”以后，学校领导终于松了一口气。原本想，郭家人一定不会放过学校，不把学校告到法庭，赔个十万八万都算便宜了你。谁料想遇到这么个二百五，学校领导心里这个乐。临到郭老大打道回府时，学校领导请他在学校食堂吃了顿饭，几两酒下肚，郭老大又说实在的了：“说实在的，郭老二给学校添这么大麻烦，我实在愧得慌。说实在的，我回去跟我爹讲，一旦郭老二回来，我们一定打断他的腿。”郭老大实在低估了他的弟弟郭老二。从此以后，郭老二再也没有回来，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信。直到现在，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就这样，郭老二连同他的权力意志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2022年3月4日于加州
2023年11月6日重写于加州
2025年2月25日定稿于加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