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炳善:窃把勤耕比劳农


2021年04月24日 05:50    来源:美中时报    宋立民


      “无事经年别远公,帝城钟晓忆西峰。”


      2010年年底,刘炳善老师永远地离开他的书房。十年间,笔者不止一次梦回古城开封,梦回河南大学西门,刘老师的书房。


      文章憎命达。在离去的前一年,《南方周末》给刘老师做了一个整版的特写,标题是《一个人的二十年——我怎样编纂一部莎士比亚大词典》——那部辞典,底稿是刘老师用钢笔抄写的卡片,卡片装满24个方便面纸箱——刘老师的一生,就是读书、教书、写书、译书、编书、评书的一生。而这“六书”的日子,是“勤耕”,更是“苦役”,正如他自己的诗句所描写的:“敢以苦学追少壮,窃把勤耕比劳农。”




      一、《英国文学简史》


      “我的处女作是散文,题为《桌子》,发表在重庆《大公报》的‘文艺’副刊上,责任编辑是杨刚女士。”每每说到此事,刘老师都流露出感激之情。


      那是1944年,17岁的刘炳善上高二,迷恋李广田的散文,便以自己为模特,写了一个调皮男孩在课桌上连画带刻的所作所为。


      “杨刚把我的小文章发为‘头题’,指出我的优点是对日常小事比较敏感,建议我读高尔基的《在人间》和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会当有益’。我一个小孩子家,不知道杨刚女士是主编、《傲慢与偏见》的译者,到解放后才知道她是《人民日报》的副总编。”


      1946年,刘老师考上重庆大学中文系,后转入外文系。文化保守主义领袖吴宓是其老师:“他身材不高、经常穿一件‘整而不洁’的旧灰布长衫,黑瘦但很有精神。在课堂上,说到‘罗马帝国’,他双肩猛然一耸,仿佛罗马就是他的‘帝国’,他自己就是一个‘凯撒’似的。他常常引用《红楼梦》,熟极了,随口就能一段一段背下来。”刘老师说:“最高兴的事,就是坐在与人相亲的嘉陵江边,细读英文的《金库诗选》、《彭斯歌谣》和莎士比亚戏剧。”


      后来,刘老师的英文短篇小说“An Arrest”(《逮捕》)在布拉格《世界学生新闻》上发表,获该刊1952年征文比赛一等奖。评委会主席为土耳其著名诗人希克梅特。刘老师被邀请参加布加勒斯特世界青年狂欢节。然而,又是因病无法成行——他写作、研究的一生是与病魔博战的一生。


      1957年初,刘老师从河南省文化局调到河南大学外语系。彼时,他已经开始了英文版《英国文学简史》的准备工作。无奈其后将近20年,他在被批斗与蹲牛棚中度过。但是,即便顶着“右派”帽子看菜园,他还随身带着《牛津英文散文选粹》。


      “人在苦难之中往往会想起俄罗斯文学”,他说,他的精神支柱是深夜读英文版的《苦难的历程》、《静静的顿河》。可惜沉重的劳动和刻骨的检查雷打不动,“英国文学在我的生活中被挤掉了。”


      1962年“右派”摘帽,两年后,刘老师“继往开来”,钻研原著,搜集史料,写出了英国文学史资料长编——厚厚两大本笔记。正整装待发上讲台,来了通知:“英国文学停开”。刘老师再一次绝望了。


      幸运的是两本笔记未被抄走。1978年,在两本笔记的基础上,他编出自己的讲义,原只想自编自用,不料对外交流之后好评如潮,同行激赏曰“直似大旱之见云雨”。1980年,《英国文学简史》14000册两个月内销售一空。次年,经上海外国语学院专家校订再次出版,作为全国大学春季教材——40年来,该书累计印数已达30多万册。北大《中国20世纪文学研究提要》将其列入“外国文学研究”中“国别史”之首。美国著名学者鲁宾斯坦博士来信称之为“一部值得赞扬的作品,定能引导中国学生学习英国文学。”直到现在,该书还是硕士备考的必读书。




      二、《英汉双解莎士比亚大词典》


      百花文艺社1984年出的《外国优秀散文》是《世界文学》编辑部编的货真价实的“精华本”。在那本书里,“刘炳善”的名字与冰心、朱光潜、王佐良等排列在一起,收录的是他译的兰姆的《伊利亚随笔二则》。见了译文,翻译届不少专家都在打听:“谁是刘炳善?”其时,刘老师正栖身河南大学“工字院”东边木阁楼上一个窄小的套间,门框上挂着一盏汽马灯,以对付停电。汽马灯左近,是一顶旧皮帽子,“饱经沧桑”的小衣箱上,是一台9吋的黑白电视。


      1990年,62岁的刘老师决定编写《英汉双解莎士比亚大词典》。


      年事已高,心力有限,整个20世纪莎学界在词典编写方面尚无新著,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刘老师为什么忽然如此“异想天开”?


      他的心声是——为中国学生编一部莎士比亚词典!


      “上中学看曹禺译的《柔蜜欧与幽丽叶》,一下子就被那优美的文字吸引住了,以为原作也是那样。可拿过来原文一念,‘傻脸’了,那简直是‘外国话里边的外国话’。”刘老师说:“莎士比亚使用的是一种‘早期近代英语’,词形、词义、用法都还在发展阶段。为了使当时的观众雅俗共赏,他又采用了大量伊丽莎白时代的俗词俚语,其中融会了许多当时的风俗、人情、习尚、典章、制度、器物等等,非常类似我国元曲,而咱有《元曲释词》,却没有适合中国学生用的莎士比亚词典。”


      国外的莎氏词典,或卷佚浩繁,不易查阅;或过于简略,不能解渴。是故“有中国特色的、方便中国学生使用的”莎翁词典还必须由中国人自己动手编。


      刘先生把这项工程称为“自愿的苦役”。自1990年开始,8年编纂4年校对,12年间夫妇二人全力以赴、惨淡经营。原计划每天做卡片30张,费时5年。不料一做就是20年:“无所谓‘双休周末’,也无所谓节庆假日,每天日夜工作,不管春季的桃红柳绿、夏天的阳光灿烂、秋日的天高气爽、冬令的银妆素裹,一心一意,念兹在兹,惟以这部词典作为我们夫妇二人安身立命的庄严事业,克服一个又一个困难,以苦为乐,日就月将,铢积寸累,共写出莎剧词语卡片41200张……经过一步步编排合成,把他们紧紧地装进了24只方便面纸箱,连通前言附录,即将复印成书。8年马拉松式的苦工,终于告一段落。我们可以抚摸一下被漫长的重负压得酸痛的肩背,歇一口气了。”


      ——从这段《自序》中,读者不难想见一位七十岁的老人,是怎样度过了3000个日日夜夜……


      最后,卡片剩下二三十张没有做完,千万字的大著基本杀青——中国现代文学馆的老师说:“送几张卡片给我们陈列吧,这是中国当代作家最后的用卡片写作的巨著!”——刘老师走了。


      责任编辑感叹:“这部大书是两条人命换来的!”


      字典问世后,王元化先生题签:莎学津梁。


      2002年9月9日上午,大词典首发式在中国社科院第一学术报告厅举行。董衡巽、裘克安、屠岸、李文俊、辜正坤……中国最权威的莎学专家和外国文学研究“泰斗”相继发言,明亮肃穆的大厅里涌动着人声和友情。《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十几家新闻单位到会采访。


      屠岸先生大笔题八个大字:“惶惶巨著 功在千秋”。辜正坤先生把词典的出版称为“中国出版业的盛事、莎学界和整个学术届的福音。”30年前首次在《世界文学》上发表刘炳善先生译文的编辑李文俊研究员幽默地说:“我与刘先生相处这么多年,一共收到过他爱人储女士捎来的一包黑皮花生米,计三斤左右!储老师辅助刘先生出这部书,完全可以成为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研究史上的一段佳话!”中山大学戴镏龄教授将该书与德国英语大家施密特所编的“浩博全备、一百多年来巍然屹立于莎学界唯一的丰碑”《莎士比亚用语词典大全》相提并论:“炳善同志博采众长,涓滴不遗,和施密特是不谋而合。施密特难以专美于前,可以预卜,炳善同志的这部词典,必然功不唐捐,将推动莎剧在我国的进一步普及。”


      ——在此,有必要补充一笔刘老师的病情:长期高血压、长年的鼻窦炎引起的呼吸不畅,中耳炎、右耳听力严重衰弱,喉炎,右眼基本失明、左眼亦有云翳,线状疱疹……


      然而,词典问世,刘老师首先想到的“感谢”:“萧乾、冯亦代、沈昌文先生从开始定计划就鼓励我、指导我,北大李赋宁、中大戴镏龄两位先生的序言为词典增了光。书马上要问世了,可惜萧先生、戴先生他们已经去世,看不到了。”




      三、“先生”即“先醒”


      笔者第一次拜访刘老师是在大四,1981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当时复习考研,方向选鲁迅研究。不懂事的笔者,与刘老师聊到夜里11点,忘记了时间。临别,他送我一本西北大学出的《鲁迅研究年刊》,内有他的《鲁迅与翻译》一文。后来的二十几年间,多次去见刘老师。聊天之外最多的,是一起跑书店、书摊。记得《傅译传记五种》《菊花与刀》等,都是在他指导下购买的。后来,笔者偶遇首次出版的杨刚的书,买了送给刘老师,他不久就写了《想起了杨刚》一文,刊载《随笔》杂志。他写道:“1985年初,一位听我谈过杨刚的青年朋友,将一部《杨刚文集》作为新年礼物送给我,我才从照片上看到杨刚同志的面貌,了解了她一生的经历,以及她在1957年不幸逝世。”2008年春节,回母校看望刘老师,他把捆好的一箱子现代文学研究资料交给我,说是当年美国普林斯顿大学邀请他去讲学之际准备的:“你教现当代文学,用得着。”同时,还把一篇文字稿《萧乾先生印象》给我,让我找一家有质量的杂志推荐。那文章是 2007年12月16日所写。我后来给了素不相识但自以为颇有质量的《书屋》杂志,人家很快发表了。


      刘老师2010年12月22日晚在开封驭鹤而去,我流着泪看课表,看机票。师母说:“小宋,建议你别来,开封太冷,你又离得太远。”


      我没有过去。不是不想见恩师最后一面,实在是难以承受伤心的场面。我躲在自己的书房里,摊开刘老师送的《异时异地集》、《英国散文选》、《英国文学简史》、《译事随笔》、《书和画像》、《伦敦的叫卖声》、《伊利亚随笔选》、《回忆吴宓先生》……还有他用钢笔写的几种自传、博导报表,呆呆地坐着。


      我知道,是上帝不忍心看刘老师继续受累,召唤他走了。


      欣慰和难过的是,他的书永远存活。每一个读书日,我都会读几篇,写一段,有关刘老师,有关生命与耕耘。


      《韩诗外传》曰:“古之谓知道者曰先生,何也?犹言先醒也。”


      谨以刘老师的律诗《有感二首》作结——


其一


汴梁一住四十年,待忆往事散如烟。

名入另册亲亦疏,身经坎坷苦自甘。

忧患方知亲书册,穷蹙始肯力砚田。

悠悠浑忘家何在,独对丛残一惘然。


其二


道是无家却有家,“每依北斗望京华”:

老友一二时存问,长者三五稍提拔。

清溪涓涓贵不断,远山隐隐胜流霞。

梦中总觉长安近,何妨真情到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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