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哲学”的外延
“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我一直在你身旁从未走远”。对于黄永玉的读者或曰“共情者”，他的书在，一切都在。
2023年7月18日，是画家黄永玉先生“五七”的日子。
依民俗，“五七”是个重要的日子，因为据说35天之后，驭鹤者的魂灵就要返回故里，那是真正“告别”——即鲁迅说的“忘却的救主”来临的时刻。
无奈看看网上，黄永玉先生并没有走远，甚至，从未曾离去：友好还在缅怀、回忆，《永玉六记》还在重版、加印，“百年展”还在筹备，与黄永玉先生有“凤凰之缘”的深圳企业家，已经着手在凤凰城的南华山建设“黄永玉文化园”……
作为黄永玉的读者，笔者还是那句老话：最好的纪念，是细读。
35天了，笔者带着自己拍在手机里的《永玉六记》——“珍藏版”加上了2013年的《诺亚方舟·芥末居撷片》一共七本——走了半个中国。幽居靡闷，车船上复习那些深深浅浅的文字，时光走得很快，五味颇耐咀嚼。
“永玉六记”断断续续创作了近三十年，动笔最早的是《罐斋杂记》，始于1964年，内容都是鸟兽虫鱼。后来的五本，也常常涉及动物——他36年间两度设计了猴年邮票，那机灵喜庆的猴子，与老年的他自己抱着个小树做“九十度水平支撑”的神态近似——然而，其“动物哲学”的幽默外延，却已经波及诸多领域。
引发思考最多的作家
黄永玉说：“文学在我的生活里面是排在第一位的，第二是雕塑，第三是木刻，第四才是绘画。我一生百分之七十的时间都花在木刻上，在学校，我教木刻。为什么我喜欢文学，喜欢雕塑，而绘画摆在最后呢？因为绘画可以养活前面三样行当。文学也好，雕塑也好，都养不活自己。”
不过，即便是推为首要的文学，在黄永玉的笔下，也常常是配合水墨的“解说词”而已。那些文字，早已经脱开了“文学创作”的条条框框，成为对于生命、尊严、历史、现实以及形形色色的“生存方式”的思考。例如把刷牙画为“假笑”，谄媚嘴脸活现也；把午睡命名为“每天二十亿小时最东方风格的浪费”，文化差异活现也。让小老鼠自白“我丑，我妈喜欢！”，盲目的自豪感跃然纸上——该心态很接近阿Q的“阔得多啦！”，于是深刻性凸显。
更值得把玩的是，他的一画一释，常常可以引发不同角度的思考。如《芥末居杂记》里讲的“吃臭豆腐”的故事：“嗜臭豆腐者挞其妻曰：‘尔不食此便离婚。’其妻慑而食之，顷间呕吐不止，送医急救。一月后返家不成人形。嗜者慰之曰：‘自今日始，准尔不食臭豆腐。’妻及四邻感而恸哭！”——可以理解为“大男子主义”者的“家暴”，可以诠释为“乱离人不及太平犬”；亦可以让人想到“管理学”与“御人术”。酷爱臭豆腐的笔者，初看之际颇为不满：臭豆腐会有那样可怕吗？
法国著名评论家圣勃夫曾说,写得最好的作家，未必是作品最完整的作家，而是引发思考最多的作家。科研说，黄永玉的深入思考，是其作品不径自走的魅力，更是其明察社会、洞悉人生、赓续“启蒙”的“工具理性”所在。
一生只相信智慧
黄永玉不是“天才儿童”——他没有学历，从小连续留级——绰号“黄留级”，留五回之后，老师说：“你还是走吧，脸太熟了”。于是，他后来“只好做个中央美院教授混日子”。
他的智慧来自于社会大学。
李辉《黄永玉 走在这个世界上》里有记载：他以逃学为业，瞎逛悠。对父亲说学校放假，对老师说家里有事。一次，父亲说：“好吧！我们去看一看。”一二里地，走到校门口，里面热热闹闹，真相大白。回到家，他准备挨打。不料父亲没有揍他，反倒在躺椅上大笑：“不要老是重复同样的谎嘛！”
这就是父亲的“智慧启蒙”。
在“永玉六记”里，此类“智慧游戏”比比皆是。如他笔下的大虾自白：“我为生前的那些隐秘脸红”；知了自况：“为告别演出，我筹备了一生的时间。”猴子的不满：“不管我有时多么严肃，人还是叫我猴子”。
更有意思的是与格言警句迥异的“小说情节”，如他笔下的“龟兔重逢”：“龟从容步行于道。兔笑曰:‘冠军何往?’龟言不移目:‘赴香山观红叶。’兔曰:‘如此速度,恐红叶过矣!’龟曰:‘呸,败军何论快慢！’”所配画面，是兔子天真诚恳而乌龟的脖子伸得老长，义正词严。又如进入某度题库的“狐教子”：“是日日暖气清，狐令其子自三十仞岩上跃下，锻其技能。子惴惴然不敢俯视。狐仰而告之曰：‘勿惧！佘固于此接应。’且以前爪作接应之状。子乃奋然跃下，而老狐闪于一旁，任其子下堕，嘭然有声，子痛泣曰：‘谎余若是，尔其非余父否？’狐抚掌答曰：‘然也，世上事，亲莫如父亦不可信。此狐之教义第一课，牢记勿忘’。”此类“人生智慧”自然过于“残酷”，但却道出了进化论的要义。鲁迅曰：“俗话说:‘忠厚是无用的别名’,也许太刻薄一点罢,但仔细想来,却也觉得并非唆人作恶之谈,乃是归纳了许多苦楚的经历之后的警句。”
黄永玉说：“世上写历史的永远是两个人，比如秦始皇写一部；孟姜女写另一部。”这是直接否定“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定论。
他喜欢喝酒，他老家的两种酒瓶子——我不说，爱喝酒的朋友也知道——是他的得意之作。每每介绍自己“进京推销”的“丰功伟绩”，他活像一个狡猾的商人。于是，他的智慧结论是：自古以来，全世界原谅三种人：诗人、醉鬼和小孩。
他说：“我一生，从不相信权力，只相信智慧。”“狗和人，你讲句公道话，谁真诚？”
如今喜欢黄永玉的年轻人，如果仅仅瞩目于老爷子的“斜杠青年”、段子好手、雪茄迷、拳击爱好者、红色法拉利……而忘记了光影之后的“智慧”实质，实乃舍本求末也。
来自湘西的幽默白描
白描者，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也。前一段“脱口秀”比较火。但是，看看以“抄中外段子”为业的网红，可以说，滑稽搞笑有余，发人深思寥寥无几——夸张不少而白描不足也。
黄永玉的老朋友黄苗子说：“永玉是笑话大王，他可以在同朋友谈天中连续讲100个笑话，但这只能说明他的个性和生活爱好……幽默不是廉价的滑稽，而是让你眼泪向肚里流的一种快感。”
他的“墓志铭”则在《力求严肃认真思考的札记》里已经拟就：“这个人的一生，正确的加错误的等于零”——简言曰“白活”。这又与他的“我死后不要墓碑，不要墓志铭，如果实在要，就写三个字——太累了！”不无“矛盾”。
需要补充的是，黄永玉的幽默来自湘西，是土生土长的“惟楚有才”。他说过，自己的作品蕴含着“家乡人特有的幽默和风趣”。你看1947年他为表叔沈从文的《边城》做的木刻插图：爷爷与翠翠相对而坐，吹着细细的笛子，那认真的表情、辅以穿透云翳的阳光，实在比金色大厅里维也纳新年音乐会还热烈、庄重。大俗大雅的线条白描，单纯得让人心酸——作画那年他才23岁。
为了太阳而来
“凡有所学皆成性格”的下一步，乃是“凡有所画所写皆成性格”。今天，重读黄永玉，读的不是画面与文字，而是他的“传统与现代兼容”的人格。
他走了，再不能写书画画。
他没有走，他所有的书都在我的眼前，我的脑海。
三十几年前，大女儿读小学，觉得课文“春天来了，小燕子飞回来了”没有意思。我就拿出《永玉六记》，一幅幅给孩子讲。看到“毫无作为的观察家”肚脐眼、“一秒钟不到的忘乎所以”打喷嚏……我们高兴得手舞足蹈。
黄永玉说：“在我年轻时读过的诗里，我至今没有忘记的是这样一句：‘为了太阳，我才来到这个世界！’”
如今，他的光和热，已然融入了太阳，给后人明亮与温暖。
2023年7月18日于湛江科技学院
（作者单位：湛江科技学院）
相关链接：
“设置障碍”：斯诺克文化四问
宋立民：每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杯
宋立民：爸，我对你说……
解志熙《砚台的记念》："乡村中国"的缩影及其社会学意义
宋立民：世纪老人的话语变迁
“冰雪诗学”中的奥运精神
雪乡且看岭头梅：北京冬奥会的体育文化学断想
史铁生《命若琴弦》：虚幻的希望同样是希望
元旦：那些逝去的与未来的
宋立民：从“哭路遥”到“哭文化”
巴金诞辰117周年：“奴在心者”的忏悔
刘炳善：窃把勤耕比劳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