倜陶:苏宏涛小说集选登


2024年04月16日 04:18     美中时报    苏宏涛 著



阿菊又来找你了,有时上午来下午还来,好似跟你有说不完的话。你当然知道这其中的缘故,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既然未了,那就随缘。对于不再光临寒舍的人们你也绝无抱怨之意。他们原本是来找老蔡,况且多半是为公家的事情。然而,偶尔来一两位,沏茶之余你感到无话可说,不是希望自己没有过去,也不是以为往事不堪回首,只觉得自己还是被淡忘了合适。


阿菊说你老蔡去世那会,好几个晚上,睡不着,主要是想到你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不等你答话她又问师大的那个教授还有没有在追你。你问她听谁说的。她说左邻右舍都知道,而且认为你应该再找个人来做伴,现在的社会是开放的社会。看你不吱声她便以为小冬不支持。你说龚老师是小冬找的,小冬多方了解,种种情况耳熟能详。这龚老师也很执着,已经跟他表态,很明确地。你不开门他也不生气,对着对讲门铃说了几句,然后在下面小花圃边上坐一会。有时是绕这幢楼转两三圈,再走路去金籼寺找十元。十元说她是为了你,每次龚老师一走她电话就到,先说新鲜的,比如龚老师头发理得很短,像鲁迅。衣服鞋子也比以前好,一进来先给观音菩萨鞠躬,走的时候再鞠躬,最后往功德箱放一百元。可是听她的口气一个大学教授放一张俨然太少。龚老师升正教授一年多了,一个月工资连奖金、津贴什么的三千多,年底还有年终奖。跟深圳、上海比当然不算高,可在你们这里这个数目着实不一般。阿菊认为你这么将人拒之门外不大好。人家大老远跑来,诚意肯定有。又说她看到一次,觉得还可以,虽然瘦了点,但整个人还没有老态,中规中矩的。你说就是软不软硬不硬,你不信他能这么坚持下去。阿菊问你不开门是不是怕他动粗鲁。你说应该不至于。她说有个外商送她女儿一根“电鸟子”(英文名字叫“维纳斯的盾牌”),样子像大哥大,电力特足,可以放在挎包里,或者压在枕头底下,专等非礼之徒。如果正好电到那个部位,三个月以内都起不来。说完阿菊自己格格笑。然后介绍事情的经过,原来这个外商想跟市公安局合作,他办厂生产,公安局负责销售。局长认为不符合中国的国情,多数女同胞不会这么横。这里是男人的命根子,比不得别的。扫黄打非固然重要,但也不是想打哪里就打哪里,得有个分寸。


阿菊问你到底嫌人家什么不好。你说也明知他人不错,就是不想。还有一点,你说不出口,他那身材、脸色简直是老蔡的翻版。小冬把他的论著带来,你一次只能看三四页,那叫什么论著!既无新说又无己说。一点点东西扯来扯去,明明一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偏不,而且愈扯愈远,像在吹气球,看外表很大,其实里面并没有什么东西。还有,你发现他的语体风格不一,有的章节不同,有的段落不同,全是自己写的怎么会这样!你认为个人的语言特征在各种文字活动中都会有所体现。比如句长和词长会以一定数量的语料为基础,字和词在文章中出现也有频率。小冬说近几年写论文出专著分三种境界:第一种,自己写一些抄一些。第二种,出钱请人代笔。第三种,是君子,动口不动手。还说,当今的学界已经步入一个没有大师的时代,谁也吓唬不了谁。你大概不知道,目前高校实行的是所谓的“量化”考核,上课上得再好也没有用,有个“工作量”就可以了。评职称主要是看你有几篇论文,在哪一级的刊物发表。或者有什么专著,什么课题,得过什么奖项。至于这些论文和专著有没有学术价值根本就没人过问。你想龚老师教的是现代文学,他的论著抄了那么多“正确的”废话,平时上课讲这些学生不感到无聊才怪呢。小冬说龚老师现在不用上课,主要是搞研究,还有带研究生。又说你对现在的大学生不了解,大学生最关心的是就业。你要是跟人家谈什么理想抱负,人家恐怕会以为你头脑不太清楚。


阿菊问你知不知道龚老师去金籼寺干什么。当然知道,缺姑说的跟十元说的没有出入。十元是当家,当然是她接待,先上茶,然后建议龚老师去你三姑的纪念室打坐。龚老师二话不说,实在坐不下去就要求十元给他一本什么看看。十元给他《金刚经》,他认真阅读,有时还念出声,用闽南语,念到中午肚子也饿了,就在金籼寺用斋,让他自己坐一角落。龚老师有时带点水果,说是给寂云和随月吃。大家当然不说什么,但认为龚老师比较小气,现在的水果又不贵。多买一些,让大家尝尝岂不是更好。寂云和随月都在上小学,没人说她们也不知道是龚老师送的。


阿菊又要说她家的事了,想说就说,免得憋在肚子里郁闷。你不打断她,有的上次听过了你还再听一遍。阿菊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这一声叹息听起来很像抒情诗前面的“啊──”。她老陈原本是副市长,七位副市长里面排倒数第二。之前他很顺,风雨无阻的顺。他家在农村,文化大革命开始的那一年他初中毕业。阿菊强调他小学在乡下念,初中就考上一中,这一中在当时是全省十大重点之一。没书念老陈回家务农,在生产队出工,起先当记工员。接着担任“政治夜校”辅导员。还有帮大队抄抄写写,抓阶级斗争,很快就当上民兵排长,专管四类分子。第二年老陈入党并升上民兵连长。然后被推荐去上大学,本地第一批“工农兵学员”,全公社就一个名额,说是“社来社去”。就是从人民公社来,上完大学又回到人民公社去。回来他就在公社上班,当办公室主任,……真真的是一步一个脚印。去年“五·一”去剪彩,人家都是一刀两断,他手发抖,剪不断。换了一把还是剪不断。听说那幢楼下面有三口井,其中一口死了三个女人,一个是不小心,另两个是自己跳下去。盖楼的时候当然要填掉,包工头说填井之前他们意思了一下,烧香点烛,水果糕饼摆了好几样,就是没放鞭炮。这个不能怪他们,市政府两年前就严令禁止燃放烟花爆竹。那天剪彩总共五位,市级领导就老陈一个,其他的是局长、书记什么的。老陈站在正中,想必就是首当其冲。阿菊认为这三个女鬼恩将仇报,盖了新楼她们不就可以住进去,里面有空调,有彩电。老陈去剪彩就是等于给她们开门嘛。你怕阿菊一直往这方面想,说“邪不压正”。就从那天起,老陈整个人疲软,精气神都没了。上海、北京的大医院看了好几个,说是“帕金森”,有的说是综合型的,有的说跟遗传有关。这“帕金森”还分五个级别,老陈目前是二级,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写字也是,越写越小。右手时不时的颤抖,头也一样,情不自禁地摇晃。本来只是头顶上无毛,人家说这样像列宁。现在连下面“U”字形的一溜也掉光了,眉毛也是,不翼而飞,变得像一颗马铃薯。又赶上市政府换届,副市长没了,改当什么“巡视员”,纯粹是“放屁安狗心”!不用上班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但是,薪水上调一级,让他享受正厅级待遇。此话阿菊说了两遍。想必是为了说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为了照顾老陈,她雇了一个保姆,全日制的。起先是考虑到他手发抖,什么汤水牛奶让保姆喂他喝。他手闲不住,往人家身上乱摸乱捏。保姆才三十出头、北方人,初中文化,提出抗议。阿菊自己也觉得理亏,甚至怀疑老陈之前就爱沾花惹草。然后马上采取措施,给保姆加工资,一个月增加五十元。请她不要说出去,也请她体谅一下,老陈现在是病人,他这个病头脑有时不正常。保姆不信,因为市政府办公室还给他送文件,有的文件必须马上看,看完了还得在上面签名。阿菊说乡下人不懂得“政治待遇”。措施之二是不再一勺一勺地喂老陈了,凡是汤水、牛奶之类一律装进奶瓶,让他自己抱着吮,即使手发抖掉在地上也不会撒出来。


“现在什么东西都得自己买了。”阿菊几近自言自语。让她感到忿忿的是专门为反腐倡廉召开的“贤内助”座谈会居然没有通知她。以前多少收一点还能得奖,现在真真的是一尘不染倒是连出席的资格都没了!阿菊得过一回“贤内助”,奖品是一台微波炉,还上电视,她很高兴,也很引为自豪。现在她愈说愈气愤。你认为妇联理论联系实际,既然没有“敌人”来进攻,何须构筑“防线”,无的不放矢。你摆摆手,表示听饱了。来点音乐!《南屏晚钟》如何?你喜欢蔡琴,她的嗓音淳朴,有女性的温柔,有厚度,能把自己的认知表达出来,一种成熟而又不失清纯的凄美。阿菊说听一首两首还可以,听多了就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你问她,到底什么才有意思,“现在什么都没意思。”她嘴唇别了一下。说看电视剧觉得里面很多东西是假的,假的有什么意思?可是没有电视看就更没有意思了。以前吧,盼着老陈能在家里多待一会,两个说说话什么的。现在他天天在家,瞅着保姆找机会,保姆有时装着躲一下或者凶他一下,有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有,他俩像在演小品,等饭菜烧好了老陈才说不吃。保姆就赶紧问他想吃什么,是“手擀面”,还是“面疙瘩”?要不油葱小面饼。她不放味精、鸡精,就用盐,老陈直说好吃,手也不发抖了。然后俩人看来看去。不知道阿菊为什么不用“眉来眼去”。但你认为阿菊得留点神,记得以前阿菊说过她老陈性很强。那保姆正当年,管她好不好看,年轻就是优势。阿菊说老陈洗澡的时候她自己来。可那种事毕竟防不胜防,她总得出门买菜办事,来你这里,一扯就是两三个钟头。你无言以对,老陈高大魁梧,坐在主席台上尤为显得庄重。人当然是会变的,但好像也没有这么快的道理。


阿菊突然问你写的那些东西登出来了没有。你说已经投了三家大型文学双月刊都被退回来,里面夹一张打印的退稿信,就二三十个字,说稿子已看过,经研究决定不采用。篇名和下面的日期是手写的。你想自费出版,本地没有出版社,你托人去打听,北京的大出版社一个书号三万元,印两千本得一万六千元。封面可以自己设计,请人设计也要钱,最后是办理托运或邮寄,大约八百元。省级出版社的书号比较便宜,一个两万左右。稿子得让责任编辑和常务副主编看看,印刷可以自找厂家,但价格相差无几,便宜一点的就是纸的质量比较差。此外,不论找那一级出版社都得签个合同,文责自负,作品自销。阿菊说你写的那些事情年青人不爱看,中老年人现在有几个买书?所以印出来只有送熟人、朋友、亲戚什么的。你老蔡的结局当时被传得沸沸扬扬,现在平静了,你却要出书,岂不是“六月屎、七月臭”!说这一句之前她先声明,让你听了不带生气的。这“六月屎、七月臭”恐怕是闽南语中最粗俗的一句,似乎只有泼妇对骂才使用,那本意是挖苦对方将陈年破事扯出来,除了贬低自己又让别人恶心。你当然不高兴,她并没有看过你的稿子,是你经不起她一问再问,才说个大概。她立马就想先看看。你说等出出来一定送她一本。你是怕她多嘴多舌,把稿子的内容当作饭后茶余的材料。你把以往的事与刚刚发生的联在一起写,像小说,也不是很像。那时小冬很关注,每次回家都要问问。稿子屡投屡退他就不再说什么了。


阿菊呷了一口茶,她考虑什么往往比较注重结合实际。她娘家在乡下,跟老陈隔壁村,很近的。她初中毕业后当过代课教师、赤脚医生和公社广播站播音员。她原本是想嫁给公社的团委书记,已经谈了一年多,就在这时候,老陈出现了。老陈样样比团书记高出一截。阿菊马上掉头,团书记也甘拜下风。可是老陈在老家有一个“小芳”式的女友,时不时的来公社找他。不知阿菊采取什么措施,她没说,显然也不在乎你怎么猜测。只说那时候她很苗条,裤头一尺八。大概就是豁出去了!


“你小冬现在一个月多少钱?”


“连那些杂七杂八的加起来一千二。”小冬大学毕业就在省城一区政府上班,负责网站的技术工作。他的工作不是很忙,但脱不开身。他在那里上班主要是为了眼前的生计。你想过把你现在住的房子卖掉去省城买一套新的。小冬不赞成,说他想为你找个伴是为了让你安度晚年,没有其他的意思。小喜不是嫌贫爱富的人,他俩也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时候。现在他有一个单间,区招待所那边有浴室,有食堂。再说了,凭什么认为他就没能力买房子!这一切才刚刚开始。你说还是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好,为那么一点功名利禄去蝇营狗苟实在不值得。小冬就不吱声了。你知道,他不是那种只是说说而已的人。上大四的时候他经常在外面跑,毕业论文就花一百元,请同学代笔。不知道他怎么学的开车,驾驶证也有了。有一次,居然开一辆锃亮的“奔驰”回家。你说了他几句,万一出点什么事,拿什么赔人家。他不以为然,说他的那本驾驶证除了大客别的什么车都可以开。还说你的心理有点阴暗,老往最坏的方面想。


阿菊说她得走了。你说中华佛教网有一篇文章,叫《烦恼的产生与对治》,有时间看看。现在物质生活比过去好多了,为什么烦恼依然不减,这就说明有些问题用钱解决不了。笔者劝导众生学佛,以戒、定、慧来对治贪、嗔、痴。阿菊说她现在上网只有一路,打麻将或者打扑克。你无语了。她说并非真正喜欢这些,只不过是为了消磨时间。像现在这样活一年跟活一天没有什么区别。还说你老在家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你倒是想问问她,怎么活才可以一天算一天。


阿菊一走你就去开电脑,你一天上两三次,每次不超过一个钟头。你光顾最多的是佛教的经典和相关的论文,其次是文学作品和歌曲。你爱听老一点的名歌名曲,文学作品也喜欢老一点的。《失乐园》不老,你已经看了一遍,还想再看。这渡边淳一是个高手,能抓住读者。看《追忆似水年华》和《麦田里的守望者》你断断续续,勉强自己看下去是相关的评论把它们夸得无以复加。有一位评论家认为《追忆似水年华》可以跟《战争与和平》比肩而立。你大惑不解。你一直认为托尔斯泰是非常伟大的作家,可以跟他比肩而立的作家恐怕不到十个。你很佩服普鲁斯特的叙述,就这么自言自语,自言自语,没有什么故事情节他也能扯得有来有去。就真实性而言,他当然当之无愧,漫漫人生路,哪有那么多故事!《失乐园》就不一样,有一些情节令人迷茫。久木并不可爱,也不那么让人厌恶,或许这种典型最具普遍性。凛子爱好书法,得过一个书法比赛的鼓励奖。她的作品是在一平米左右的纸上写上四个字──慎始敬终。可是那个闻所未闻的结局对这四个字简直是个讽刺。久木说的“慎始乱终”是大实话,开始谨慎最终迷乱。事实上开始就有一些迷乱,凛子才三十七岁,比她大十七岁的久木哪里是她的对手。三十几岁的女人对男青年来说还不算老,对五十几岁的男人恐怕是一道难题。久木又是搞文字工作的,体力想必有限。你现在阅读往往比较注意人物的年龄。那个横滨之夜,渡边淳一显得十分老道,选在凛子为父守灵的时候,穿一袭黑色府绸丧服来见久木。寥寥数语,就勾出一个野味弥足的场景。她“勉强”答应久木的要求,实事上,她的到来就已经说明她也如饥似渴。你母亲去世的时候,老蔡已经有一部属于他个人专用的小车。你希望他能来两三天,而不是像平常那样就过一个晚上。老蔡比你估计的迟到三四个钟头,在他出现之前你有些生气。可是车子一到你的气就全没了。他们单位郑重其事,尾随而至的是一辆丰田车,专程从省城运来四个花圈和一个花篮,其中有一个是省委办公厅送的,在场所有的亲友都认为要把这个放在你母亲遗像的前面。不出一个钟头,市委办公室和区委办公室的人送花圈来了。在省厅同志面前市委和区委的同志显得十分谦逊。他们小坐一会就走了,临走一再表示有什么事请打电话。灵堂里有省、市、区三级的花圈和花篮让你觉得很有面子。老蔡的同事吃了饭到家里来看看,随之便打道回府。送走客人老蔡把门关上,你仿佛说了一句什么。事实上你早就想着,那里已经湿润。然后你让老蔡休息一下,晚上他这一档的大男人肯定要参加守灵。老蔡无言无语,软绵绵地躺着,好像世界上所有的问题都已经彻底地解决了。你稍稍洗洗就穿上衣服,不好意思待太久。走回娘家的路上你思想比较有点复杂。天亮之前,你接到电话就出发,没叫醒小冬。大家在这一点上表现出惊人的一致,孩子白天要上学,念书比什么都重要。你赶到的时候母亲已经走了,但身上倘有余温,你哭得天昏地暗。接着给老蔡打电话,让他最少请假两天。他是主任(正处级),不可以说走就走。回到娘家,你没有再哭。只是默默地坐在地上为母亲烧一些纸钱。母亲盖着崭新的床单,从头到脚,昨天下午她还跟你说话。你觉得自己对不起母亲,身上那得到满足的感觉还在,软软又暖暖的。如果不是这样又该如何呢?


门铃突然响起来。快中午了,谁呀?你过去对着对讲门铃。


“我是曾金城。”


你认得这个声音。也立即想起这个人。


“你有什么事?”


“我有事想请你帮忙。”他不大自然。


老蔡最后那一个月,事情比平常多,他老上司的儿子要结婚。他让秘书小林带你去曾金城家,你初选三只花瓶,尔后就买你最中意的那只“黄地粉彩开光山水象耳瓶”,老蔡让小林去办,钱只付了一小部分。这姓曾的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副总,又是本地很有名气的收藏家。记得老蔡答应帮他所在的公司参加泉山大学的工程投标,有没有帮上忙你不知道,买那只花瓶留下多大的尾巴你也不清楚。要推当然有理由,不是你经手,老蔡也没有再提起,似乎你不知道底细更好。你心里虚虚的,若是向你要钱你哪有!那只花瓶开价三十万。你摁了开门键,随即连楼上的两重门都打开。曾金城还那么整齐坚挺,右手提一只很气派的纸提袋。你不说什么就沏茶,幸亏阿菊刚刚送你一盒“铁观音”,不然家里真的没有好一点的茶叶。他脸上没有债主的表情,西装、领带、皮鞋一丝不苟。


“蔡书记出事的时候我来过,你不在。后来怕引起误会就没来。”他不像在说假话。


“你有什么事?”你瞥了他一眼,觉得他不那么自信。


“我今天来是出于无奈,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


“你慢慢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普通话,还很闽南版,看他的表情又好像事关重大。


“我前妻的事你知道吧?晚报上报过。”


“不知道。”自从恢复上网你就把晚报停掉。本地晚报网上也有,你很少光顾。


“她跟我离婚以后就跟那个人结婚,那个人之前是我的司机。后来他们经常吵架,再后来就分居了。今年四月二十三号那个人又来,估计是向我前妻要钱,我前妻不给,可能还骂他。他就把我前妻掐死。然后买了两瓶液化气,连从厨房拿来的一瓶全部打开,用打火机引爆。”


“这个我听说过。”忘了谁告诉你的,说那女的很有钱,有两套房子,有进口小车,存款二百多万,还有钻戒金块什么的。


“那个人已经从我前妻那里拿了七八十万去,说要做生意,其实是去玩股票,又不会玩,……”


曾金城喝了一口茶,随即问你可不可以抽一支烟。你说可以,找了烟灰缸再把窗户开大一点。他的打火机像是银的,很秀气。


“现在我想把我女儿要回来。当时办离婚的时候法院问我女儿想跟谁过,问了三次我女儿都说跟‘妈妈’。现在还有个财产问题,我前妻跟那个人结婚之前没办财产公证,她不晓得这些。为分这些财产双方亲属告到法院去,我前妻这边有父母、弟弟、妹妹。那个人那边有父母、哥哥,没有一个说不要。按《继承法》上面说的继承人的第一顺序是配偶、子女、父母。没有第一顺序继承人的才由第二顺序的来继承。”


“现在你女儿应该是第一顺序的第一。”你插了一句。


“问题是我女儿还未成年,她的那一份要由监护人来代管。他们两边都请律师,理由一大堆。”


“你女儿有没有改姓?”


“改了,改跟那个人的姓。我提出要把女儿讨回来,他们两边一起反对。还揭我的老底。”


“你有什么老底?”


“我以前花边比较多。”他难堪地把目光挪开,声音也有几分畏缩。


“那你现在碰到什么问题?”你不大好意思看他,之前没人当面这么说过,跟你认错似的。


“我女儿不肯跟我。区法院说我可以提出申请,但他们还是要征求我女儿的意见,如果她不愿意让我做她的监护人谁也不能强迫她。我女儿,对我印象不好。”


“你为什么想把女儿要回来?”你觉得他还有点坦诚。


“我前妻死得很惨,”他停顿了一下,“以前我经常不在家,那个人乘虚而入。他比我前妻小六七岁,人长得是很有样子。他家在郊区,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他父母找亲戚借了一万多块钱让他去学开车。起先开货车,跑长途,他嫌辛苦。”


“我是问你为什么想把女儿要回来。”


“对不起!离婚以后我把我父母接来,他们跟我女儿有感情,以前我前妻有时候陪我出去做生意,我女儿就放在他们那里。现在我父母叫我一定要把我女儿讨回来,姓氏也要改过来。我跟法院说了,我女儿这一份财产我可以不要,我不差这三四百万。法院说我女儿的这份是她个人的,受法律保护,我无权替她做主。……”


你想不出自己能帮上什么忙,法院的人你不认识。


“我女儿上初中二年级,她跟班主任很好,是文艺委员,她爱唱歌,钢琴考了六级。我想通过班主任跟她谈谈。我去找过,班主任说我女儿就她妈妈去世那几天情绪不稳定,她外公、外婆、舅舅对她很好。我估计我女儿跟她说过我,班主任对我很冷淡。”


你心里已经明白了,这个班主任很可能是你表姐的女儿,果然就是。曾金城想通过你帮忙说说看。问题是你跟她没有来往,即使表姐和你一年也见不上一次面。你娘家是大家族,到了小娴这一辈亲戚多得都认不过来,住的又分散,关系渐渐地就淡了。换了是你表姐还比较好说。可是一下子推掉也不好,人家一开始就表示“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


“我没把握。”你认为他女儿对他已有成见。


“我是山穷水尽了,我父母一天问我两三遍!”


“依我看,托什么人去说都不如你自己去。”


“我试过,在路上,去我前丈母娘家,有一次我买了一个进口的书包,还有文具盒、电子表。我出来的时候我女儿冲出来把书包扔在我背上。”


“对你前丈母娘、老丈人你要先承认自己的过错,检讨自己,不要老是说那个人怎么样。”你嘴上这么说,背上却有点被书包和文具盒砸过的感觉。不知道他有没有双手抱着头。


“我承认了。”


“一次不够!”你加重语气。


曾金城从手皮包里摸出烟盒,看样子想再抽一支。你看了他一下,他立即把烟盒塞回去。他的烟盒非常精致,像是金的。

“你午饭还没吃吧?”他不大自然地问道。


“没有。”


“去外面吃素菜好不好?去‘菩提树’,我有车。”他肯定向谁打听过,你平时大多吃素。“菩提树”是城里最有名的素餐馆,那里的素菜很正宗。


“免了。”


“为什么?”


“无功不受禄。”


曾金城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男的才这么说。”他赶紧收起笑容,随即从纸提袋里取出一本书,双手递过来,“我自己出的。”


“你这样要花多少钱?”那书名叫《守望者》,那三个字不俗,书的装帧也极其精美。


“连书号十五万,印两千本,全部精装。”


“这书名是你自己起的?”你信手翻了一下,里面有不少瓷器的彩照。


“是为我写序言的那位老先生起的,我原本叫《在路上》。”


你看了一下扉页的作者像,迅速地作一对比,相片里的他更俊朗,可是把他那沉着和自信减弱了,尤其是目光。


“这张是在北京‘中国’照相馆拍的。”


这书的第一章叫“入门”,你匆匆看了几行。他说那时城里人高中毕业也得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高中没上完就按捺不住,起先是进城卖自家种的甘蔗。


他的手机响起来,“我母阿叫我回去吃。”他还没打开就说,这会他改用闽南话。


“你很福气!”你说。他那一声“母阿”跟你爸爸和你叔叔他们叫你奶奶一样。你已经很久没听过这样的称呼。


“是啊。”他起身告辞,你赶紧指了一下放在沙发旁边的纸提袋。老蔡当副书记的时候常有客人悄悄留下一袋东西。


“一点小意思。”他从纸袋里取出一盒礼物,包装纸非常漂亮,红红的,带金色的小方格,盒正中用金丝带结一朵花。


“这是什么?”


“化妆品。”


“我从来不用这些。”


“给一点面子!”


“我真的不用。”你看着他,完全是实话实说。


“我不拎回去!”他也看着你。


“你女儿的事我尽力而为,不过你不要寄太大的希望。


你这一盒多少钱?”你无法跟他对视,不是他的目光锐不可挡,是你很不习惯。你想付钱给他,小喜用得着。


“不要这样!你这样我很难堪。”他把那盒礼物放在茶几上。


“不行!不行!”你想去卧室取钱包。他拉住你的袖子,又赶紧放开,随即拾起手包就走,看你没坚持他才慢了下来。你只好送他到门口,然后站着看他下到楼梯平台转角。


早上你没出去买菜,午饭是一罐“八宝粥”,倒出来正好一碗。再吃一个苹果。你边啃边翻《守望者》,老蔡“买”来送梁部长的那只花瓶没在里面。后面几页是他的画作。有一幅水墨画,就一只瓷猫,像是少数民族放在屋脊上的避邪之物,面目极其狰狞。还有一幅,三只鸽子,眼神不好,凶巴巴的。他笔下的徽州、宏村冷冷清清,白壁、黑瓦、马头墙,窗户少而小,石门斗和门板坚硬如铁,好像盖成这样是为了在里面为所欲为。你也想不出他把这么拙劣的作品刊登出来是什么意思。最后夹一张名片,上面只有两个头衔:冠达房地产公司副总经理、中国收藏家协会会员。下面地址、电话、手机、传真、邮编、电子信箱,密密麻麻。不知为什么,想起他讲的那些事你没有意外的感觉,似乎他的经历就应该比别人曲折。查看本地晚报很容易,他前妻出事的第二天晚报上有一则简短的报道,同楼的居民说是大爆炸,房子摇晃不已,有几家窗玻璃被震破,还有一位老伯假牙掉下来。没说明是掉在嘴里还是掉在地上。他说的长篇报道在二十八号,走访式的。首先走访市公安局,一副局长答记者问。这次液化气爆炸是本市有史以来最大的。以往有过一瓶的爆炸,后果不是很严重。这次是三瓶,卖液化气的是在家里靠电话做买卖,又没有营业执照。已按治安条例处罚,因为发觉不正常,但认为事不关己,没向派出所或“110”报警。女死者一丝不挂,阴道里有精液,脖子上有被掐过的痕迹。你感到做女人很不堪,几乎所有死于非命的都要检查那里,有没有性行为简直成了破案的关键。你以为,检查就检查了,大可不必这么写出来,记者好像不知道那里的情况女人最不想公诸于众。


记者还走访死者的亲属、邻居,访谈的内容跟曾金城说的大同小异。最后一位是女死者的前夫(始终没有提到他的姓名),前夫说他当时并不想离婚,无奈前妻态度坚决。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还说他和他父母最大的心愿是他女儿能回家跟他们一起生活。大报道的右下角有一幅照片,是死者在杭州西湖的合影。男的一表人才,头发和西装也很得体。女的比较拘谨,好像不知道自己除了年纪大一点其他的并不比对方逊色。电话响起来。是曾金城,说他跟他父母汇报了,他母亲说是遇上好贵人。


“我还有一点要补充,当时公安局搜查的时候发现我前妻在工商银行租了一个保险柜,就是像抽屉那样的。里面除了产权证、存款单、首饰、金块还有一本小笔记本,这笔记本记了不少东西。”


“你认为这些内容对你是有利还是不利?”你想不出他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


“她离婚所得到的记录对我有利。不利的是我以前那些花边可能有一部分被她记在里面。”


“我可不可以提个问题?”


“你尽管提。”


“你说你要改了,你有没有实际行动?”


“有!歌舞厅、夜总会、桑拿这些我全戒了。我父母搬来之前我手机、电话全部换。之前都舍不得借人看的那些进口光盘、录像带全部烧掉。”


“我认为这一点很重要。若是让小娴做你女儿的思想工作你就要拿出实际行动。你做不到的就不要说,不能让小娴帮你欺骗小孩!”


“我说到做到。”


“你对记者说的那些有没有水份?”


“基本上没有。我还有话没说出来,她的死我有责任,如果不是我在外面乱搞她不会跟那个人好。她原本不是那种人!我想是想到了,就是没有勇气说出来。”


“要不就这样。还有一点,以后有什么事用电话联系。”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是自作自受!你肯帮我我很感激!”


听他声音好像很激动。


“你不要这样,你父母看到会伤心的。”


“他们早就伤心了,我都快五十的人了,就这么一个女儿,还姓别人的姓,还恨我!”


下午,你从表姐那里得到小娴的手机和座机的号码。小娴那匪夷所思的语气让你尴尬了一下,即使老蔡在世的时候你跟亲友也少有走动。更没有为亲戚朋友办过什么实事。你喜欢简单的生活,静静地过日子,可是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理解。小娴不大客气地问你怎么跟曾金城认识。你只好说是老蔡的朋友。小娴认为事情有难度,因为他女儿对他不仅仅是没感情。现在的小孩很灵,老师找她谈这么重要的事她马上会认为老师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据她所知曾金城不是一般的有钱。提起小女孩的继父小娴话就多了起来,说别人开家长会就一个,他们是两个,开小车来。那继父很有型,不像乡下人,举止潇洒,穿着大方。小娴的看法跟你也有一点相同,主要还是靠曾金城自己,想让他女儿改变对他的看法要有实际行动。她的意思是双管齐下,她跟小女孩关系挺好,她找她谈话当然会起作用。让曾金城父母也出面试试,这女孩对爷爷奶奶好像还有点感情。曾金城不是有很多房子,选大套的,装修高档一些。干脆把话挑明,只要她肯回去,只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也可以。你觉得小娴的建议富有建设性,马上给曾金城打电话。他说没问题,房子还有好几套空着。



上午,八点多,有人摁楼下的门铃,说是花店的。你反应不过来,说自己没定。花店的说是一位姓曾的先生让送的。这个曾金城!说不定是他女儿的事有眉目了。送花的女孩让你签个名,“他说不用插爱心花语”女孩认真地说明。一束非洲菊,三四种颜色,很鲜艳,也很浓烈,好像每一片花瓣都带着阳光。你想打电话,又觉得没必要,不就一束花嘛。你找了一只玻璃花瓶,洗一下再放半瓶水,插好了又来回看。自老蔡去世你再没买过花。之前也不经常买,更没有人送。牡丹、玫瑰你不大喜欢,尤其是红的,太浓郁。梅花、茉莉之类有点小家子气,荷花当然好,可一离开池子那神韵便去了一大半。


阿菊的鼻子太长了,她一来就觉得你这里发生什么变化。随即走进你的卧室。太美了!谁送的?她看了你一眼,像是觉得你有什么事瞒着她。你说是老蔡的朋友,她半信半疑,因为你老蔡几乎没有朋友。阿菊说这种花并不比红玫瑰便宜。她老陈刚生病的时候三天两头有人送花。打他当上“巡视员”,就不要说花了,连个人影都见不着。这些乌龟王八蛋!你认为她这么骂市政府的人不合适。她老陈空出这么一个位置必然有人顶上去,如果不把旧的放一边人家的“工作”不就多了一份!她嘴一撅倒是把你提醒了。这“乌龟王八蛋”是外来词,闽南人一般不这么骂人。原来她有时也跟她家的那个北婆聊几句。阿菊说现在处级升副厅的是“畜牲”,科级升处级的是“牲畜”。总的来说,没有一个好东西。你认为她太偏激。改革开放以来成绩是主要的,不可以因为有这样那样的缺陷就抹煞一切。再说了,腐败只是一部分,并没有个个都腐败。阿菊说你的思想觉悟太高,可惜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你想说她几句,又觉得不必为这么一点事情伤了和气。老陈和她原本一穷二白。现在老陈享受正厅级待遇,她自己也混了个中专学历,还入党转干。她怎么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她给她女儿买了一套复式住房,二百多平米。她还想给她儿子买一套,也要买二百多平米的。他们这些钱打哪来?就凭他们的工资,这二十几年不吃不喝也攒不了这么多。阿菊自己说的,那套复式房打七折还得六十三万,办按揭是怕树大招风。没去装修是因为她女儿的男朋友“拜拜”了,自从她老陈退下来人家渐行渐远。你认为不完全是这方面的原因,她女儿没有她高,胖乎乎的;初中毕业的时候分数不够上高中,差一百多分。阿菊没去走后门是怕她跟不上,就让她上职业高中。毕业后,又靠关系又参加“考试”才进了市公安局。进科室她干不了什么,就到综合处,综合处有个不小的营业部,卖消防器材、保安制服、安全帽、防盗报警器等等。有关部门只找他们买,生意兴隆得很。


阿菊又去欣赏非洲菊,你说要是真的那么喜欢就送给她好了。她说谁敢要,男人给女人送花只有一个意思。又说你随便穿什么都比别人好看,人家天天去美容院也赶不上你素面朝天。你得意了一下,说你奶奶老了还是眉清目秀的,到你父亲这一辈你三姑更出名,现在是你三表姐的女儿。阿菊说你三表姐的女儿她没见过,但你阿冬那才真的叫“酷”。你嘴上说男孩子关键要有才能,心里美滋滋的。小冬爱游泳,又有高度。十六七岁就血气方刚。说起来像笑话,小喜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冲下去。你希望他们不要在上楼梯的时候就搂搂抱抱,要注意影响,这是市委和市府的宿舍。


第二天,还是那个时辰,又来一束带水珠的非洲菊。那姑娘又说没插上好言好语是因为曾先生交代不要插。你问曾先生是怎么定的,她说曾先生自己来,单送一束四十元,他定了一个月,打个七五折。你问她可不可以改送到曾先生家里去,她说不行。你想打个电话问问,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接电话的是个老妇人,可能是他母亲。开口便问你是什么人,冷若冰霜。你自报家门之后她马上换一种语气,说城仔还在“困”,要困到九点半。


没过多久曾金城金打电话来。不知怎么的你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作。


“刚才,对不起,”他显然刚起床,声音略带惺忪。


“没什么事,花很好看。”


“我交代她们两天一换,接下去有康乃馨、君子兰、天堂鸟、紫罗兰等等。”


“我就打两三个电话,不要搞得这么隆重。”


“对我,包括我父母,这件事非常重要。我想不出怎么表示,送东西,我怕你叫我拎回来。我女儿的态度转变了,”


“怎么这么快?”你没等他说完就问。


“我老妈去了三趟,站在校门口等,第二趟我让她把装修的效果图带去。钢琴等装修好再买,要买德国的三角琴。我估计班主任已经找她谈过。阿珠说不要再去校门口等她。”


“你有没有教你母亲跟你女儿说什么?”


“基本上没有,我老爸在讨论这个事情的时候就说了很多。”


“你老爸说什么?”


“主要是说爷爷奶奶七八十岁了,说我快五十了,就她这么一个后代,曾家需要她来顶门立户。跟那个人是杀母之仇,不可以随他的姓,……”


“你答应了的事情一定要做到,不可以骗小孩。”你本来想说“你不可以出尔反尔”,她女儿的转变显然是基于对班主任和她奶奶的信任。


“请你相信我!在接我父母来的时候我就保证了,我一定做到。”


“你女儿叫什么珠?”


“明珠。还有一事想向你请教。”


“你不要这么说。”听了这一句你很顺。


“我父母想在城里找一处固定去拜的寺庙,天天可以去的。路要好走,老人家舍不得坐车,嫌开天寺门票太贵。”


“金籼寺。”你毫不犹豫。


“金籼寺在哪一角落?”


“金籼寺你都不知道,在西郊大菜园。”


“小车能不能进去?”


“可以,从西湖路拐进去更好走。”


“你先带我去一下好吗?”


“可以。”你一口答应,但觉得他反应太快。


不出二十分钟,他已经在楼下。你换一件好一点的上衣,你的衣服历来不多,没有什么可挑选。他一袭休闲装,白色的羊皮休闲鞋。老蔡有过一双,听说是英国的名牌。他立在车旁,没有装出笑容,也不寒暄一句。暗红的羊毛绒花格上衣插入灰白色的棉布裤,腰身好得要命,皮带没挂什么。看到挂手机或者一大串钥匙的你感觉不好,似乎成天骑个摩托车跑来跑去又弄不出什么名堂。他为你开车门,随即把手伸在车门上方,那姿势和表情像礼宾司的官员。


“要不要带点什么?”开车之前他问道。


“带点水果就可以了。”水果大家都爱吃,皆大欢喜。


放进功德箱的“随喜”一概十元收去,她是当家。凭直觉你认定他不会像龚老师。


曾金城停车下去买苹果,买了两箱,那一箱好像是十二斤,他不问价钱,就要好料的,随即让人家搬过来放进车后厢。到了金籼寺他让你帮他拿手皮包。他自己去取那两箱苹果,两箱叠在一起,像捧着鞋盒子,不用靠在身上。十元满面春风,皮笑肉也笑。直怨你不先打个电话,好像让“曾先”受累了她心疼不已。马上叫传秀去打一盆水来,请曾先洗手,还有雪白的新毛巾侍候。传秀刚要端水出去,十元让她把放在冰箱上层的那罐茶叶拿来。也不小点声,分明是想让曾先知道他大驾光临,比不得别人。传秀丫环似的答应了一声,她半低着眼睛,模样真正好。闽南的尼姑大多“带发修行”,发型很简约,可搁在她头上却是那样的乖巧撩人。曾金城和颜悦色,也许是没料到你说的小寺庙这般不同凡响,十元、传秀又如此清秀有仪。你不免得意,就问曾金城,这茶水如何。你主要是想让他知道金籼寺的井水沏茶也是一流的。他不回答你,只问茶叶从何而来。十元让他先说品尝的感觉,一脸要考考他的表情。曾金城一本正经地回答,说今年的春茶茶王赛特等奖就是这种风格,茶汤呈金黄水色,除了微微的苦涩,还有一款淡淡的青酸,然后渐渐起味升津,回甘轻软绵长。十元说这些茶叶是一位安溪的老妇人拿来想托她寄给你三姑。得知你三姑已圆寂老妇人泪汪汪,十元就带她去你三姑的纪念室。曾金城说他也想去看看。在道上你问十元,你是隔三差五的来,怎么有这么好的茶叶你都没见着。十元说你是“茶盲”,再好的茶你也喝不出来。她说的是事实,可是当着曾金城这么说,你觉得很没面子。正想还口,不料十元对客人说“曾先你好大的面子。我跟她认识半世人了,今天她是头一回带人来金籼寺。”


你三姑刚去新加坡拍的那几张照片曾金城看得很仔细,说你跟你三姑相像又不相同,你三姑的静是心里的,你的静是若有所思。十元说现在她最佩服的人就是你了,老一辈的善男信女每每追忆你三姑必然问起你。你给十元做了一个手势,请她打住。你想他初来乍到不必这么一见如故。曾金城偏偏爱好书法,寺内大大小小的楹联他无一放过。最后去看去年落成的石碑。这石碑正面是当年弘一法师写给金籼寺的墨宝,背面是龚老师写的注释。曾金城说弘一法师后期的作品尤为高绝,其书法成就堪称近代第一。你对书法没有多少兴趣,唯独弘一法师的字怎么看怎么喜欢。你问所谓后期从哪里算起。曾金城说五十岁以后,法师的字体开始由矮肥变为正方,笔画稍瘦,跳出北碑影响。到了晚年,字形变得狭长,笔画更瘦,什么烟火气都没有了。老一辈闽南人称之为“佛字”。你说自己最初的感觉是冲淡、恬静,然后才是美,非常莫名的。他说法师独创一空前人的书体是把佛家思想融入中国书法。你听了暗暗称是,但觉得他话头话尾还带着闽南人常有的空侃气。弘一法师在闽南十四年,正是他说的后期。但弘一法师能写出那样的字体,是他的修持和境界;与在闽南大概没有多大关系。


告辞之前曾金城很郑重地说了几句,请十元多多关照。他父母已是古稀之年,老人家经常出来走走对身体有好处。万一有什么情况请打他的手机。随即从包里取出一张名片。十元答应得挺好,而且马上改口称曾总,还请曾总稍等,她要亲手去打一些井水送给他。十元一走开,曾金城就问你送多少合适。你说可大可小。他从手皮包里取出一沓像砖头的百元钞票,束着橡皮筋,不知怎么的你说五张就可以了,金籼寺不是大丛林。十元回来了,右手一只崭新的小塑料桶,左手一小包茶叶,请曾总不要嫌少,这茶叶就是刚才那些,在你三姑纪念室供过,就这么一点,没有了。曾金城递上五百元(你帮他拿着小桶和茶叶),说小意思,不成敬意。十元说还是去上香,行个礼。进了大殿曾金城把手皮包交给你,看他那生疏的样子你小声告诉他,香点着了不可以用嘴去吹灭上面的火,要用手扇。还有,“随喜”不可以用扔,要用双手轻轻地放进去功德箱。


怎么不见缺姑?你问十元。缺姑感冒躺着。你想去看看,让曾金城等一下。这时他的手机响起来,是他母亲打来的,仿佛家里来了什么人,让他快点回去。十元说缺姑感冒并不重,她会关照的。你只好作罢。一关上车门曾金城就问你想不想去看看他承建的别墅,就在西湖边上。你说转一下可以,不必停下来。他边开车边介绍,这一期工程是他承包的。二期由另一副总承包,至今才卖掉一半,日子不大好过。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说他想炫耀自己也不像。


“你有没有熟人或者亲戚、朋友想买别墅?”


“我哪有。”


“这位副总来找我两三次,卖个成本价就可以。”


“真的没有。”老蔡当那一年多的副书记分管农村工作,他接触的大多是基层干部。


“十元的名字怎么这么怪?”


“她刚出生就被人抱来放在金籼寺门口,天还没亮,胸口插一张十元的钞票。”


“她有没有法号?”


“她戒牒上的法名是用繁写的,‘拾圆’的意思就不一样了,拾可以看作重拾或者拾级而上,圆有圆满圆融的意思。”你接着说明,现在知道她姓金叫十元的人并不多,大家都称她“元姑”,她是市佛教协会理事。


快到小区的大门口了,你让他停车。他不问什么就把车泊在路边。你不想让邻居看到你跟他出双入对的。


你开了车门就下,他从那边下。


“我老妈想见你。”他看着你,普通话也不大利索。


“有什么事?”


“她想当面谢谢你。”


你发现他目光没有正对着你,好像“触角”伸出来,一觉得不对立马缩回去。


“谢什么?”


“为阿珠的事。”


“我就打两三个电话,举手之劳。”


“我老妈是文盲,她叫我买一些鸡蛋、线面送给你。还要贴上红纸。”


“你怎么没买?”


“你不是不让我去你那里!”


“不是不让,”你本想说自己一个人住,觉得不合适。说自己是寡妇,就更没意思了。失去丈夫的女人就没有一个好听一点的字号,什么“遗孀”、“未亡人”,个个都郁闷透顶!一有个风吹草动便遭人说三道四,所以你常常足不出户。


回到家里,一时不知做什么。就看电视,正在揭批“法轮功”。有一个练习者把自己的母亲、妻子和女儿全杀了,地板血迹斑斑。但他认为此举是把她们“送”往另一个世界,那里的一切比目前的这个世界好。你拿着遥控器摁来摁去,没有一台合你的意,一关掉屋里就恢复原有的静寂。还是找一本书看看。你没有找,就取立在书架边沿上的《守望者》。放上去的时候你犹豫了一下,拿不定它该进入哪一层,就让它立在小说前面。电话突然响起来,把你吓了一跳。


“我本来想等到明天再问你,”阿菊迫不及待。


“什么事这么神神的?”


“刚才你去哪里?”


“有点事出去。”


“不老实!新版的‘奥迪’,还有那个人!”随即是格格笑。


“你在哪看到?”


“我刚好出去回来,看样子很大侯。花是他送的?”


“是。”


“我是希望你有好日子,又怕有个什么人突然把你娶走。他老婆是离婚还是死了?”


“是离婚,今年四月死了。”


“我知道是谁了,曾金城对不对?”


“你认识?”


“人不认识,听说过。”


你俩足足扯了半个钟头。阿菊认为像他这一档的男人最难对付,又有钱又有头脑。想嫁给他的女人不计其数。她劝你小心一点。


阿菊又来了,说别人每次带一束花就够意思,他送一个月是大意思。但她认为你必须慎重考虑,他以前那么风流会不会沾上什么病。你问她怎么慎重。她说他要是想跟你动真格的你就要先观察一下,看看是否正常。你忍不住笑。阿菊不解,问你有什么好笑的。你问她是不是又想把“维纳斯的盾牌”借给你。她一本正经,说你再靓丽也不年轻了,跟这么一个人物来往像在演电视剧。你听了很不爽,可也不好发作,人家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他之前不是搞房地产,靠走私发的家,跟港商台商交往很深。”阿菊声音降低下来,好似隔壁有耳。你倒是认为人家懂得转向房地产不失为明智之举。看你没有什么反应阿菊说人无横财不富!这些大侯哪个没有一段不可告人的!什么都合理合法根本就发不起来。


你忽然想起曾金城说的那件事,你有保留地介绍一下。阿菊脸上没有什么变化,说这种事情中介费很高,但没那么容易。湖滨的那些别墅她没进去看,听说实用面积比较少。接着问曾金城为何来找你。你没说实话,想起那只花瓶心里就特别乱。还有一种无法盘点的感觉。你在网上看过,类似那只“黄地粉彩开光山水象耳瓶”的价格今年来大涨,有的是翻倍的涨。阿菊说你开始要有生活了。你不想说什么,也许女人就喜欢这么想,有人送花便以为多姿多彩。


你挂金籼寺的电话,是传秀的声音,你问缺姑的状况。传秀说已经好了一些,就是软绵绵的。你让她去把缺姑找来,你发现缺姑的声音不同以往。你说一定要吃饭,不可因为没胃口就不吃。出家人在这方面很亏,俗家人可以吃点肉汤什么的。她们只能靠自身慢慢恢复。挂了电话你还是不大通顺,这么多年每次去都跟她叙叙,上午没打个照面就回来,虽不是故意的。


下午你在小区超市买两打盒装的牛奶、两盒人参口服液,再买一袋葡萄。这么一挂挺沉的,只好叫出租车。缺姑小时候很苦的,跟一个乞丐婆到处流浪,后来乞丐婆死了,她就自己流浪,经常讨不到吃的;那一天,在金籼寺附近饿昏过去。被你三姑和伞姑发现,你三姑不敢抱,缺姑又脏又丑,泥猴子似的,还一身臭味。报户口就让她姓金,她不知道自己几岁,也不知道父母是谁。老蔡去世之后缺姑时不时的来找你,一来就要帮你拖地板或者擦窗户。你希望她常来常往,但不要像钟点工。


缺姑一脸菜色,几天不见,白头发变得十分醒目,有的已经连成一片,末梢还发黄。她原本在后脑勺扎一小发髻,现在是零乱地披散着。金籼寺的菜姑大多两人住一间。缺姑自己住一间是因为没人愿意跟她合住。她说她怕去了那边找不到你三姑和伞姑。你劝她不要胡思乱想,就是感冒没什么大不了。缺姑说自己念经太少,刚来的时候缺嘴缺得厉害,说话漏风,她一念“阿弥佗佛”众人就发笑。伞姑就不要求她念。这些事情你都知道。后来董先去了新加坡,寄钱来让她去把缺嘴修补起来。缺姑说自己这辈子无法报答董先,下辈子做鸡做狗也要来报答他。你说人家董先并没有想要得到什么回报。再说了,如果做鸡可能是母鸡,“你下蛋给他吃!”缺姑听了一笑。人家董先平时多半吃素,蛋他不吃。正说着传秀走进来,说曾总和他父母一起来了,元姑让你出去跟他们见个面。你说就免了吧,心里怀疑十元通风报信。不然怎么会这么巧。传秀不走,说元姑让你一定去一下。你说你下午是来看缺姑,只想跟她说说话。传秀出去了,不出十分钟十元带曾金城过来。曾金城不大自然,十元也没装出跟曾总很熟的样子,表情比较严肃,似乎她再这么引见一下是因为你这个人太认生。不等你开口她就跟缺姑介绍,说曾总是你的朋友,“听说你身体不好,一定要来看看。”曾金城从手皮包里取出几张百元的钞票放在缺姑的床头柜上,说是让缺姑买点水果。这个十元!金籼寺老早就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接受外界的现金当天上缴。曾金城跟缺姑素昧平生,分明是看你来慰问他也要表示一下。十元对你使眼色,意思好像是人家这么慷慨你不出去见他父母说不过去。


二老完全是乡下人的打扮,而且是比较俭朴的。曾金城比他父亲高半个头,也许是为了缩小差距,他不是上午的那袭行头,换穿咖啡色的薄皮茄克,还那么洒脱,孑然一身的那种。一看二老那么拘谨你只好迎上去和他们拉拉手,二老不知说什么似的点点头。十元说你三姑是她的师父,现在的金籼寺就是你三姑一手重建的。两位老人又点点头,似乎轻轻地“啊,啊”。十元说她想带二老四处转转。他们才走出几步曾金城就说明天他有事要去省城,下午就回来,问你要不要去看小冬。你说你去除了帮他洗几件衣服,其他时间就在他宿舍里枯坐。他问小冬的女朋友想不想去。你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以前就听说了,你借他的手机,小喜连说三个“要”,夜总会八点半开张,下午回来不会耽误她出场。你让曾金城跟小喜约定出发的时间、地点。


你又想起那只花瓶,你吩咐他不要跟小冬提那只花瓶的事,就说在金籼寺,不期而遇,也不要请小冬他们出去吃吃喝喝。


“吃一顿便饭也不可以!”


“你就去忙你的事!”


“我是去看拍卖会,我一朋友打电话来,让我去当参谋。”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们刚到十元就跟我说了。”


“你跟缺姑素不相识,你那样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去看你。”你语塞,没想到他这么直白。


“我”


“在这里不可以乱说话!”你怕他说出更露骨的。


“去外面说!”


“要去你自己去,我不爱听。”


你起身就走。缺姑当你走了,她喝了一盒牛奶,接着是吃葡萄,她有点不好意思。你问她葡萄有没有洗。回答是用卫生纸擦了。你怕她难堪就不说什么了。不一会,传秀又出现在门口,说曾先生他们要走了,问你要不要搭他的车回去。缺姑说她没事,“你去,你去!”她性急地。你说就免了。刚才曾金城的那个意思,若是搭他的车不就等于承认他随便对你说什么你都不生气。


“你让他回去,我待会还有点事要跟十元说。”


从金籼寺到你住的小区得走三四十分钟,平日里你大多步行,一方面你骑自行车的技术很差。另一方面是你认为这么走一走没有什么不好。十元急冲冲的来了,她当你真的有什么事,说曾总一定要等你。她认为你不能这样,人家什么地方不好!你瞪了她一眼,意思是不要当着缺姑说什么。


曾金城为你开车门,你和他母亲坐后排。你发现他从后视镜里看你。他母亲双手把着前排的靠背,时不时的说“慢才是,慢才是。”曾金城如同没听见,似乎没这么快便不足以说明他的车技。他父亲默默无语,俨然快慢都可以。


曾金城突然问你在哪里下,你说在小区大门口。你一下车他也下,你请他留步。他就立在那里,他父母也没有探头出来。


一进屋你就去照镜子,脸直发热,并没有发红。你的发型简单,几十年如一日,就在耳垂下面一点一刀切,好在还没长白头发。今年,有个“上山”三十周年聚会。当时,你们是第二批的。现在大多开始长白头发,有的黑白参半,还以饱经风霜自诩。有几位没来,据说还没摆脱“下岗”的“阴影”。另外可能是认为自己混得太差,没面子。这次活动有两项内容,第一天是合影、聚餐,第二天乘大巴旧地重游,看望第二故乡的贫下中农。每人得交二百元。这二百元的份子钱对没有固定收入的他们来说是个不大不小的数目。跟当年比他们现在好不到哪里去。上有老下有小,尤其是夫妻双双失去固定收入的,比农民还惨,农民有土地,即使缺少现金收入吃饭的问题也可以自己解决。城里人什么都得买,现金收入一断绝,就不要说供小孩上大学,连自己的温饱都有问题。你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把“老三届”贬得一文不值,并冠以“丑陋的”。你认为“老三届”的历程比较复杂,首先是文化大革命,然后是“下乡”、“下岗”和“下海”。到如今,“下海”赚大钱的没几个,多数的状态很一般,如果以地位和金钱来分类,有一部分已经落入弱势群体,穿戴可想而知,表情跟日新月异的大背景也有点背道而驰。“老三届”像什么呢?你想到橡皮泥。从“破四旧”开始,红卫兵,革命小将,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到如今,连自己也觉得模糊,其实就是边缘化了。过期的橡皮泥就是又轻又硬的渣渣。现在,不要说媒体,即使是平民百姓,大家都不爱提起那一段,过去就过去了,虽然还有那么一点历史。


有一篇回忆沈从文先生的文章,说斯人(指沈先生)已去,纸页上记载的所有旅途都变成了时间。兆和苍老的眼泪滴到纸页上就融化了,就像融化在无边的岁月里,一点声息都没有。你以为,不管怎么样,沈先生有《边城》、《八骏图》、《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等,那是一份隽永。不知为什么,“知青”作家多多,“知青”题材的文字也不少,就是不见精品力作。从这一点上看,“老三届”的确是缺了一点什么。缺什么呢?


小喜来了。你怪她不先打个电话。其实你心里很清楚,她不想让你破费,刚开始来往的时候你一接到电话就想着怎么招待她一下,如果家里没有现成的你就出去买。她跟小冬相识还有点戏剧性,起初你和老蔡极力反对。老蔡走了以后你的看法有一些改变,小冬又那么坚决,你也怕儿子跟你疏远。她有两三个礼拜没来了,大概是在复习功课,传说明年高考年龄要放宽,像她这样的也可以参加。她数、理、化还不陌生,英语忘得最多,英语又是主科,占一百五十分,跟语文、数学并列三大块。语文她怕作文。她在路上买了三个芋头。她跟你一样,爱吃芋头、地瓜、玉米之类。


你把曾金城送的那盒化妆品拿出来,你让她解开看看。一个非常精致的黑盒子,扁长方形的,上面有金色的花体洋文。翻开盖子,小喜就问谁送的。下面的一层更华丽,她取出一只造型很艺术的小瓶子,“Chanel No,5”她用英语读出,接着说香奈儿五号是世界名牌。这一瓶起码一千块钱。你半信半疑。事实上你对化妆品的价格一无所知,只是觉得没有那么贵的道理,那里面的香水顶多一汤匙。小喜说网上有这一类的介绍,她的手指快得像啄木鸟,左右开弓,不像你左手要比右手慢两三拍。世界十大名牌香水赫然在上。排在第一位的叫“毕扬”,每盎司300美元,香奈尔5号排在第八位,每盎司170美元。盒子上层有眉笔、指甲油和口红,小喜说那六支口红是目前最流行的六种颜色,号称“绝对巴黎”,精品店里有卖,一支二百四十元,不可以只买一支,得整套买。你把《守望者》拿给她看。她说这个人来过“星光”,穿着、消费很阔气。最近好像没来。你说明天早上就是搭他的车,别忘了提醒小冬,不要让人家请吃饭。小冬喜欢大鱼大肉,他爱请别人更爱让别人请。你揣测他跟曾金城会一拍即合。你已经感觉到曾金城有什么跟小冬是一模一样的,是什么呢?现在不比以前了,老蔡在世的时候,尤其是他担任市委副书记的那一年多,小冬还在上大学,一个月花两三千元。你想过控制,可是控制不住。老蔡经常上省城开会,去看小冬就给他钱,装在信封里,一千两千的。回来还不说,好似你给小冬的生活费和零花钱太少。事实上你给的数目早已超过平民百姓的水平。


待会煮什么吃?用芋头煮咸稀饭如何?你问小喜,她说想吃清蒸的。小喜做事很麻利,转眼就把芋头刨好了,洗一洗,切成厚片,抹上一点点盐。她从来不叫“阿冬”,说叫阿什么阿什么的特土,你渐渐就随她了。她吃芋头地瓜之类跟你不一样,你喜欢先吃芋头或者地瓜再吃一碗粥。她喜欢清一色。后来你也改随她了。


“明天一起去吧?”小喜看着你。


“我去不是碍手碍脚!”小冬就那么一间宿舍。你跟老蔡长期两地生活,对“渴望”的理解犹为深刻。小喜脸红红的,若是小冬刚刚回来,几乎每次,立马就关在屋里。你不好意思坐在外面,有时候装着出去买东西,有时候就躲进自己的房间。看书是看不下去了,不知他们是怎样的,小喜总是吃吃笑,全然忘了家里还有人。近几个月,你愈发坐不住,不买东西也出去走走。小区中心地带有个大花坛,你环坛转悠,所有的花草都细细地看上好几遍,实在没有办法再看下去就在旁边的石椅坐着。真是人非草木啊!


小喜要走了,你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捎给小冬,让他自己照顾好自己的话你也没说。你原本想让他俩早点结婚,你可以帮忙带小孩。你跟小喜说了,她没有反对。可是一得到高考改革的消息她就表态了。小冬也是欢天喜地。他一直认为小喜是可塑之才。


曾金城打电话来,说他想请你去游泳,你觉得荒唐,但耐着性子问他去哪里游泳。他说大酒店。你知道他说的大酒店是指本市唯一的五星级,可是你对大酒店知之甚少,虽然一次又一次从大门口经过,想象中里面富丽堂皇,歌舞升平。曾金城说大酒店的游泳池晚上开始用温水。他有会员卡。又说游泳馆里面人不多。你说你不会游泳,其实你会一点。他说浅水区的深度一米四十。


“我没有游泳衣。”你以为这一条够成为推辞的理由。


“那里什么都有,泳装有十几种,泳帽、浴巾、洗发水、沐浴露。”


“真的,我没有这种习惯。”你晚上一般不出门,除非有要紧的事情。


“试一次看看!我在小区大门口等你。”他说完就挂,好像你是他的下属,要谈工作上的事情,不容推辞。


你还没走出小区大门他就把车门拉开,开的是后排的门。你拎个半新的挎包,一时不晓得带什么,一袭内衣,一条毛巾,一块香皂。看他西服革履的,你觉得自己像个阿姨。车比白天更快,穿过灯火辉映的大街,直入气派非凡的五星级大门。


游泳馆内人影寥寥,柔和的灯光下池子显得很美,微带蓝色的池水清澈明亮。池沿是白色的大理石,那一圈,形状像老式的调色板。水上的空间足足有五层楼高,天花板的装饰和吸顶灯也很阔气。池边环一条“C”字形的白色走廊,纯粹的欧罗巴风格,豪华而典雅。走廊里的灯光半明半暗,这静谧与富丽仿佛连在一起。向池子这一面的廊柱外边隔一根立一尊两米左右的石膏像,底座是方形的黑石。你能叫出名字的有大卫、思想者、米洛的维纳斯和掷铁饼手。走廊里隔三四米摆一张圆桌和四张带扶手的塑料椅,全是白的。


曾金城带你去看泳衣,果然有十几种,大多花花绿绿的。他不租,一定要买。最尖端的是来自美国的比基尼,那么一点点的两件居然一千二百八十八元!说是世界名牌。中外合资厂出产的泳衣大多两三百元一套。你选黑色的,下面像四角底裤那样盖住半截大腿。走出更衣室你觉得有点凉凉的。胸前开口并不低,但紧绷绷的,什么形状都不肯瞒人地彰显出来,好在还没有下垂。曾金城立在池边等你。他上半身像个倒置的三角形,胸大肌也很明显,要是腿再长一点就更好了。估计他有一七五或者一七六。然后发现他胸口有一些毛,不太浓密。肚脐下面也有,愈接近裤头的地方愈多。你不大自在,他泳裤里面很鼓的一大团。水温刚刚好。曾金城说是用电脑自动调控的,水质达到世界标准,不断注入、溢出。你从最浅的地方下去,划拉几下,蛙泳还没忘。曾金城随在你一旁,他游的是侧泳,看你没什么问题他就自己顺着池边游。你不敢到深的那边,就在浅水区游来游去。不知曾金城游了多少圈,那么快,跟人比赛似的。然后招呼你上岸休息,让你擦一下头发,披上大浴巾,随即问你喝点什么。你很不习惯,可能是之前没被男人这么呵护过。穿短裙的服务员召之即来,很殷勤。原来咖啡有三种,曾金城问你加不加糖。不加。他说他也不爱喝甜的。


喝了咖啡曾金城说你选的这款泳装,他来这里三四年只见过一次,一位满头银发的法国老太太。


“很封建是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体形肤色都很水,这里跟大街上不同。”


你懂得他的意思,你有说不出口的原因,你胳膊腿都很光洁,下面那里又密又长,很蓬勃。要是穿那么窄小的边上的恐怕会露出来。可是你又不想让他以为你是有伤疤或者胎痣什么的。你脸上发烧,你怀疑他会猜到,因为你腋毛也很浓。


有五六个穿着比基尼泳装的女郎经过,那身材、肤色没说的,又那么高挑轻盈。就在离你们不远的地方坐下,大方而不失优雅。曾金城轻轻地说她们明的是“救生员”,有救生协会颁发的证书。你问他有没有请过她们,他说偶尔。随即问你游泳在哪学的。很久以前,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上体育课,全年段都去,把市游泳池包下来,包半天。那时候不比现在,班上二十几个女同学只有三个买了泳衣。你是其中之一。下水之后有一部分女同学就不上岸休息,因为胸部已经开始发育,休息的时候宁可浸在水里,只露出头和脖子。你也没上岸,在池边学动作的时候就引来很多男同学的目光。这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女同学穿着短袖内衣和四角底裤历历在目。



龚超然的声音又出现了,他让你开一下门。你问他有什么事情,他说是小冬的事。


事情是这样,前几天他在校内遇到以前的一学生,此人跟小冬同单位,他毕业三四年了,今年考上中文系的研究生(非全日制)。小冬找工作的时候找过他,虽然没有帮上什么忙,但提供不少信息。他说最近两三个月,小冬忙得不亦乐乎,原来小冬“攀上”柯平道(中央候补委员、省委副书记、常务副省长)的女儿柯常。这柯常二十五六岁,在省城是个人物。小冬有个高中的同学,叫白磊,北大毕业,分配在省经贸委,小冬常去他那里。柯常跟白磊交往好像也没多久,这白磊据说是个文弱书生,戴眼镜,英文非常好。估计小冬是在白磊那里认识柯常。柯常善于交际,熟悉官场上的门道。但秉性乖张,说话往往不留情面,仗着父母的权势,她母亲常玉安是轻工业厅的书记。最近,柯常跟小冬过从甚密,有一次她把小车开进区政府大院,一个新来的保安多问她一两句,她说什么!“你走开,我不认识你!”最近,区政府的权威人士透露,小冬将借调到省经贸委“外经贸办”,当办公室副主任。这个办公室权力很大,主任的位置空着,目前由省经贸委主任自己兼任。龚老师认为,此事非同儿戏,柯平道是省内第三号人物。把小冬弄进这么重要的部门凭柯常自己的能力绝对办不到。尤其是现在,省委省府刚刚进行机构改革,有一部分人被分流出来。换言之,柯平道的用意可谓司马昭之心。现在小冬人还没去,要三思啊!柯常可不是好惹的,小冬跟小喜的关系她早晚会知道。龚老师认为自己不便直接跟小冬谈,因为小冬没跟他提起。


你很注意听,同时认为龚老师的分析不无道理,如果对柯常不是那一层意思,省经贸委就别去。若是想去,小喜这边可得先理顺。你说小喜刚刚去了一趟福州,回来没什么反应,小冬也没跟你说过,他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家了,你只知道他忙,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柯常有没有工作?”


“以前在省工行,现在是一个什么证券公司的副总经理,听说来去自由,上不上班凭她高兴。”


“她什么学校毕业的?”


“一个什么职业学院,市政府办的。”


你转不过来,小喜的身段长相是一等一的。柯常有可能门道多多,可是小冬的秉性你很清楚,他才不会为了什么任人摆布,更不会天天跟在一个女人后面。


“小冬最近有没有去找你?”


“上个月来过一次,匆匆忙忙的。”


“他找你什么事?”


“他手头经常不方便,有时借五百,有时八百,一发工资就还给我。后来就没办法还了。听我那个学生说,整个区政府他朋友最多,天天有人来找。有钱的时候出去吃,没钱的时候就在区招待所记账,炒三四个菜,来几瓶啤酒。”


“他欠你多少?”


“五千五,他那天来全部还了,还送我两瓶‘茅台’。”


你马上怀疑这些是从柯常那里来的。


你心里很乱,但你还是问了一下小晶的状况。小晶曾为她爸爸的事来找你,声泪俱下。今年因为怀孕了才结婚。前不久,医生说她胎位不正,让她跪在床上,臀部尽量抬高,一天要做三四次,一次半个钟头。


傍晚曾金城又打电话来请你去游泳,你说晚上有事。你想问问小冬,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你打小冬的手机,按你的猜测这时候他是吃完饭回宿舍。


“小冬,你什么时候去省经贸委上班?”


“过几天,妈,你怎么知道?”你还听到女人的笑声,好像是在酒家之类的地方,声音嘈杂。


“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我有惊无喜,你说说这个借调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借后调。”


“跟柯常有没有关系?”


“妈,我回宿舍再挂好不好?”


“她就在你旁边是不是?”


“妈!”他显然走了几步。


“你走远一点,你说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跟柯常没什么,只是一般的朋友。”他似乎又走了几步,嘈杂的声音变小了。


“你说,这个借调跟她有没有关系!”


“是她帮的忙,开始不是她的关系,你还记得白磊吧,我高中的同学,我们那一届高考的文科状元。”


“记得,戴眼镜。”


“是他推荐的,他跟他们主任关系很好。”


“他在那里上班才多久!”


“他外语好,电脑也很棒,他跟主任出国三次了。”


“我问你,不去可以吗?”


“这怎么可能!为这事我跑了两个多月。”


“就说我不同意。”


“妈!我是去厅级单位上班,那里一大堆业务我还得去学,晚上要去补英语!你不是说年轻人要积极向上吗!现在机会来了你怎么反倒这样!”


“我说的积极向上是堂堂正正的,凭自己的能力和表现!”你差点说像他爸当年大学毕业,省委宣传部来挑人,他第一个被选上,又是班长又是学生党支部书记。“你走正道我支持,”你话还没说完。


“人家在叫我了!妈!你放心,我这次借调的每一个关口都是从前门进去,从前门出来,没有请客送礼,没有违法乱纪。我就是要让那帮人看看我蔡振冬是谁!”老蔡去世的时候小冬怒火中烧,而且一直耿耿于怀。他认为他爸的死就是市委书记搞的鬼。


“你激动什么!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论做什么要经过头脑,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


“起先是白磊出的主意。他说我这个起点比较边沿,他想把我拉进快车道。他从他们主任得到消息就打电话给我,……就这样好吗?待会我还要去补英语。”


要不要跟梁部长挂个电话,你犹豫不决。他从省委副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了,他在省宣传部当了十二年部长,他当处长和副部长的时候也一直是老蔡的上司。老蔡调回老家当市委副书记更是他帮的忙。老蔡去世之后你跟他见过一面,再以后他寄一本书来,是他写的游记,他到过三十几个国家。比如巴黎、罗马、纽约,就单独写一篇,走马观花式的老生常谈。就是没有他自己的感觉,除了让人知道他去过这么多地方恐怕没有别的。小冬大学毕业之前找过他,他不赞成小冬进入政府机关,劝小冬搞技术工作。


你想问问小喜,就挂她的手机,跟“喂”同时传来的是三用机的英语朗读。她马上关掉三用机,说现在没事听听课文。你问她知不知道小冬借调的事,她说早知道了,小冬让她保密。你问她是否赞成小冬这么做,她说当然。小冬并不完全是为了他自己,他有个全面的考虑,首先进入经贸委。这事很难很难的,机构改革刚刚结束,到目前还没听说第二个。小冬说白磊一个月有四五千元的收入,完全没有腐败的。他要是有这样的收入供她上大学就不成问题。


你不敢提到柯常,倒是小喜自己说起。她说小冬这个借调好在有白磊的朋友小柯帮忙,你问小柯帮了什么忙。小喜说最后一关过不去,小柯让她妈妈出面,她妈妈是个厅级干部。


十元打电话来,说缺姑想见你。前一阵子她感冒就快要好了,不知是不是你送的东西吃太多,白天拉了好几次。傍晚让她吃“泻立停”,现在止住了。缺姑认为自己来日无多,其他的没什么,只要求见你一面。十元认为没有那么严重,可是缺姑这么提出来了。你说你马上就去。十元说靠近金籼寺那一段的路灯大多坏了。她建议你包个“的士”,或者让曾总辛苦一趟。“他对你的那个意思青盲都看得出来。”她如是说。


“我不要,你别乱来。”你认为这么利用人家很卑劣,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就不可以享受这方面的待遇。你换了衣服就出发,小区内灯火阑珊。你走得比平时快,才走出小区不远,从后面来的车灯照着你,还连连摁喇叭。你很恼火,已经走在边边上了,干脆站住。那车就在你身旁停下,右边的车门马上开开,曾金城探出来,头发湿湿的,有的还在滴水。你不知说什么好,可是既然来了,也没必要再假惺惺地客气一番。他说刚刚接到十元的电话。你没有马上钻进去,从挎包里取出一包手巾纸,弄开了再递给他。他胡乱地擦了一下,说不要紧。你说没有那么紧急,你再拆一包手巾纸。有点想替他擦,又觉得不好意思。你问十元是怎么说的。十元没有添油加醋,却把你的原话搬出来。


“对不起,这么打扰你。”你等他开车了才说。


“什么对不起!”他不像在开玩笑,也不是很严肃。


“影响你锻炼身体我担当不起。”看他没顾得打领带,那么精致的白衬衫领子湿漉漉的,你都替他不舒服。


“你要这么说回头一起去。”


“我没那么大的干劲,以后吧。”


“你慢一点。”小车开始进入靠近金籼寺的路段。跟刚才经过的大街相比这里简直是乡下,好在车灯非常亮。你不清楚“奥迪”属于哪一个档次,但觉得比老蔡的专车厚重,老蔡那个叫“桑塔纳”,除非他去省城开会,你想去看小冬,平时你就别想了。


十元和传秀立在金籼寺山门外面,传秀提着长柄纸灯笼,里面的蜡烛不大亮,灯“肚子”上的“金籼寺”隐隐约约。看曾金城头发湿湿的十元问这问那,她一出家人没有必要问这么多。往里走的时候她又没咸没淡的,什么“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曾金城说自己快要听不懂了,你觉得他答得妙。这十元平时并不爱看书看报,但记性着实甚好,谁跟她说过什么,比较经典的她记得一清二楚,然后时不时的引用,不熟悉的人还以为她很有文化。


缺姑面色暗晦,两颊凹陷。你叫了三四遍她才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她想跟你说几句话。你让他们出去。她含含糊糊地说了一通,大意是:没有机会见到董先了。但她认为你有机会,届时请你转告董先,说她心里很苦,因为今生今世不能报答他,希望来世能再遇到他。这辈子命不好,生得这么矮小丑陋。你说按理她下辈子会很漂亮,没准是个千金小姐。但要注意一点,董先与彩凤姨天生一对,下辈子可能还是夫妻。遇上董先不要忘记保持距离。缺姑被你逗乐了。你接着说,等病好了,上你那里打个国际长途,跟董先叙叙。在金籼寺,十元严加控制,电话在会客室,就不要说打长途,打市内的也得先跟她说一声。


从缺姑那里出来你如释重负,才走出几步,十元迎面而来。她拉着你的手,用很低的声音说有事求你。你不想让曾金城等太久,准备快刀斩乱麻。听说阿郎最近经常待在家里,因为找不到活干。她想托你跟曾总说说,看看能不能帮阿郎找点活路。你说曾总并不是以房地产为主。再一个,曾总要是问起阿郎的关系来历怎么解释?十元让你看着办,说她相信曾总的为人。你知道她心疼的是阿础。这阿础越来越优秀,他小学考初中的成绩在一中排一百四十四名。今年中考,他跃居一中第二名,得到“培贤”奖。这“培贤”奖出自本地一华侨,他在市内最繁华的地带盖了一座二十几层的商业、写字楼,将每年所得的租金奖给本地的高材生。奖金分四大块,小学生、初中生、高中生和大学生,每一块分三个等级。阿础得的是初中乙等,人民币三千元。红榜占本地晚报的半个版面,且在市电视台滚动播出三天。好事还不止这些,早在中考之前,学校教务处就召集成绩在年段前一百名的家长开会。意思是──吃水不忘挖井人。市内与一中齐头并进的还有三中和五中,竞争十分剧烈,谁不想在高考大放异彩,最好是多来几个清华、北大。一中的期中考和期末考都按成绩分考室,成绩最好的三十位在第一考室。上初一的时候阿础在第五考室,到初三的期末考阿础已是第三次进入“№ 1”。学校开会就是怕第一梯队填报三中和五中。教务处主任和副校长向阿郎许诺,只要阿础填报本校,高一年的学费(含代办费)全免。阿郎说,三中和五中的人已经来过,也是这么说。教务主任和副校长赶紧补充,本校还有三个校友捐赠的三个奖学金,若是阿础的成绩在本校录取前十五名之内又可以得到三四千元。其中有一个用美元颁发。


你估计曾金城还会请你去游泳,不如等游泳休息的时候。果然在你下车之前他就发出邀请。


第二天他早早的来,你说你马上下去。他说刚才买了一件浴衣,不知道你是否合身。你说有大浴巾披一下就可以了。他说以后天气冷上岸的时候会发抖。你也不好问他凭什么认为还有以后;没办法,只好让他上来。那浴衣是红色的,你套一下看看。长了一点,尤其是袖子。你说长一点无所谓,就是颜色太艳。他说是在“大宇”专卖店买的,不合适可以更换。你说以后不要这样,你想到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没说出口。想想你跟他从一开始就不大像君子之交。但你认为同意他为你花钱就等于承认你对他有点什么。


“大宇”专卖店你之前没来过,一色韩国货。站在售货小姐跟前你感到自己的妆束已经跟不上时代。如果把当今的女人分门别类,你恐怕只能跟买菜带孙子的同一版块。“大宇”的小姐稍显迷惘,也许是猜不出你跟曾金城的关系。曾金城像发布命令那样,指着那个有“大宇”字样的纸袋说换一件,因为偏大。很快就换了,你选乳白色的。上车之前曾金城说他住的那条街桂花开了,问你想不想去领略一下。你问为什么。他说他们那条街是“警民共建文明街”。他捐了十五万,刚好够种那些花草。


那小街离“大宇”不远,路灯很亮,款式也很新颖。曾金城让你把车窗打开,那芳香扑鼻而来。小街比双车道的马路宽一些,路灯与桂花树在同一条线上,有半高铁栅栏围着。桂花树有一人多高,造型很美,但几乎看不到花。曾金城把车速放慢,“怎么样?”


“好啊!”你并没有恭维,真的好,路面很平整,铁栅栏内的地皮满是茸茸的马尼拉草。


他说他郎罢(老爸)每天至少巡视三趟,带一根拐杖,并不是为了走路。最近,有一小部分中老年妇女把手伸进去。他不敢敲她们的手,就敲铁栅栏,请她们看一下挂在栅栏上的塑料牌子,“花草依依,请君怜惜!”你不知说什么合适,只好听凭他自言自语。他说本地桂花有三种,金桂、银桂、四季桂,他选金桂。他去过三亚,那里的椰子好几种,金椰、银椰什么的,金椰子最好。你想花草树木本没有尊卑贵贱之分,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话到了嘴边却没有道出。


换了泳装穿上浴衣,感觉很好,下摆能盖住小腿,腰间还有一条带子,你扎一个蝴蝶结。然后觉得也不一定叫浴衣,说是睡袍未尝不可,很富贵的。你还是在浅水区游来游去。脑子也没停,想待会儿如何介绍阿郎的情况。曾金城游了十几圈才上岸休息,还坐上一次的那张桌。


“你好像有什么事。”他用大浴巾擦了一下头发,然后向服务小姐招招手。


“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不要这么客气。”他点上香烟,然后用左手抹了抹胸口,好似特别爱惜那几根毛。


你把阿郎的基本情况说了一下。曾金城说眼下承包或者分包一点什么要先看资质,也就是要有政府部门颁发的证书,不管建筑公司、装修公司或者安装公司。以前,有些个体户搞挂靠,给人家百分几的提成。现在基本上不行了。出了问题被挂靠的公司要受处罚。甚至停掉一年或半年的投标资格。如果让阿郎到“冠达”来也有个问题。现在技术工种必须持证上岗,没有证书只能做普工,也就是干粗活,那工资一个月三四百元。


你估量阿郎没有什么证书。你问考个什么证是不是很困难。他说考水工、电工、电焊工这一类的初级工和中级工不难。分两大块,先考理论,后考实际操作。事先得报名参加学习班,报名费好几百元。不参加学习班就不让考。


接着继续游泳,你认为自己白说了。他又不问阿郎跟你什么缘故,你总不能不打自招地把阿郎跟十元的事和盘托出。心里一烦你就不游了,站在离池沿很近的地方。曾金城立即游过来,他当你哪里不舒服。你说没有。他问是不是为刚才的事,你说不是。


“你去游你的。”你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小家子气,怎么就这么经不起!你认为自己没有自闭倾向,刚才走进游泳馆你就很有感觉,那水面的倒影和波光交相辉映。


“在‘冠达’我这个副总是挂名的。”他不走,好似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在里面负责什么?”


“说到底只是一种互相利用的关系。我平时没去上班,没拿工资。我可以承包他们的工程,也可以代表公司参加投标。”


“我没说阿郎的来历你为什么不问?”


“我想可能是有什么不便。”


你把十元跟阿郎相好的事说了一下,阿郎常常帮金籼寺换保险丝,或者修水龙头什么的,给不给钱他无所谓。可是有一次活比较多,不知十元怎么挑起,就三五天的功夫,起先买国产的安全套,然后好像是十元怕不够安全,阿郎改买进口的。那一次结束的时候才发现破了。不知道是质量不好还是阿郎太使劲。曾金城笑了一下,随即请你继续。怀孕之后十元曾打算嫁给阿郎,可是阿郎家离金籼寺太近,他家房子那么破,又没有固定收入。十元还比阿郎大几岁。当时你三姑长住新加坡,每月寄钱回来,十元这个当家不难当。你三姑知道这件事就想让十元还俗。说十元的法心不坚固。又认为十元是被人抱来的,成年之后完全可以自己选择生活。思前想后十元决定跟阿郎断绝来往。她去外地生下的阿础当即就让阿郎的母亲接走。以后她几次想给阿郎一些钱,阿郎不要。再怎么苦他都自己扛着。你三姑觉得很对不起阿郎母子,十元是她一手带大的,是她没有教育好。圆寂之前她还想把最后的一点积蓄给阿郎,阿郎无论如何不接受。阿郎的母亲阿腰年轻守寡,他们那座破大厝里面的房子倒了一大半,她就在那些空地上种瓜种菜。也养过猪和番鸭。现在她经常生病。


难怪十元不怎么像出家人。曾金城如是说。你问哪里不像。他说眼神和腰身。你往他脸上戽水。曾金城说他还有一个问题。董先是个什么人,他跟你三姑是什么关系。你说待会休息的时候再告诉他。


董先生早年毕业于师范学院,教过几年中学,之后辞职回老家,在旧后街开个很小的中草药铺,卖一点中草药兼为人疗伤。他爱好书法,对佛学、诗词、楹联颇有研究,但不善于谋生,挣一点小钱不够养家糊口。他妻子养一只奶羊,卖点羊奶补贴家用。那时金籼寺的住持是伞姑,打理具体事务的是你三姑,伞姑已经很老了。你三姑七岁出家,缘由是算命的说她命太硬,会“克”自家兄弟。那时家里比较富庶,你三姑出家时给了金籼寺八百块大洋。伞姑信守诺言,对你三姑百般呵护,长期让你三姑喝牛奶(或者羊奶)。董太太身体不大好,早上经常由董先生代她牵羊出来现挤现卖。董先生夫妇跟你三姑认识大概是从羊奶开始的。一九七四年初,董先生举家移民新加坡。他伯父在那里做生意,听说资本不小。尔后,董先生夫妇想方设法办手续让你三姑去了新加坡。你三姑在新加坡经常外出诵经(为超度亡灵),甚至陪伴弥留之际的老人。除了每月给十元她们寄生活费她还积攒了一笔钱。后来得到一位大华侨的捐赠连她的积蓄重建金籼寺。金籼寺的总体布局就是董先生设计的,还有那些楹联,大多出自他的手笔。


听了你简单的介绍曾金城说董先生夫妇把你三姑弄去新加坡很像电影里的故事。你说“上山下乡”的时候董先生的女儿阿序跟你插在同一大队,还比较相投。是阿序亲口告诉你的,她家有时穷得揭不开锅,她母亲派她去找你三姑,看看能不能预支一点羊奶的钱,三元五元也好。你三姑尽力而为,等到结算的时候又不提此事。彩凤姨(董太太)当然不会忘记。文化大革命爆发你三姑她们日子就变得很艰难。羊奶当然是停掉,你三姑她们自己种菜,较好的出售,较差的自己吃或者腌咸菜。每次收割,总是挑一把最好的,让十元送去董家。董先生有空也常来帮忙,比如翻土整畦。据说,董先生没有多少力气。董先生瘦,一米八十的高程,他手指细细长长的,不论坐着站着,令人想起两袖清风。


曾金城问你三姑去新加坡住哪里。起先是董先生家,后来长期住当地的女众寺庙,好像也在居士林住过。他不知居士林为何物。你就解释。问来答去,这家伙还是有些疑惑。你说董先生信佛,是个居士!他们夫妻又一直相随。你没说自己也曾经怀疑过。董先生是有点与众不同,去了新加坡,他的亲属不晓得让他做什么好。去居士林工作是董先生自己的选择。工资不多,带半义务性质。有点钱他就寄给十元,让她带缺姑去整容。缺姑天生的兔唇,裂缝不堪入目。有的小孩见到她就哭,有的赶紧抱住妈妈的裤腿。你三姑圆寂之后董先生头发、胡子都不剃。好在阿序和她妹妹极有孝心,姐妹俩轮流来照顾。保姆换了一个又一个,人家没办法适应,董先生有时像疯子。你三姑用过的东西专门放一个房间,什么人也不许碰,任凭尘落尘封。


曾金城问起董太太。董太太头几年就去世了。他说他想象的董太太病恹恹的。你能领会他那没说出口的意思,就问他是不是弗洛伊德的著作看太多了。印象中他的书房书橱一大排。他说看了两三本。他认为弗洛伊德的理论很偏激,但很说明问题。换了别的理论就说不清楚。你也有同感,好的理论就是用简单的语言把复杂的现象解释清楚。


一夜转眼就过去,昨晚你游得比较长,最后在曾金城的保护下绕了两大圈。有他在旁边过深水区你不会害怕。救生员说你进步很快。醒来觉得四肢发软,但很舒服。花又来了,一束洁白的虎爪菊,叶子是那样的绿。


阿菊来了,前所未有的早。想必是昨晚没睡好,懒懒的,还有几分黯然。你说过她几回了,她老陈现在跟正常的人不一样,天天呆在家里难免郁闷,有时说几句过激的话应该体谅他才是。不然什么叫老夫老妻。老陈也真是的,就不肯出来走走,他腿脚好好的嘛!难道没当副市长就没脸见人?更何况他还有个厅级“巡视员”。阿菊一开口就问你昨晚去哪里。你说去游泳。曾金城请的,去大酒店游泳馆,温温的水。阿菊说你是“潇洒走一回”。这《潇洒走一回》(歌曲)曾经很流行,没过多久便被本地送葬的铜管乐队引用。细细想人这一辈子也像是去哪里旅游,生是出发,死是返回,回到冥冥之中。老式的闽南话管旅游叫“倜陶”,倜是潇洒地玩,陶是乐,也带陶醉之意。


不知道阿菊是羡慕还是挖苦,说以前你连短一点的裙子都不敢穿。随她怎么想,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游泳馆她没去过,一次也没有。若是有她百分之百会说出来。你得意了一下,在温水里慢慢地划,很爽。出水那会你皮肤白得发亮。记得苏青(作家)说过这样的话:“我自己看看,房间里每一样东西,连一粒钉,也是我自己买的。可是,这又有什么快乐可言呢?”张爱玲认为这句话是至理名言,“多回味几遍,方才觉得其中苍凉。”这张爱玲透彻!她不单单有才华,还很女人,换了你有那个经济条件,自己去买的门票,自己去买泳衣什么的,感觉恐怕就不相同。你在那里看到的尽是男人掏腰包,或者刷卡或者现金买单。女人只管游泳或者泡在水里,上岸叠着腿,坐等饮料或者红酒。你搞不清楚这里到底是男人的世界还是女人的世界。但有一点,这里的女人大多年轻靓丽。不像男士,什么样的都有。在“大宇”专卖店隔壁有个精品店,叫“宁为女人”。不知怎么的,你又想起曾金城的话,他认为女人可以不说“无功不受禄”,好像女人天生有功。


阿菊说昨天跟老陈和保姆吵了两个回合。吵架的原因并不复杂,斗争的性质比较尖锐。阿菊下午出去为老陈买睡衣。原来的两件(像毛巾的那种)有点旧了。阿菊想买好一点的,白天也可以穿。她去南街买,外面是缎的,又红又金,里面铺一点点丝棉,就是睡袍,买两件花七百元。一到家便让老陈试试,穿起来挺富贵的,老陈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阿菊去了一趟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老陈说他不要,嫌“村村”的,已经过时了。阿菊怀疑是“北婆”挑唆的,说了她两三句,并没有骂,只是很严肃地指出,这类事情不要她管。想不到北婆声音比她大,说她没眼光还想赖别人。阿菊气得鼻子都翘起来,直想扇过去。这时老陈从房间里出来,也不说什么就把那两件睡袍往窗口一扔。阿菊怕被捡破烂的捡走,立马冲下去。然后放进她女儿的那一间。根据这几个月的经验,凡是老陈不喜欢的就必须拿走,比如他不想吃的东西,不马上拿走他就一手扫在地上。思前想后,阿菊想退货。人家不让退,如果是质量上有问题可以换一件。阿菊想拿回来也没有用,一咬牙,决定每件亏一百元。人家还是不肯,说忌讳。最后勉强同意放在店里寄卖,为期一个月。


你说工商、税务的头头她不是有认识,何不给他们打个电话。阿菊说你不懂,人一走茶就凉。再说了,这么小的事情去找人家有失脸面不是。再怎么样她老陈是个厅级干部,总不能为这么几百块钱弄得一点气质都没有。


可是事情还没完,她一到家就觉得不对。进了房间发现放钱的那个抽屉被撬开。阿菊不敢问老陈,就问北婆。北婆说大哥让她出去买,找不到钱,就找菜刀和螺丝刀撬抽屉。然后让她出去买两件最好的,她就去精品店买了两件,一件一千五,韩国进口,有单子。阿菊当时没发作,忍着,从精品店买来的那两件是纯棉的,又轻,又软,袖子、下摆也恰到好处。可想到那三千元,现在是老陈一个月的收入!等吃过晚饭,阿菊找北婆谈话。阿菊认为北婆有错,女主人不在家她应该劝阻老陈,更不可以按他说的出去买。北婆说她劝了,大哥不听。阿菊认为她很不虚心,所以宣布,以后不准她再叫大哥,她有什么资格叫大哥!北婆也火了,说大哥拿她当人看,她才叫他大哥。也是因为大哥对她好,不然她早就走了。阿菊气坏了,叫她马上滚出去。这时老陈推门进来,指着阿菊说,“要滚的是你,不是她!”,那样子像电影里面的地下党负责人在痛斥叛徒。


你问保姆叫什么名字,叫桂香。你说菊花和桂花同在金秋时节开放。阿菊说她都快气死了你还说笑。你认为有必要说阿菊几句。首先,桂香来照顾老陈照顾得那么好,老陈对她有点感激之情纯属正常。论理阿菊也应该要有这么一个认识。可是每次听她提起保姆的事总是“北婆”、“北婆”的。人家有名有姓。就拿昨天发生的事来说,老陈的病已影响到头脑,不能像正常人那样思维。满屋子找不到钱他脑筋就“短路”了。桂香何错之有!劝也劝了,老陈命令她去她还能怎样?人家精品店、专卖店不让讨价还价。想到“大宇”的气派你很肯定地指出,好像你已经去过很多次。


“换了你是她你怎么办?”你问阿菊,“老陈现在的情况就得顺着他。”你认为,有桂香这么合适的人来照顾老陈是她的福气。人家有丈夫有小孩,不就因为家里生活困难才这么不远千里。阿菊说桂香的丈夫开手扶拖拉机摔断两条腿和一条胳膊。她公公婆婆,还有两个小孩,全是只会吃不会赚。


后来怎么收场?阿菊说看老陈发那么大的火,特憋屈,就哭了一会。想这个家都不像一个家了,儿子几乎不回来,吃住在单位。女儿更绝,不吱声,不介入,就躲,关在她那一间,有时溜出去,说不定是去她那套空房子。不会吧,她女儿一个人有办法待在那一大套房子里面。阿菊说她女儿一同事搬新家,一套半新不旧的沙发,还有彩电、VCD送给她女儿。她女儿自己在里面看。你问她最近为什么老跟老陈龃龃龉龉的,都是鸡毛蒜皮的事嘛。她说你不知道,他满脑子“农民意识”。


以前,老陈在台上的时候,没听她说过老陈有什么缺点。打老陈当上“巡视员”缺点是络绎不绝。你问阿菊,老陈到底有什么“农民意识”,你认为应该用事实说话。阿菊说现在她两个孩子基本上不跟老陈说话。女儿还好一点,偶尔叫一声,叫他来吃饭。儿子十天半个月的回来一趟,就是把脏衣服拿回来,把干净的带回去。父子俩见着面就这么憋着,谁也不理谁。你听不懂,没听说过有什么深仇大恨。阿菊说这个事情由来已久,打上小学的时候,老陈只要有空就把这两个孩子轮流叫去训话。要他们努力学习,奋发向上。起先她也赞成,后来发现这两个小孩念书不好并不是贪玩。老师布置什么作业,背什么课文一样没少,成绩就是上不去。阿菊认为,子女学习成绩不好做父母的人也要承担一部分责任。小孩头脑笨是做父母的没生好。老陈认为自己头脑好。阿菊认为,他头脑好不等于他遗传性稳定。你同意她的观点。比如梁部长,他儿子恐怕赶不上他的一根小指头。


阿菊接着说,女人是土。“你种子不好怎么能怪土呢!”你想笑,这么说她儿子女儿是沾上她的“土”性。当然,她说的也有点道理,不可以把主要责任推到女人头上。孩子小学还没毕业阿菊就已经看出来了,不是读书的料,逼也没有用。可老陈一如既往,说自己小时候家里有多困难,一支铅笔用到最后那么一点点就把它劈开,把铅插进小竹管里继续用。在班上,他经常考头一名,期末学校奖给他生字簿,还有铅笔、橡皮檫。他就没发现小孩开始躲着他,什么事都不跟他说。学校开家长会,他说忙,一次也没去过。其实是怕难堪,觉得孩子学习成绩太差,很没面子。等到孩子上完职高有工作了,老陈还是隔三差五的唠叨,要他们上电大或者参加成人高考,要写入党申请,小孩说他们单位党员已经太多了。阿菊认为,小孩是普通的材料,与其逼他们做这做那还不如让他们轻轻松松地过日子。她儿子头脑一般,人缘好,他当选工会小组长是全票通过。同事、同学红白喜事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而且是让他主管礼物和礼金。


你感到老陈比较孤立,桂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依靠。你劝阿菊跟桂香沟通沟通。阿菊说已经沟通好几次了,她把自己的衣服送给她。还有老陈的,桂香只留一两件,其余的寄回去给她婆婆和她丈夫穿。你说沟通要真诚,人因思而变,有了觉悟,其他问题就好办了。还有,刚才凭她说的那些给老陈定为“农民意识”没有道理。阿菊又说你是不知道,老陈不是好好说,对孩子板着脸,没有一句软一点的话。他说话就像在外面做报告,他是百分之百的正确,别人都要听他的。


“你是孩子的父亲还是孩子的领导!”阿菊指出,简直是把你当作老陈。


“你在外面不管有多风光,你回家就是家里的一员。孩子没出息,管他有没有出息,总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吧!”阿菊接着说,“一棵草一点露,平平安安的不也很好!”


人真的是此一时彼一时。看来老陈这一场病也没有白病,至少让阿菊有一些新认识。可是认识归认识,她还是想把桂香辞掉,看老陈那么明目张胆地护着她。你劝她不要乱来,马上辞掉会把矛盾激化,首先没有什么理由,再一个,老陈哪里会答应。阿菊想逼桂香自己走。你说她的阴谋有可能得逞,但要考虑到老陈是不是承受得了。桂香照顾得那么好,一时半会要找个合适的不容易。阿菊说老陈以前并不爱吃面食,自打她来了就一步一步地被她牵着鼻子走。现在一天固定要吃一顿“手擀”面。你说面食的营养更丰富,在胃肠运行的速度也比米饭快。老陈又不爱运动,吃面条之类的有利于消化。再一个,人家做面食是用手工,比做米饭麻烦。活是多干了不是少干。阿菊被你说得无言以对。你说人就这样,容易得到的便不珍惜,一旦失去了才来后悔。


阿菊犹豫了一下,说她有几次回家摁门铃摁了半天北婆才来开门。“你不是有钥匙吗!”“有时忘了带。”她一进门就问为什么过了这么长时间。北婆说她在厨房做事没注意听。有一次说是在房间里给老陈剪指甲。阿菊当场严正指出:以后剪指甲到客厅来剪。你认为没凭没据的话不可以乱说。阿菊说她有“内感”。什么“内感”?阿菊说你跟她是老姐妹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以前嘛,老陈那事一个礼拜两三次。得了病之后就少了,大概一个礼拜一次。北婆来了之后又少了,一个月就一两次。最近一个月连一次都没有。你还是没听明白,她说的“内感”是指什么。阿菊说就是她内心的感觉,简称“内感”。她感到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偷去。你还想帮桂香说话,又觉得很不好说。桂香才三十出头,正是最需要的阶段。你自己深有体会,以前一捞到去省城出差的机会,或者得知老蔡要回家,你前一个晚上就睡不着。若是老蔡要回家,你早早的去买鱼买肉,不嫌贵。你希望老蔡多吃一点。他吃是吃了不少,事前也很亢奋,就是耐力差。有时你还正在兴头上他事情已经办完了,让你马上想到虎头蛇尾。


阿菊说桂香的丈夫瘫在床上已经两三年,那一根恐怕早就不行了。听桂香说她在家的时候常常背她丈夫出来晒太阳。


阿菊说她有时候也感到桂香不容易,“她要是没良心肯定会想方设法离开她丈夫去找别人。”你说做人嘛,要有容人之量。阿菊说自己胸怀没有那么狭窄,就是有时候过不去。比如晚上在客厅看电视,老陈坐在中间,桂香坐那边,一边打毛衣一边看电视,老陈说什么,她就跟着说点什么。她一讲他们那里的事老陈听了还要问,问得一五一十。她这毛衣才打了一小片就在老陈身上比来比去。你马上批评阿菊,人家为老陈打毛衣是多干活,当初雇她来的时候没有这一条对不对!阿菊说毛衣的事是桂香自己提出来的,说大哥的毛衣全是套头的,现在大哥胳膊不好使,要改成对襟的。阿菊说她也不是没想到,打算等天再冷一点,看看有没有什么新款式。都什么年代还自己打毛衣。还有,桂香肯定是乘她不在的时候翻过衣柜,不然她怎么会知道大哥的毛衣全是套头的。老陈前所未有的积极,拆的时候他要帮忙,毛线洗晒过不是要绕成团吗,他双臂支着让她绕,俩人有说有笑。


“你是不是有点危机感?”你问阿菊。


“他妈的!钱在我手里,我怕什么!能忍就忍,不能忍我包一个二十几岁让他们看看!”


你问两个孩子对桂香怎样。


“当我的面他们不大跟她说话,我在房间就阿姨长阿姨短。”


“这说明他们有礼貌。”


“我发现这个桂香很有心计,她做什么事都是一步一步慢慢来,起先给老陈包水饺就用点瘦肉,然后让我买点酸白菜、羊肉、粉丝什么的。再以后,我买鸡买大虾她就挑最好的,做鸡肉饺虾仁饺。平时她不多做,知道我儿子要回来她就另外再弄一碗。我儿子说比酒家做的好吃。”


阿菊不说她的事了,你反倒有些挥之不去,不管怎么看,她所说的并非空穴来风。阿菊问你跟曾金城走到哪一步。你说她不是已经知道了,就是去游泳。阿菊最关心的是你跟他好上了没有。你不想回答。阿菊格格笑,说既然是这样就要有所准备,免得到时候“衫长袖子短”。其实你也不是没有想过,一次又一次的游泳,你觉得自己好像被激活了。尤其是在池子里,四肢似乎愈来愈有力,腰也愈来愈细。


阿菊认为,要来就要动真格的。什么真格的?就是要谈条件。谈什么条件?他那么有钱,至少要给小冬买一套房子,三室两厅的。二婚跟结发不一样,没有那么纯真。就这么白白嫁给他不是太便宜他了。你乘机说阿菊几句,主要是针对她这种思想。比如在老陈的问题上,你认为绝对不可以因为他不在台上就“降级”对待,成天就盯着他那么一点小毛病。她的户口那么早就“农转非”,临时工转为正式工,还脱产去学习,初中学历变为中专学历。又入党又转干不都是老陈的功劳,换了平民百姓谁有这么大的能耐。阿菊说你有误解,她只跟你说,没跟第二个人说过。她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可是这么一直忍着心里也受不了,到你这里说一说就像出了一口气。此外,她想说一句发自肺腑的,她说曾金城正在兴头上,这一段时间可能会对你百依百顺,等把你搞到手只怕他老毛病又犯了。你有文化有气质,但毕竟年届半百,外面是花花世界,到处鸳鸯蝴蝶。现在有一些人越来越喜欢过双重生活,他们不是逢场作戏,也不只是为了尝尝鲜,他们认为这方面也应该像物质生活那样愈来愈丰富。还有,你真的要跟他过一定要抓钱袋子,女人管钱对男人对家庭都有好处。旧社会的大家庭妻妾成群,为什么过得好好的?原因就在大老婆掌管财政,当家做主。


阿菊回去了。你好一会回不过神。她说的那些当然不是无稽之谈,曾金城能从此痛改前非?他觉得对不起他前妻,为什么不见实际行动?!你为老蔡建置坟墓是倾家荡产。可是有谁相信一个地级市的第一副书记就这么一点家底。蔡家的人更认为是应该的。你只跟小冬商量,他没说二话,他去办手续的时候,陵园营业部经理说烈士可以打七折,离休干部八折,建议打个申请报告给民政局。小冬就去找民政局长,局长批了个八五折。而且马上打电话给陵园管理处,责成他们以最好的质量。局长还向小冬透露,得知市委要在省城为老蔡举行遗体告别仪式,有三四十个局长、副局长纷纷提前赶到市委。不料市委办公室的人出来发话,说只准备一部中巴和一部丰田车,市委办公室、宣传部、组织部和统战部也是派代表参加。结果市府方面只去了三个副市长和八个正局长。民政局属于小局,他没去成。



曾金城还想送你花,你表示反对,太奢侈了!最终各自后退一步,改为两天一送。游泳馆的会员卡他没问你就买了。曾金城说等他女儿的房子装修好了想请你去看看。你没答应。你发现在他女儿的问题上他对你有所保留。有关找律师、找庭长、院长的事他再也没有提起。一个成熟的男人当然不可以没心没肺,可是这么滴水不漏的似乎有点什么。一直到开庭之后,裁决书下来他才跟你说。区法院的裁决对他十分有利,他女儿的去向如他所愿,绝大部分的财产在他女儿名下。他前妻的娘家和婆家只分到一小部分。他们当然不服,继续上诉,这一回要上市中级法院。


阿郎的事他另有打算,他想开发阿郎家的宅基地。把破大厝拆掉盖六层楼,底下还有个架空层,俗称“六层半”。按大“一赔一”的规格(按地皮的面积)赔给阿郎新房,阿郎住不了那么多,可以出租。如此一来基本生活就有了保障。盖楼的时候阿郎也有事可做。曾金城说他自己去看了一下,据他目测,阿郎家的宅基地大约一亩半(约合1000平方米)。扣除四周的间隔盖个双梯四单元的住宅楼正合适。你马上打电话给十元,她连连称好,说每逢台风暴雨她就睡不着。她让你带话给曾金城,如果有什么不刚好,她可以暗中资助阿郎。你接着给阿郎打电话,阿郎说好是好,问题这座破大厝并不是他一家独有。前几年就有人想来买他们的地,价格不菲。想开发的也有,就因为各房头意见不统一。他爷爷这一辈的都过世了,晚辈分布比较广,在海外、台湾的都有,要联络他们不容易。你问地契在谁手里,地契在他的。他大伯公在去台湾之前把地契交给他爷爷。你认为有地契就好办了,可是阿郎明确表示,没得到海内外的一致同意他决不做这种事。你马上打电话给曾金城。曾金城让阿郎先联络在国内的亲属,对海外的亲属一定要明确指出:不是卖祖宗业产,大楼由他们命名,比如“徐家公寓”,石匾就嵌在大门上方或者外墙上。


缺姑一直缓不过来,终日躺着。十元倒是听你的,让厨房熬点莲子粥、绿豆粥,再加点枸杞、红枣。缺姑一次吃半碗,剩下的放进冰箱,等下一回热了让她继续吃。做事的人大概不怎么上心,随便热一下,结果缺姑吃了又闹肚子。你想干脆把缺姑接来住一段时间,十元认为不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对你对缺姑都不好。想想她说的也是,你就烦她一见面就要先说开发旧大厝的事,好像你不先说说便不让你见缺姑。事情哪有那么容易,他们各执己见,意见很难统一。


阿础写的英文信壳还很漂亮,信也是他写,用中文。他让阿郎先把事情说一遍,不要阿郎说一句他写一句。他一写好阿郎便拿来。文笔不错,但有一些讲解不够清楚。比如大“一赔一”和小“一赔一”。由政府部门开发的住宅小区赔偿是小“一赔一”。也就是以旧换新(指房屋),空地每平方米赔偿一百五十元,如果有较大的树木再加一点。这项政策对地多屋少的很不利,比如徐家,他们的房屋倒塌过半,倒塌的只能按空地算。换言之,由曾金城开发他们可以得到1000平米的新房。换了政府部门开发他们所得不到400平米。按目前的市场价格计算,这600平米的房子价值人民币120万。还有,政府部门来开发是成片开发,也叫“旧城改造”,由不得你,没有什么条件可谈。政府部门开发的也没有“徐家公寓”这一条,就称“××新村×号楼”或者“××小区×号楼”。阿郎请你补上。你说不妥,这么一来海外亲属可能会怀疑有人在幕后操纵,就让阿础自己重写。打国际长途当然更省事,可是阿郎打不起。


你问曾金城,开发这类的住宅楼最难的是什么。他说最难的是办许可证,要“过五关斩六将”。别看这么一幢楼房,往往要“动用”到副市级。至于吗?你不大相信。他说局长这一级最刁,只好找上一级的领导来压他们。市级领导一个电话过去,再难的问题也变得不难了。如果不是太大的问题人家市级领导还不亲自打,让秘书打。秘书是打电话的专家,委婉而不失霸气,领略过的人才晓得狐假虎威本不是寓言故事。


说起秘书你就想起小林,还有那只花瓶,你跟曾金城也不算生分了,何不让他说个清楚。


“钱我是没有,这个你也知道,当然,说不说凭你。”


“是不是还有点担心?”曾金城不慌不忙。


“按理我是没必要刨根问底,你已经表过态,我也相信你不会悖入悖出。”


“这件事我对任何人都没说过,”曾金城点上香烟,“老蔡也不可能把什么事情都告诉你。”


“你不想说是不是出于对‘安全’的考虑?”


“有一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是你一定要知道,有个办法,你也把我不知道的那些说出来。”你想梁部长已经退休了,应该无大碍。


“你想知道什么?”


“买那个花瓶做什么用?”


“送人,送梁景林,省里的。”


“我知道,省委宣传部长,后来当上省委副书记。总有个借口吧。”


“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他儿子要结婚,他是老蔡的老上司,关系一直很好。”


“我听说的不止这些,听说老蔡跟章少龙(当时的市委书记)合不来,想回省里去,在省里老蔡可以依靠的就是梁景林。”


“你听谁说的?”


“市府、市委我有几个朋友,那个花瓶他收下了没有?”


“收下了,梁部长还很喜欢。”


“梁景林有没有帮忙?”


“我怎么觉得这个问题超出范围了!”


“我认为没有,老蔡送这么贵的礼物,应该是有其他意思在里面。”


“当时省委省府正在准备机构改革,要分流一部分,我估计梁部长也有难处。像他这样的副书记实际上跟宣传部长差不多。”


“我听说还有一个问题,我们这里有人把老蔡他堂弟承包江滨大道和防波堤的事捅到省里去。”


“你想知道的是不是太多了!”


“不是多少的问题,有一些现象我搞不懂,跟你接触这么一段我发现你不像腐败家属,你的衣服就没有一件比较上档次的。是哪一次去我看到你餐桌上有几片地瓜皮,我猜你可能是蒸两个地瓜就当一顿。”


“是这样,你有什么感觉?”


“感觉很复杂,还有点心疼。”


“打住!打住!”


“为什么?”


“你不觉得肉麻!”


“信不信由你,悲欣交集!你老蔡当官的时候你不像个官太太,他不在了你跟以前一样,不像有的人大势一去便灰溜溜的。我想我曾某人要是什么时候栽了,你也不会袖手”


“没有!没有!你不要自作多情。”你不等他把话说完。


“老蔡的堂弟有没有消息?”


“没有。你们认识?”


“平时没有交往,我们叫他蔡大鼻。”


“依你看,防波堤的问题出在哪里?”


“肯定是出在蔡大鼻身上,他真的是像俗话所说的‘吃蛇配虎血’,胆子太大。他本身对民用建筑就是半懂不懂,像防波堤那样的工程外行的人以为很简单,其实里面有一些很难处理,又是海口又是江边,下面地质相当复杂,有淤泥,有冲积土,还有垃圾杂物,不是钢筋水泥多搞一点就可以解决的。搞这种工程前期勘探一定要做好,不能有半点马虎。再一个,要有相当的施工经验,打水泥桩、水下现浇高标号混凝土、抛石这些项目的技术要求很高。有的要潜水员在水下配合。他那支队伍纯粹是杂牌军,盖厕所砌挡土墙还差不多。”


“这么说事故是他一手造成的!”


“市政府也有责任。限期要他完成,把江滨大道定为‘地改市’十周年的献礼工程,要大干快上。说这种话本身就是极其不负责任,这种工程不是说快就可以快的。我不知道投标的时候老蔡有没有帮他的忙。若是有,就说不清了,这个工程在当时是比较大的项目。”


“按你估计崩塌的那一段损失有多大?”


“这个我哪里估得出来!后来请厦门一个专业的公司来做,听说超出预算一千多万。这个蔡大鼻!反应倒是相当快。”


“预算是多少?”你问道。


“听说是一亿多。”


他又下去游了几圈,从正面看他脖子宽度跟脸差不多,像树干。他能从池子的那头潜水到这头再潜回去。这个来回七八十米。有位“救生员”说,来这里的人就他一个能这么“耍酷”。你偶尔跟“救生员”打个招呼,她们以为你是外地人,说你不带闽南口音,说“闽南人没有一个像你这么白的。”曾金城基本上不跟她们搭话。你当他是在你面前装正经。他说在这里男士和女士截然不同,男士跟“救生员”搭话她们就会坐过来。坐过来就得点饮料。你明白了,一杯咖啡五十元,这五六个坐下来就是两三百。曾金城说这里是金钱世界,招呼不可以随便打。你问他是不是吃过这样的亏。他说之前一个月总得让她们“敲”一两回,喝咖啡还好一点,若是葡萄酒最次的一瓶五六百。现在有你在她们就不好意思了,好像他已经名花有主。


然后,他开始说那只花瓶,“起先是市政府办公室主任黄东阳打电话来,说市委蔡副书记的秘书小林有点私事要找我,请多关照。小林就来了,说蔡副书记想买个高档的古瓷器。我让他自己看,看了半天他拿不定主意,接着是你跟他一起来。然后小林又自己来,说蔡副书记看中你挑的那个‘黄地粉彩开光山水象耳瓶’,还说开价太高,让我自己调节一下。我说是蔡副书记,换了别人绝对不是这个价。我这个象耳瓶是八九年从省拍卖行买来的,二十四万。发票、拍卖前发的目录表、说明书,以及图片我都保存着。我当面拿给他看。按市场价这个花瓶起码要四十几万。按银行的贷款利息算就要二十八万。小林从公文包里取出三万元现金,说今天就这么多。我说花瓶换一个,就从你选的另两个里面挑一个。小林脸马上拉下来,说就要这个。我故意不吱声,小林很快就换一副面孔,问我有没有别的办法。当时泉山大学的一期工程已经开工了。一期工程招标的时候我们公司去报了名,报名的有三十几个公司,最后确定五家竞标,我们公司没有入围。确定哪几家竞标基本上是‘暗箱操作’,说白了就是比谁的背景大。泉大二期工程马上又要招标,我们公司老总私下跟我谈过这件事。当时市委内部已经有传说,说章少龙要把老蔡弄到泉大去当党委书记。表面上是副厅升正厅,实际上是要把老蔡撵出市委。明升暗降!我说只要让我们公司入围,这件事就扯平了,中不中标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小林马上给老蔡打电话,他说了几句就把手机递给我。老蔡说没问题,到时候提醒他一下。”


“如果中标你可以拿多少佣金?”你问道。


“一般不小于百分三,也不会超过百分五。”


“泉大二期工程是多少万?”


“五千多万。”


“那你不是可以赚一二百万。”


“生意场上就是这样,风险与机遇并存。后来我不是去找老蔡一趟,那天你在家,就是为这件事情。第二天老蔡给建委主任打了一个电话,然后让我自己去找建委主任,吴主任跟我们是老相识,他说图纸还没晒出来,还要再等一个礼拜。我们公司老总很高兴,请我去打高尔夫。没想到老蔡出事,当时普遍认为跟蔡大鼻的工程有关系。我记得老蔡是在崩塌的第二天走的。我们公司入围的事也就泡汤了。有人说老蔡是得到他要‘双规’的消息才”


“根本就没有什么‘双规’!你凭什么认为老蔡跟这个工程有关系?”


“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业内人士普遍这么认为。蔡大鼻刚刚混上二级企业,比他好的老二级我们这里有十几个。论财力物力、优良工程老二级里面绝大多数都比他强。要是跟我们冠达比,他不到我们的一个零头。他有什么!不就是靠关系!”


“亏了这二三十万你不心疼?”


“类似这样的我不是头一次碰到。再说了,跟你比我这么一点损失算什么!有一件事我”他开不了口似的。


“什么事?”你没等他把话说完。


“小冬没跟你说?”


“没有,什么事?”


“我那天,就是没来游泳的那天,我跑去找他。”


“你怎么这样!”你认为他这个人的风格就是不择手段。


“我想征求他的意见。”


“你凭什么!”


“我没说你同意!我把我一生讲给他听。”


“有没有包括你以前那些花边?”


“有呵,就是没提数量。小冬还问我闽南话‘长搭’怎么写,我说就是长期勾勾搭搭。”


“你觉得很光荣是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基本上是以短打为主。”


“为什么?”


“长搭比较容易出事。这种事最好是像《地道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他停顿了一下,“以前思想跟现在不一样,总以为自己吃了不少苦,应该享受一下人生。还认为那事是天下第二五谷,是人都需要。我哪里知道我会遇上你!”


“你别转移目标!”你本想说他“偷换概念”,可又觉得他说的是实话,得给他留点面子。


“事实就是这样,看你那么警惕,我直想扇自己耳光。”


“小冬有什么反应?”


“他说他会尊重你的选择,说你还没跟他说过。”


“你没说别的?”


“最后我说,他和小喜结婚的时候我送他一座别墅。他说不要讲这些,讲这些你会不高兴。”


“你不觉得你这样太过分!”


“我不是什么高尚的人,就有点钱,所以就用钱来表达。我从来不认为钱是身外之物,钱就是钱,能解决实际问题,难道解决实际问题不好吗?”


“小冬是缺一套房子,可是你为什么要说这个?”


“我就是要说明我有心,也有这个能力。大家成天忙来忙去,不就是为了多弄点钱,生活过得好一点。”


“你跟小冬谈了多久?“


“从七点多谈到十一点,大部分是我说他听。小冬酒量相当好。”


“你有没有自吹?”


“基本上没有,像洪珊桥那边的别墅我买一二十座都没有什么问题。”说到这里,他倒是从容了,还有力度,像钢锭抛在地上。



小冬打电话来,说小晶前天晚上难产,大出血,医生乱了方寸。一位年纪较大的护士建议把退休的老主任请来。小晶的丈夫跟龚老师差不多,不知所措。好在龚老师有点先见之明,在小晶进产房之前打电话给小冬,让他去一下。老主任是省内著名的妇产科专家,退休后返聘五年。眼下是“第二次退休”,身体不大好。小冬打电话给柯常,柯常跟院长认识,请他出面,然后柯常自己开车去把老主任接来。老主任一来也感到棘手,让家属作出抉择,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小晶的丈夫犹豫不决,他母亲把普通话和福州话掺在一起,意思是小孩更重要,说小晶的丈夫是独子什么的。小冬跟她争执,小晶的丈夫护着他母亲。龚老师气得头晕目眩。小晶的丈夫提出一个折衷的方案,谁成活的机率更大就保谁,让主治医生定夺。他一提出来便遭到主治医生的拒绝,而且催他们快点作出决定。好在这时龚老师清醒过来,坚决要保小晶。老主任也发话,就听龚老师的,他是小晶的父亲,最有发言权。然后,院长和外科主任纷纷赶来,两位都是享受特殊津贴的专家。事后小晶的丈夫包了四个红包,就是主治医生、老主任、院长和外科主任,各500元。小冬认为其他人员也得意思一下,尤其是那个老护士。小晶的丈夫说带来五千块钱已经花完了。现在的问题是小晶情绪非常低落。今天上午护士说可以喝点米汤或者肉汤,不多久小晶的丈夫就送来。小晶叫他滚出去。龚老师劝她也不喝。龚老师只好再把小冬请去,一见到小冬小晶就哭,护士让小冬出来,说病人还没稳定,这么激动对她不好。小冬想让你去两三天,主要是开导开导,小晶思想上转不过弯来,她万万没有想到她谈了那么多年才结婚的丈夫居然选择“机率”。小冬说他自己办公室事情一大堆,领导对他比较信任,不好好干说不过去。现在就龚老师和小晶的婆婆轮流守护,龚老师又不大会做事,小晶的婆婆叽叽歪歪的。


不跟曾金城说一下不好,你说了几句。曾金城一定要送你去,说好就送到医院大门口。准是十元跟他说过龚老师的事。你问他,他倒是坦然,说你若不介意他想跟这位仁兄见个面。你认为不妥,龚老师爱面子,在这种时候更不可以刺激他。


还没到约定的时间曾金城就上来了,说下面的防盗门开着。他西服革履,左手一个很大很华丽的纸提袋,右手两个小一点,其中一个鼓鼓的,里面像是鞋盒子。果然就是,一双高跟鞋,不是很高的。曾金城让你套一下看看,态度不那么从容,好像怕你说他什么。他恐怕不会想到你刚才情绪不大好,挑来选去就没有一袭体面一点的。你想坐在他的车里,或者站在他旁边差距不要太大。至少不要让人以为你是他家的阿姨。


曾金城从那大纸提袋里取出一袭深蓝色的衣服,衣服外面有透明的塑料袋,还带拉链。他一手拎着衣架的挂钩一手拉开拉链。你只好上前去把衣服取出来。纯毛的面料,衣领近似西装,线条简洁而舒展。


然后是一个扁扁的纸盒,里面一件女式的白衬衫,领子稍显尖长,那种白配衣服的那种蓝很和谐。


你关在房间里匆匆忙忙地脱,匆匆忙忙地穿。百忙之中你感到自己的内衣实在配不上人家。你连一件十元钱以上的文胸都没有,三角裤更便宜,五元两条。穿好了,很合身,裤腰和裤长恰到好处。你站在穿衣镜前面,换个角度再照,无可挑剔,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更好。你开门出去,不大好意思。“衬衫的领子要翻出来,……翻得开一点。”曾金城像个老导演。你说翻得太开脖子这里空空的。你只是随意的一句,之前没有穿过这么“白领”的,多少有点不平静。“空可以补充。”他从手皮包里取出两只项链盒,他一一打开,一条是白金的,很细,也很精致。另一串是银光熠熠的珍珠。你以前没戴过什么,现在也不单单是盛情难却。你选白金项链,搭钩非常小,只好让他帮忙。你进房间再照照自己,不仅好看,像是要出国赶飞机。不知怎么的,下面有点恍惚,你往那里拍了一下。你的行李不多,带了八包方便面。省委和省府的招待所都住过,房间比较便宜,吃的跟外面差不多。你还带汤匙和不锈钢杯子,只要有开水就可以对付了。曾金城要为你拎包,你躲了一下,里面的杯盖和汤匙滑拉出声。你打算住两个晚上,一个晚上七十元,再加上回来的车票就是二百了。另外,总得买点水果什么的。由于工厂难以为继,工人一律下岗,干部(女)四十五岁以上可以办内退。你现在享受的“退休金”跟将来一样,但必须自己交一份“社保”。或者说目前你能拿到手的是八百多,等到五十五岁之后就可以拿九百多。你也不敢埋怨,这几十号准“退休人”里面你的金额最高。


“里面有方便面对不对?”曾金城半开玩笑的,倒是让你想起他十七岁开始卖甘蔗,一天才赚几毛钱。


你让他拎你的包。你锁了门,跟在他后面。你的包在他手上就变得那么落伍,好在还是真皮的。最好不要遇到什么人,他那西服跟你这一袭有一款说不出的相似,也许是同一个品牌。高跟鞋“笃笃”作响,好似什么都今非昔比了。


上高速公路之前曾金城问你要不要方便一下。你说不用,他就自己去了。你想知道新衣的价格,刚才在纸提袋里没发现收款收据,衣服里面也没有。他的手皮包就放在他的座位上。你想偷看一下,手还没过去里面的手机叫起来,把你吓了一跳。“刚才是不是我的手机响?”曾金城一回来就问。他马上挂过去,是个女的声音。“我们四点可能到不了,进城这一段路经常塞车。”


“谁呀?”你问道。


“柯常,你不认识?她说她是蔡振冬的朋友。”


“她说什么?”


“她说小冬没空来,她在医院大门口等你。”


“你手机借我用一下。”


你挂小冬的手机。你说不要麻烦人家,小冬说已经说好了。


曾金城把车速提到一百三十。


车子离医院还有几十米你就看到柯常立在那里,愈接近你愈确定是她。一张苍白骨感的脸,一双长尖头高跟鞋,牛仔裤,灰紫色的薄毛衣,毛衣是大号的,尖耸的肩膀远没有那么宽,毛衣的肩头耷拉下来,袖口任凭它长,只露出两三个指尖。胸罩很突兀地把毛衣撑起来,像帐蓬。也许是服装和高跟鞋的缘故,她并不显得矮小。头发好像刚染过,中长,可能是因为染得太黑,有点违和感。你不懂她为什么这么时尚又不化妆。应该说她不像龚老师形容的那样,也出乎你的想象。曾金城还没把车停好她就走过来,你发现她上了点唇膏,桃红色的。五官算不上好看也不难看。倒是眉目之间的锐气有几分一往无前。曾金城动作比你快,架势气质都有,就是普通话让人想起土豪。柯常对他笑了一下,目光很快就转向你这边,“阿姨,小冬不能请假。”你不喜欢这种口吻,老相识似的,可是再怎么说,小晶这次遇险人家是出了大力。既然是来看小晶,你就说了几句。她正眼看你,不卑不亢,说那院长刚好认识。曾金城说他要回去了,你让他开车慢一点,有些不舍。柯常对曾金城挥挥手,热情而又不失风度。


曾金城一走柯常就换话题,说你这袭衣服很漂亮。她可能是想让你高兴一下再谈小晶的事。你怕她问你衣服的出处,她没问就开始介绍小晶的情况,麻药褪了刀口痛,外面缝十七针。里面不知多少!做女人苦!她感慨不已。刚开始小孩一只脚出来,出了一半停住了,没法子,塞进去,看看能不能两条腿一齐出来,血一直流。不知里面什么地方破了。柯常说她听了头皮都发麻。你想去买水果或者花篮。她说就免了,昨天今天来看小晶的有十几个,全是水果、花篮。


小晶刚刚睡着,龚老师示意你俩别出声,他轻轻的出来,一脸憔悴,鬓边的白发变得很醒目。柯常说你要去买花篮水果,是她拦着。龚老师很动情地说,小晶这回是不幸中的万幸,没有小柯和小冬她命就没了。柯常说她的任务完成了,马上要走。龚老师说晚上要请她和院长他们吃饭,具体的时间、地点和内容还请小冬和她确定。龚老师将一沓百元票面的人民币交给柯常,柯常就接过去。估计是一万元,有盖印的纸条箍着。就在龚老师进去取钱那一会儿柯常小小声的问你这套衣服是不是曾叔叔送的。你点点头,总不能穿了人家的衣服又不承认。她说她在“先施”商场看到一套灰白色的,样子和质地跟你这套一样,正宗的“华伦天奴”,意大利货。你觉得她说这些是为了表明小冬跟她非同一般。


龚老师跟你诉说这次苦难的全过程。事前他从银行里取出两万元,在小晶住院之前给女婿一万元。另一万元打算等小孩满月的时候,他这个当外公的包一个红包给外孙。说到这里龚老师眼圈都红了。想不到女婿在选择保大人还是保小孩的时候是那个态度!龚老师说他气得天昏地暗。如果没有小冬顶着事情就定下来了。小冬非常凶,他推了文山一把,文山退了五六步,差点跌倒。小冬要揍他!


小晶醒了,你赶紧进去。她很虚弱,脸不知是肿还是胖,都变形了,灰灰黄黄的。原本媚意盈盈的双眸一片黯然。头发不是一般的乱,有的地方结成团。她眼泪很快就溢出眼角,流进耳朵。你使劲忍,可还是忍不住,眼睛一眨泪珠就掉下来。她靠床前的那只手在输液。一根半透明的软管从被子下面出来通向床下的储尿袋。你用手巾纸擦她的泪。“不哭了,活着就好。”你说了两遍,问她感觉怎么样。觉得冷,好像一直要发抖又抖不出来。还有,觉得整个人很重,一直要往下沉。你说现在什么都不要想,配合医生,把身体恢复过来。“不为别人,就为你自己,就为你老爸。”小晶说好像死了一回,她模模糊糊听到小冬在门口跟她婆婆和文山大吵,她使劲想听他们吵什么,可是整个人像漂浮在空中,渐行渐远,然后就什么意识也没有了。她怪怪地笑了一下,说本来还以为文山跟她感情有多深。她说话带喘气,你让她休息一下。她说她没有弟弟,有小冬!随即眼圈又红了。


龚老师的答谢宴定在七点,你不想去,你想陪陪小晶,你说点什么她还听得进去。她婆婆送瘦肉汤来她吸了几口,用吸管吸。她不敢动,一动里外的刀口一起痛。龚老师回去换衣服。不一会,小冬打电话来,让你一定出席。自己的儿子,无需说明太多理由,真的是不想去。你不善于应酬,跟陌生人坐在一起吃饭觉得很别扭。你自己别扭不要紧,害得客人不自在就不好了。然后是柯常打电话来,说老主任得有人陪,你去陪最合适。又说女宾太少,你不去就她和老主任。不是还有主治医生吗?主治医生推说家里有事,其实是不好意思。事情差点坏在她手上。


宴席丰盛之至,气氛也比较和谐。柯常、小冬,还有白磊,一唱两和。这白磊口才极好,他慢慢来。柯常是现代的节奏,她穿一袭西装套裙,挺合身的,就是腿太细,大腿还好,有裙子掩盖。小腿尽管穿袜子,但依然像闽南人说的“鸟脚”。臀部平平的,反正随她怎么穿,跟小喜根本就没法比。龚老师、院长和外科主任一概西装领带。外科主任是留美的博士,放弃年薪十几万美元回国效力,白磊时不时的跟他来几句英语。小冬也半生不熟地跟人家扯,过不去的地方用普通话或者福州话代替。把院长和老主任逗得哈哈笑。看表面,白磊跟柯常只是普通朋友,任凭柯常对小冬眉目传情。小冬下面牛仔裤,上面是灰蓝色的套头毛衣,毛衣的样式大方新颖,你怀疑是柯常送的。柯常跟你谈话倒是轻声细说,得体而不失亲切。刚才她敬了老主任、院长和外科主任。虽是葡萄酒,这三杯下去也不算少了,她脸不改色心不跳。你食欲甚好,大鲍龙虾都不觉得腥。龚老师话很少,他应主动热情一点,可是基本上以柯常为主。不过也有一个好,知道她的来历大家如同达成某种共识。宴席九点结束,老主任上车之前跟龚老师谈了一小会,小晶肚子里的状况不容乐观。龚老师一脸茫然,他妻子死于胰腺癌,听说病发之前一直很健康。


刚到招待所曾金城的电话就来了。你让他待会再挂,当着小冬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刚才在路上就想到他。柯常很精的,拉着小冬就走。房间的电话只能打市区,长话要下面大堂才有。你认为他没什么要紧的事,就等着。


“你吃了没?”他这么开头,接着问在哪里吃,吃什么。在“台湾”大酒店,二十八层,菜名除了“佛跳墙”只记得一个“秋月沉江”。曾金城说“台湾”大酒店他吃过几次,“佛跳墙”分三档,头档的一罐一千元,小罐的。二档八百元,三档五百元,一大罐。你不晓得刚才吃的属于哪一档,罐子不大,感觉是名不虚传!然后说小晶的情况,一个成功的失败。最后问他打电话来有没有别的事情。他说刚才十元来电话,说先打给你没人接。缺姑下午又昏昏沉沉的,晚上没吃饭,说不想吃了。你说你待会下去挂个长途。曾金城说不必,有紧急情况十元会通知他。随后问你什么时候回去。后天,我自己搭车回去。”


“为什么?”


“很麻烦,让你这么跑来跑去。”


“我愿意!”


“我不是说你现在,我的意思是现在所做的最好是将来不后悔,就是说彼此认识的过程最好也是一个思考的过程。”


“有的事情想多了反而不好。”曾金城不紧不慢的,好像他是你的长辈。


“我想明天中午或者晚上跟小冬谈一下,就谈这个事。你对我再好,让我抛开小冬我做不到。如果你们两个我只能有一个,我肯定不会选你。”


他说他相信小冬,很自信地,好像小冬老早就跟他说好了。


早上,你吃了方便面就去医院。龚老师大概是睡过头了还没来。小晶的婆婆在病房门口等得很不耐烦。她说她要去南门大菜市看看有没有野生的鲈鱼,听说鲈鱼汤对刀口恢复有帮助。你让她快去,她倒是站住了。她说你人好,你一来小晶的态度就变了。她让你再劝劝小晶,文山从小就是那种个性,在学校经常被同学欺负。现在碰到这么大的事情,看医院那几个大医生赶来抢救他吓得直发抖。有的事不能怪他,“他工资卡一直放在我这里,他从来不管钱。我怕他弄丢了,给他五千块钱。还有一些零的,办住院交了三千元,剩下两千,包了四个五百的红包。我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情,我身上只有买菜的钱。”


你怕她没完没了,你说不是钱的问题。她说不是钱的问题还有什么问题。她忽然想到什么,说去年,就跟他们住同一条街的,二十四岁,难产,她丈夫要保她,不要小孩。她选自己死,保小孩。“出殡那天我们这条街好几百人去送,看她丈夫抱着那个小孩没有一个女人不哭。”说到这里她眼圈立即红了起来。


小晶脸色还是非常不好,一直觉得冷,加上从家里带来的毛毯跟没加一样。但不可以再加,盖太多对刀口不利。她问她婆婆跟你说什么,是不是讲去年他们那一条街,你点点头,话还真不好说。可能有人认为那个女人还有机会怀孕、生育,她牺牲自己并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小晶似乎没有了,龚老师没跟你细说,老主任的意思是两年内不可以再怀孕,然后要看情况。你怀疑她子宫里面长什么东西。小晶说出院就要回自己家。你认为还是再考虑一下,感情像玻璃,打碎很容易。她说这次她是看得太清楚了。你劝她不要太认真,平民百姓的情感无须那么经典。有时糊涂一点反而是明智。你不敢再说那位二十四岁的母亲,心里却来来回回地想着。她的抉择绝不是用品德或者冲动就可以界定,更不存在正确与否,在她面前什么大彻大悟都变得苍白了。


龚老师九点半才来,真的是睡过头。说有你在这里他太放心了。他问你昨晚有没有吃饱。他说没有,那些菜好是好,量太少。你也认为太贵,听小冬说,白磊陪他去结账。他们单位经常在那里请客和让人家请。白磊跟中餐部经理很熟。经理给打个九折。结果去了那一万元还差几百。然后就这样了,算是看在白磊的面上。


“还没吃早饭吧?”你问龚老师。


“没有,待会我去外面吃一点。”


“我这里有方便面你要不要?”


“好啊!”


你泡了一包方便面,杯子不够大,开水无法多加一点。等方便面的时候龚老师说你跟曾先生来往的事是十元和小冬告诉他的。你说是老蔡的朋友,以前就认识了,但不提那只花瓶。印象中它出自景德镇窑,瓶底有“大清康熙年制”的字样。瓶子造型大方,那黄釉和粉彩尤其高绝,两个金色的象头在瓶颈两侧,象鼻弯成环状,好似瓶子的耳朵。


不知十元是怎么说的,龚老师说十元把曾先生夸得一塌糊涂,说他“从奴隶到将军”。然后,不忘回报社会,他家乡龙头岭中心小学,龙头岭中学的校舍多半是他出钱盖的。还有“希望工程”,抗洪赈灾。你说曾金城没跟你说过这些。龚老师说十元是听曾先生的母亲说的,村子修桥铺路、小学校庆、中学校庆、佛生日、幼儿园、老人协会,都忘不了他!她记得的就有五六百万。老人的话你信。可是十元跟龚老师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龚老师说眼下知识女性择偶有个“三看”,一看事业,二看亲情,三看如何对待异性。所谓事业包括学历、经济和发展前途。亲情主要看对父母的情感,对父母冷漠的人将来对妻子儿女也好不到哪里去。应该说这三大标准龚老师都经得起检验。曾金城则不然,钱是很多,多到什么程度你也不得而知。最后一看就讨厌了,你问过他,到底有多少,他说起先有记录,像选村长那样,一个划一下,五下便是一个“正”字。年复一年,“正”字愈写愈不像样,可见歪的东西不可以用正来计算,就把那页撕了。你问他记这些要干什么。他说人一旦走错路就很难自拔。最糟糕的是结婚后他还不知悔改,一直到事情已经不可收拾了才意识到为所欲为的后果。


龚老师的手机响起来。是小冬找你,说中午柯常想请你吃饭,你说就免了吧。


“妈──!人家哪里得罪你了?”


“不管你以什么名目,反正我不赞成你跟她来往。小冬!小喜对你如何!你自己想想!”


“妈──!你说什么呀!你说的这些我无法接受,人家好心好意的你想到哪里去!”


“我还没有糊涂!她跟你交往不可能平白无故。”


“我跟她只是普通朋友,她从来就没有跟我说过感情上的话。有人说她跟白磊怎么样,我问过白磊,白磊说她根本就不是传说中的那种人。”


“那她经常来找你干嘛?她不是小孩子,你也不可以拿人家的感情当儿戏,更不可以利用人家。”你想到“跳板”,但没说出口。


“我没有,她来找我我总不能说请你离我远一点!”“你必须明明白白地跟人家说你有女朋友,已经三四年了。小冬,做人的根本就要讲道德,若是只顾自己不管别人,那还是人吗!中午我不去,你去!当面跟人家说清楚。”说完你就挂了。


晚上,小冬来宾馆,你问他中午跟柯常谈了没有。他说柯常可能是生气了,他打电话给她说你不去她就挂了。中午他们没见面,到现在也没有再打电话。看他那副样子你也烦了,你说你明天早上回去。


“曾叔叔会不会来接你?”


“我自己搭车回去。”你也不大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你明知曾金城百分之百会来。


“他要来就让他来。妈──,我认为你太保守。你这样做曾叔叔恐怕会以为我这个做儿子的不懂道理。”


“他不会。你晚上不是要去学英语吗?龚老师和小晶有什么事尽可能帮帮忙。人家夫妻之间的事你不要介入。听说那天晚上你差点动手打人。”


“你是没看到,烂人一个!还什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你管好你自己!”


“这种人要来干嘛!龚老师差点被他气死。”


“他在哪里教书?”


“好像什么职业学校。”


小冬刚走曾金城电话又来了。


“谈了没有?”


“没有。”


“我明天早上九点在宾馆大门口等你。”


“你晚一点没关系,我想再去看一下小晶,你在医院大门口等,九点半好不好?”


早上,你还是吃一包方便面,然后上医院。小晶的婆婆跟你聊了好一会才走。小晶说她爸爸说了,等她病好了要带她去金籼寺。你说佛教的宗旨在于觉悟,比如这次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就是众因缘的聚合,这就是事物的无自性,佛教称之为“空”,空不是虚无。佛教说的普度众生,不是帮人做具体的事情,而是让人明白道理。比如人生的种种变化,佛教称之为“无常”。“无常”跟“善恶因果”又有某种内在的关联。有了这么一个基本的认识,就是觉悟。


关于她与文山的感情你也说了几句,既然人无完人,自己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那么有什么理由要求对方十全十美呢?夫妻之间需要一种特殊的思维方式,就是尽可能把对方的优点看得大一点,把缺点看得小一点。可是你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自己是在说教。她以前可能就是把她丈夫的优点看得太大。你不敢再说了。小晶毕业于华东师大,考研英语差7分。后来因为这事那事没有再去考。


龚老师送你到医院大门口,很主动地跟曾金城握手问好。车开了,他还站在那里,举着右手,挥一挥。


“刚才小冬打电话来,说他没空来送你。一上班就要开会。”曾金城边打方向盘边说,情绪很好。


在家不觉得,出门没有手机着实不便。你不想说什么,人穷志短。


曾金城的手机响起来。你帮他从手皮包里取出。


“阿冬!我们还没上高速。”曾金城把手机递给你。


“妈──,早上没办法请假,”


“我知道了,你跟柯常谈了没有?”


“没有,她没再打电话。”


“反正你自己找个时间。”


“人家没提到这些,我怎么谈!你怎么越来越不相信我!像曾叔叔说的,有的问题你想得太复杂。”


“好!你回答我两个问题,第一,柯常接近你她图什么?第二,你让她代表你在医院大门口接我是什么意思?”


“我跟柯常是在白磊那里认识的,借调的事受阻,是白磊出面请她帮忙,人家就帮了。小晶的事不也是这样,那时不求她还有谁?我们总不能不感激人家反倒怀疑人家居心叵测!再说了,我在外面不靠朋友靠谁,我有什么呢?连请人家吃一顿好一点的钱都没有。”


说来说去还是不欢而散。他上初中的时候就有女同学来找他,上高中的时候更多。你煞费苦心,“各个击破”。


“你怕柯常跟阿冬好?”曾金城不像在开玩笑。


“没你的事。”


“他们真的要好你有什么办法?!”


“照你这么说我应该不闻不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把你的看法说出来就可以了,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不同的价值取向就有不同的行为方式。你想把自己的看法强加给他,我看是一厢情愿。比如龚教授,在别人眼里他跟你很般配。”


“你别太得意!”


“这两天有没有想我?”


“昨天晚上有一点。”还有力度不小的自慰,这个你说不出口。人恐怕就这样,那一阵子手自己过去,使劲夹住还觉得不够。


“今天你有没有什么别的安排?”


“没有。”


“我想先去看一下缺姑。”


“没问题,我想最好是为她做一点实质性的。”


“什么实质性的?”


“我想让董先生的女儿把董先生的照片传过来,让缺姑看看。我那里有最新的激光机,刷出来跟照片差不多。”


“你慢一点行不行?”你怕快,并不是对他的车技有怀疑。


“人家高速公路对速度是有要求的。”


“开100就很快了,刚才我看到了120。”


“我早上过来大半开140。”曾金城把车速减下来,又说只有特殊的路段才有雷达测控,比如涵洞、桥梁。


“你开快是不是更过瘾?”


“是,有一种速度感。”


“你早上有没有跟你母亲说要来接我?”


“昨晚就说了。”


“她说什么?”


“她说等阿珠讨回来就要备办娶你。你这次为什么不跟阿冬谈?”


你大体说了一下当时的情景。


“感情的事说不清楚,”曾金城看了你一下,“这个柯常!你有没有注意到,她那种眼神。”


“什么眼神?”


“你看不出来?这种人不见得聪明,现在有一些女人一见面就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甚至指手划脚!女人的可爱在于清纯,人当然会成熟,但不是世故。像居里夫人,人家到老了心还像小孩子。”


“待会帮我记着这条脱下来。”你不知道自己是否合乎他说的那种清纯,穿这么高档的衣服还带白金项链去金籼寺你有点惴惴。


曾金城笑了一下,他的牙齿不是很白,但显得结实有力。你不晓得怎么理解这一笑,也许是新衣裳新鞋子都穿了,也不差这么一条小项链。


“你身份证有没有带在身上?”


“有啊。”刚才你还以为他颇有见地,怎么突然转向身份证。


“给我,下午我去办个手机。”


“我不要。”


“你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


“无功不受禄!”


“我看还是过一段时间,再认真考虑一下。我比你大好几岁,你现在可能不在乎,再过十年我就是老太婆了。”你话都还没说完。


“我不知道怎么说你才相信,现在,我想找年轻漂亮的很容易。就这次为阿珠的事情,我才真正意识到”你怕他再向你表白,赶紧说“手机我本来有一个,就是因为没有什么用才停掉。我接受你的东西心里很矛盾。拒绝怕你不高兴。若是什么都接受那我跟你以前玩过的那些女人又有什么区别!”刚才他那两三句话是让你心头动了一下,可一想到他曾经莺环燕绕你还是很憋气。


曾金城右手拍了两下方向盘。


“今年正月我二哥带一个来,是他的同学,高级工程师,在深圳,年薪二十几万。小车、房子什么的,儿子女儿在国外。第二次他自己来,说要给小冬买一套房子,他口气没你那么大,说给三十万,弄得我好像待价而沽。”


“你这么想是你不对,这个年龄段的基本想法都差不多。”


“为什么?”


“从实际出发!你就这么一个儿子,对你来说肯定跟命一样。”


到了金籼寺,缺姑有话说不出来。一见到你她就流泪,嘴唇嗫嚅着。你说:“我们去把董先的相片传来让你看看好吗?”她头勾了一下,随即又闭上眼睛。


曾金城想马上跟新加坡联系,十元去找阿序的电话号码。你去年还记得一清二楚,现在记得头尾,中间的想不起来,好像是3742。曾金城试了一下,对方叽哩呱啦的,听不懂他说什么话。十元回来了,找不到,还说什么记在小本本里面。只有去你那儿,一到家就找专门记电话的本子。头尾没记错,中间是7423。马上挂,通了,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应该是董先生,他耳朵也不行了。你喊了三遍“董先”。他还那样“喂──”。你改用普通话问“你是董先生吗?”他似乎听到了,他用英语说“我不认识你,对不起!”你又用普通话说明自己,把家乡的名字、金籼寺和你三姑统统联系上。他用闽南话回答,说静莲姑回去了,不来了。看来只有等等看。你想沏茶,曾金城说饮水机的热水不够热,他自己去厨房烧水,你忙着洗杯子、茶壶和盘子。不知道自己是兴奋还是欢喜,过一会就忍不住看他一眼。他肩膀宽,比较窄的国字脸,从侧面看更有形,下颏和嘴上有些发青,就是刚刚刮过胡子。耳轮红润,还很秀气。


沏茶之前他褪下外衣。你赶紧过去接,随即挂起来。挂好了你又看了一遍,里里外外没有半点瑕疵。白衬衫红领带的他是另一种可爱,裤门下部鼓鼓的,你觉得浑身发热。有的地方不可以看,不要以为自己是过来的人,久违了的事情最好不去想。怎么连额头上也热热的,你想用冷水擦一下脸,脑子可不要发热。你自己还没擦又想到他,你找了一条新毛巾,用香皂洗一遍,然后双手递给他。他沏茶的功夫相当老道,动作灵巧而简洁,不紧不慢。


往日你一进门就换上拖鞋。今天,你到现在还没有。茶沏好了,曾金城双手捧一杯给你,他神色有点异乎寻常。你吹一下就喝,既然人家这么毕恭毕敬。也许是喝了茶,身上愈发感觉到热。不如脱掉外衣,你就脱了。你腰还比较细,这么漂亮的裤子,白衬衫插在里面。已经两三年没置过一件新衣,体重也没有增加。加上高跟鞋你就有一米七。老蔡去世之前你胸部还很饱满,然后有点缩水。心里也以为成了寡妇还那么挺不合适。


喝了茶曾金城从包里掏出香烟。你问他一天抽几支。“我现在控制在十支以内。”他如是说,好像已经准备要戒了。


“为什么?”


“你不是很讨厌烟味!”


“讨厌也不是很讨厌,没有不是更好!你会不会打麻将?”


“会。”


“你跟谁玩?”


“跟公司的几个,赢的人要拿出来请客。”


“你赢的多还是输的多?”


“赢的多,我们老总最怕我,每次有我他准定要出血。”


“你来吧。”你让出位置,他坐过来,很从容的。你就喜欢他这种表情。你挨着他,侧着耳朵听。通了,可是没人接。你闻到他身上的味,说不清楚的,带热气。这气味闻不得,你赶紧站起来,装着要找什么地走进厨房。打开冰箱,还有两个皮都皱了的苹果,你问他吃不吃,他说不吃。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招待他,还是让他回去为好,身上的感觉不对,那种恍惚已经开始弥漫。


“你先回去吧,我联系好了再打电话给你。”你觉得快要把持不住了,浑身发软,最好不要让他看出来。


“她叫什么,要是有什么问题我直接跟她联系。”


“董玉序,是老大。她妹妹叫玉联。”


曾金城记下阿序和阿联的姓名和电话,然后穿上西装,你走在前面,正要开门的时候,他说很想抱一下,不知道可不可以。你说可以是可以,但不要得寸进尺。你怕他吻你,因为对你来说亲吻属于“危险”动作。你跟老蔡只有在床上才有,而且每次这个动作之后那个事情就发生。曾金城没有添油加醋,你认为男子汉就应该这样,说话算数。你耸着肩膀,双臂向中间靠拢,尽量不让胸部碰到他。


曾金城一走你就去洗澡,先洗头。电话响了,你赶紧去接,是阿序打来的。你实话实说,阿序犹豫了一下,说她爸爸头发、胡子稀稀拉拉的,又长,很不成样子。哪里还有拍照!吃饭要看什么菜,菜要做得跟你三姑做的一模一样。你觉得冷,头上的泡沫流下来。你只好打断她,说缺姑心心念念,让她在最后的时刻看看董先生的相片对她是个安慰。阿序说她能理解,但相片不要让缺姑带在身上。你把曾金城的电子邮箱读给她。她说这里的电脑坏了,因为没有什么用没去修。她马上给她儿子打电话,让她儿子发送。你说你洗澡洗一半,阿序一笑。


不出一个钟头,曾金城打电话来,说事情办好了,董先很俊朗,应该是五十几岁拍的。还有一事,他父母让他为缺姑准备衣服。他知道寿衣公司在哪里,但不晓得缺姑的尺寸。你说出家人不讲究这些,就穿平时的衣服。


你马上给阿序打电话。阿序又介绍董先生的状况,最近董先生一直在收拾行李,说要回唐山(指故乡)。不让他整他就闹,躺在地上,怎么劝也不起来。你打头一个电话的时候她出去购物,门反锁着,怕他跑出去,已经跑出去三回了。几乎动用所有的亲友,找遍全城,还报警。有时候又很正常,说他将来一定要回唐山,要放在海韵寺,离你三姑近一点,这事你三姑生前答应的。你说你三姑在弥留之前给董先生挂了一个电话,具体说什么你不知道,因为你三姑令你和十元走开。最后说到你,阿序劝你找个伴。


曾金城准两点半到达。董先生的照片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清晰,好在还比较大张。到了金籼寺,十元一见面就问你为什么不穿上午的那一套,是不是还想韬光养晦。你不好意思说,你已经轻轻地刷一遍,挂在大衣橱里面,打算去游泳馆的时候再穿。


缺姑定定地躺着,怎么呼唤都无济于事。你摸她的脉搏,一分钟不到四十下。十元说相片先放她那里,待会她再来试试。你心情很复杂,缺姑恐怕就这么去了。她不是睡,是昏迷,你摇她,拍她的脸颊都没有反应。你让曾金城回去,他不。当着十元你不好说他,你希望他去做他的事情。你认为男女再好也不要老在一起,你很不习惯。十元说她先去沏茶,你让曾金城随她去,你想自己陪着缺姑。十元求之不得,一见到曾金城她话就没完没了,干脆让她说个够。


你坐在缺姑床前,盼着她醒来,看看董先生的相片,董先生很上镜的,目光炯炯,鼻子又高又挺。董先生不爱笑,偶尔笑一个,会神死人的。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来金籼寺帮忙刨地,无言无语,流汗也不脱掉外衣。听说脱过一次,里面的背心破得像鱼网。


缺姑这么一点一点地过去也是好的,没有感觉便没有痛苦。若是很清醒她怎能不心酸!迄今她还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更不要说父母和家乡。报户口的时候,她的年岁是伞姑和你三姑估的,就让她姓金。十元肯定不会安排助念,一般的菜姑都没有。你就自己念。


你才念了一会传秀来了,说元姑和曾先生请你去吃茶。她能听懂闽南语,老一辈的善男信女说她像伞姑,人家用闽南语,她用普通话,彼此都能明白。传秀老家四川,她的普通话带四川腔。她来金籼寺两年多了,口碑甚好。十元遵照你三姑的嘱咐送她上“佛学苑”学习。有课的时候她去听,作业带回来做。听说老师常常背后夸她。平日里十元拿她当左膀右臂,不大的事情让她去掌管。晚上人家看电视,她难得看一回,大多在寮房里看书,或者抄佛经,用毛笔。这些小楷还够不上书法的层面,但那样的平淡,着实有几分沙门禅意。十元不让她随意送人,要等台湾、香港或者国外的大香客来了才郑重其事地送几张。传秀一走开,十元就跟大香客介绍,说传秀姑来自天府之国,是个“清姑”。按闽南一带的传统解释,“清姑”是从小皈依佛门的。你让十元别这么说。传秀原本在晋江打工,有过一男友,男友因工致残,右手没了,左手也伤得不轻。传秀想陪他回老家,可是借不到钱。以往攒下一点钱早已花光了,有时陪他去医院疗伤,有时为他买点水果小吃什么的。男友在回家的途中卧轨自尽。传秀认为是自己没陪他回去所致。


传秀就不走,你说你不口渴。她说她来接着念,你想去一去也好,务必让曾金城打道回府,他在这里你便不得安生,你就说了。十元说:“在这里主人是我,你怎么可以赶客人走呢?”曾金城立马起身告辞。你送他出山门,走得相当慢。


“你晚上真的不回去?”


“我想她万一醒来看到有我陪着她心里会好一点。”


“晚上你这么穿会不会冷?”


“不要婆婆妈妈的。”你认为谈情说爱也要看时候。


传秀就这么跟你一起助念。过了午夜十元、松姑、妙姑、觉姑她们自己来念了一小段。缺姑在黎明前圆寂。最后的时刻呼吸起伏突然大起来,你当她是要醒了。



曾金城前妻丁××遗产析产一案见分晓了,曾金城大获全胜。他前老丈人和丈母娘分到一套住房(含所有的家用电器、家具、衣物),约合人民币四十万元。存款十五万元,还有部分黄金首饰和一辆女式摩托车。他前妻的公公婆婆分到十万元和一辆男式摩托车。二百六十万存款、一套住房、小车、金块、钻戒、珠宝和部分黄金首饰归阿珠继承。由于她未成年,这些财产由曾金城代管。中院同样支持曾金城的请求,他在本裁决生效时成为阿珠的法定监护人。阿珠表示愿意回曾家之时曾金城热泪盈眶。曾金城的母亲和阿珠哭着抱成一团。市电视台(第三套)作现场直播,最后是记者采访现场的听众,被采访的三位认为法庭的裁决公正合理。你在家里看,装着平静,因为旁边有阿菊。你差点哭出来,看曾金城那样,眼睛鼻孔红红的。原以为他会像平时那样泰然自若。


曾金城的律师是市律师协会的秘书长、市政府法律顾问、××大学法律系客座教授。他很专业,列举大量的证据,有人证、物证、证言、证词,你觉得他像个导演。公安局已查明,丁××在跟魏××发生口角之后被魏掐死。丁××生前跟自己的父母说过她想跟魏离婚,魏提出要一百万。当魏发现丁××已断气还对丁进行尸奸。魏××已构成故意杀人罪,情节极其恶劣,但因中国法律规定不对死者起诉,所以免于诉讼。你发现这些说法跟当时报纸上的报道有一些出入。四月底的报道只说丁××阴道里有精液,并没有提到性行为在什么时候。不知凭什么,你认为房事发生在刚见面的时候,俩人分开有些时日了,先云雨一番再说。


丁××存在银行保险柜的小本子成了重要的证据,里面有她离婚所得的记录,存款单的数目、号码、日期记得一清二楚。在离婚前魏××就利用他们之间的暧昧关系向她借钱,三万五万的,累计达三十一万元。她一一记下。前面的三次还有借据。婚后魏××又两次向她要钱(说要去做生意),第一次三十万,第二次五十万。


经过调查,魏××在××证券公司营业部开户,亏了十几万便把余款取走不来了。魏父俨然老实人一个,回答法官提问时,战战兢兢的,说结婚时魏××拿出三万元办酒席。婚后给家里十万元,这十万元因盖房子用掉了。此外,清理魏××的遗物发现一张二十万元的存款单。从日期上看在其妻给他五十万元之后。法庭认为这二十万应归魏××的父母所有。魏××包养的女人也前来作证。说魏××神经病,做那个事专门弄稀奇古怪的,法官马上制止。观众笑得十分开心,那意思可能是她敢说就让她说。


曾金城老家的镇政府有书面文字,由律师宣读,大意是曾金城艰苦创业,从十七岁开始卖甘蔗,摆地摊,承包果林(龙眼、番石榴),承包镇农械厂,承包建筑工程等等。三十一岁才结的婚。又说他扶贫助困、捐资办学。关于曾先生向法庭申请女儿监护权一事镇政府经研究决定给予支持。文字的下方不仅有镇政府的大印,还有二十几个签名。律师说,这二十几位干部包括镇党委书记、镇长、副书记、副镇长、村长、村支部书记和支委。


曾金城所在的居委会也出具书面证明,说曾先生与丁××结婚期间,丁××完全依靠丈夫,家里雇保姆,养猫养狗,生活奢侈。曾不在家时,丁××与魏××出双入对,影响极坏。魏××西服革履,俨然以曾家主人自居,态度傲慢,很狂妄!曾先生经常出差,魏××公然在曾家过夜,居委会希望他办理暂住证,竟遭他辱骂。在发现丁与魏的奸情之后曾先生忍气吞声,不但没有吵闹反而恳请邻里、居委会看在他的面上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又说曾先生致富不忘回报社会,多次捐款,为救灾,为“希望工程”,为本街区文明建设作出重大贡献。希望法庭倾听民众呼声,支持曾金城先生的请求。居委会大印下面的签名就更多了,六十几个,不识字的阿婆在别人替她写的姓名上面加盖手印。


区法院也有一份复印件,这些材料表明丁××向法院提出离婚,理由是夫妻感情破裂。法庭多次进行调解,曾不同意离婚,其妻恶言相向,要求尽快办理离婚手续。


这一来二去给人一个印象,曾金城是个事业型的人物,努力进取,由于经常出差丁氏耐不住寂寞就跟小车司机鬼混,魏××品质恶劣,为达到卑鄙的目的调唆情妇闹离婚。曾金城跟妻子女儿还是有感情的,多次挽留。在其妻执意离婚之时曾又是慷慨解囊。听到金块五千克不少人“哇”了一声。没人提到曾金城的缺点,连他前老丈人和魏家请来的两位律师也讳莫如深。你问曾金城,为什么?他说法庭讲证据,没有证据的可视为诬陷。在区法院他们揭他的老底,但拿不出真凭实据。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前老丈人和魏家请律师按收费标准来,这些钱是交给律师事务所。没有私下“加油”律师的主观能动性就比较差。你问他给大律师加了多少“油”。他说这种事情不好说,一方面是他自愿的,另一方面人家的确下了大力气,事情办得相当漂亮。如果他“泄密”就是违背了最基本的“社会操守”。你说把“社会操守”用在这里不大贴切。他说生意场上最重要的是信誉。比如这一回胜利结束,下一回遇上什么再去找他绝对没有问题。如果把“内里”说出去,交情到此结束。事实上说出去也毫无意义,顶多就是说明自己“大侯”,舍得出大价钱。但这不是场面上的作派,会降低自己。你很不爽。你说他赚钱最多的是古陶瓷和古字画(你差点把“贩卖”二字用上),怎么就无人提及。他又说法庭讲证据,没有证据说了也是白说。还有,他从来不经营赝品。有人说他狠,就没人说他坑蒙拐骗。再者,主题是析产,不是他的经济来源。你说晚报的那个报道跟现在的某些说法不一。他说,答记者问的那位副局长刚从外地调来,听说天线很粗。此人对公安的业务不熟悉,就安排他当个第五副局长。他临时听一下汇报,泛泛地回答几个问题。曾金城说他前妻有一点良心,没有大开口。当时他的湖滨别墅工程已开工,买地皮花了两千万,建筑(包括道路、排水、绿化)自己投五千万,还贷款三千万。另一方面,她急着要跟魏××结婚,离婚是她提出来的。你问他最恨丁××什么。他说她没经过他,偷偷把阿珠的姓改掉。要是改姓丁还比较可以接受。又说丁××这么做违反《婚姻法》。你问是不是因此不为她建置永久的坟墓。他说不是想买就可以买,骨灰的手续在他们手上。


“现在你有没有打算买?”你问道,


他说已经买了,六点八平米,八万多。外加五十年的“烧孝”,六千元。老蔡的坟墓是小冬一手去办的,没听他说过有这一条。你问“烧孝”是什么意思,其实你心里已有几分明白。就是陵园管理处每年清明节替亲属祭奠一下,还放一段音乐(选读经文或者亲属录音也可以)。你问他定了什么。


“我想头一年应该放国歌,没有政府和法院替我出头我哪有这么大的胜利!人家区法院跟我非亲非故,是他们派人来问我想不想申请阿珠的监护权。所以我首先想到要爱国。她也要聆听,听了她才会明白这风水是怎么来的。管理处的人说国歌不可以随便放,起码要中央委员这一级的。我不服,我要看文件,看看谁规定的。他们拿不出来,说我前妻一不是革命烈士二不是英雄人物,没有必要搞得那么隆重。我说国歌是全中国人民的国歌,凭什么不让小人物爱国。后来经理出来,说到目前为止我是第一个提出要放国歌,精神可嘉。要不这样,登记本上写《国际歌》,到时候放国歌,万一有人追查,就说工作人员做事马虎,搞错了。反正《国歌》和《国际歌》差不多。”


“就订她生前最爱听的。”你打断他,你也认为放《国歌》不合适。


“她爱听什么我不大清楚,刚结婚的时候她爱听邓丽君,什么《千言万语》,后来我就没注意了。”


你认为应该订《千言万语》。她一丝不挂的被自己选择的爱人活活掐死心里肯定有许多的话要说,告诫普天下痴情女子。

“我想等阿珠的事办好了再来弄她这些。”


“阿珠还有什么事?”记得阿珠当天就跟他们一起回家。


“她的姓氏还没改过来。”


这件事他父母看得很重。他父亲说,打他懂事至今,龙头岭的子孙没有一个被人改过姓。阿珠的姓氏改过来的那天,他要备办全猪全羊到曾家祠堂去祭祀。依他之见,发生这么多事情,阿珠最终又回到曾家是列祖列宗有灵有圣。所以,他要把全村各家各户的户主请来吃一杯酒。说到这里曾金城激动起来。他说从族谱上的记载看,从宋朝到现在龙头岭没人比他富有,可他的女儿被改过姓,奇耻大辱啊!你说事情已过去了,就不要再这么激动。最好是反思一下自己,想想这些因果。“你说魏××为什么要自行了断!”


“他怕抓去枪毙,换了我也是这样。”


“我看未必,到了那个时候他很可能是已经看清自己,或者说,觉悟了。他认为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才合乎情理。因为所有的是非曲直都看清楚了。”


“那你老蔡自行了断你自己怎么看?”


“他走那条路跟他的价值取向有关系,他只能上不能下,他工作那么努力,恐怕也是受这种心理驱动。他父亲是个三轮车工人,他母亲做家务,有时在家门口卖一点煮熟的地瓜、芋头补贴家用。他一有机会就想向世人证明他并不低下,他有文化有才干。他就缺少一种平常心。小冬考上大学他整夜睡不着。他又不说出来,就在心里面激动。他认为自己是大学生,小冬也必须是大学生,如果不是这样就不正常。他跳楼跟魏××炸自己不一样,他堂弟出了那么大的质量事故,他认为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再一个,他想调回省宣传部也泡汤了。说到底他很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一旦出现比较大的偏差,他的心态就失去平衡。”你蓦地觉得应该打住。虽然你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作为丈夫,老蔡很体贴。作为儿子,他很孝顺。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一个月58元,他只留下20元,其余的全部给父母。自己不抽烟不喝酒,连一双好一点的袜子都舍不得买。


“你说,阿珠班主任那里我该怎么表示一下?”


“是人就应该互相帮助,不要搞得那么俗不可耐。”曾金城说你说的不无道理,有的地方就行不通,比如居委会请六七十个邻居、老太太来签名,不去意思一下说不过去。开庭的第二天他买了七十个“旺旺大礼包”送去。据说老太太尤其引以为荣,逢人便说这事,说人民政府(指法庭)听我们老人的话。镇政府那里“大礼包”肯定不够意思,至少要开三桌。法院、律师事务所、证人都要请,还不可以一起请,要分开。


“阿珠有没有去刚装修的那边住?”


“没有。油漆和涂料的气味太大,起码得两三个月才能住人。对了,什么时候让阿珠跟你认识一下。”


“去福州怎么样?跟小冬聚一聚。”


“等星期六或者星期天,去鼓山。”


曾金城要走了,没经过你同意就吻了你一下,动作快得像什么似的。你双肩耸起,感觉跟拥抱不一样,你拍了他一下。你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对此是肯定还是否定。


因为来例假你三天没去游泳馆,想晚上就可以去了。偏偏又有一点点,正烦着,楼下有人摁对讲门铃。不等一下又摁了一遍。


“请问,你是哪一位?”


“我是丁素英,丁素玉的妹妹。”这位不速之客底气有点不足。


“我们好像不认识。”


“你不知道丁素玉!不会吧,曾金城的前妻。”


“你有什么事?”


“我们来找你是想跟你说几句话。”她的普通话比一般的闽南人流利,但还是脱不掉传统的闽南腔。


“还有谁?”


“还有我哥,丁国栋。”


“我跟你们没有什么关系。”


“我们就说几句话,你要是不开门,我们以后天天来!”


“你们跟曾金城有什么事应该去找他。”你猜测他们是为分财产的事情,曾金城跟你说过,丁家兄妹对中院的裁决意见很大。已经找过他,他不予理睬。


“你就别装了,你跟曾金城的事我们早就知道了。”


“你说话客气点!”


“阿姨,对不起!”一个男性声音,大概就是丁国栋,“我妹妹特地从广东过来,我们就说几句话。”他的语气带乞求的声调。你让他等等,说你要换一下衣服,其实是想给曾金城打电话。曾金城正在家里跟装修房子的包头结账,他的意思是不要让他们上来。你说你已经答应了,若是不让他们说说,以后堵在下面或者在大街上嚷嚷更难堪。曾金城说不要随便答应他们什么,不管什么事尽管往他身上推。


你发现丁国栋没穿袜子,西装皱皱巴巴的,里面是小花格衬衫,没打领带,衬衫的领子像枯叶那样蔫起来。丁素英颇有几分姿色,学城里人的打扮,皮鞋不大干净,手很粗糙,头发缺少油水,末梢泛黄。脖子上的金项链不粗也不细,恐怕是挂了十几年没清洗过。他俩不大礼貌地环视一下四周,显然很出乎他们的预料。当年来装修的师傅说你这一套是附近这几栋最简单的。他那意思当然不是看不起,但觉得跟邻居不一样不大好。比如地板,人家木地板、石板材或者西班牙瓷砖,一平米少说也得二百来块钱。你自己去选购的地产瓷砖,一平米(含工钱)三十五元。人家客厅一盏水晶吊灯上万元,你买了一盏八百元的吸顶灯就觉得已经很贵了。最奢侈的是摆在客厅的那一套沙发,两千多。家具店的老板说是“革的”(指人造革),新的时候好看,过两三年就开始老化。他劝你买真皮的。真皮的要一万多,你打电话问老蔡,他说两千多的就可以了。一年之后,细细小小的裂纹与日俱增,有点像瓷器上的“冰裂纹”。


你沏茶,丁国栋开始诉说,他们认为法院裁决不公,分到他父母头上的太少。就说那套房子,带家具、家电什么的估四十万元。凭良心说,这房子连装修得五十几万,再加上那些家具和家电足足六十万。可是现在,这种房子谁要呀?若是出租至少得花几千元装修一下。爆炸的那间铝合金窗整扇被炸出去,四面的墙壁、天花板一塌糊涂,门也被炸破。放在客厅的电视机和音响是好好的。他弟弟婚期已近,他女朋友发话了,死人的东西她不要。丁素英忍不住插嘴,说两次诉讼含请律师花了五万多,办理她姐的后事去了两万多。当时房子被公安局封掉,乡亲来了一百多个,就在楼下搭个棚子,三天三夜。买盒饭、矿泉水、香烟、啤酒一顿就要两千多,这些钱是他们全家凑的。她跟她丈夫从广东坐飞机赶来,那边的“业务”全部停掉。第二趟是区法院开庭,第三趟是市中级法院开庭。夫妻双双往返都乘飞机,这些机票连“业务”上的损失少说三四万。她父母的意思是从分到的十五万元扣去诉讼和丧事的费用,剩下的七万元要给小弟办婚事。那些黄金首饰一斤多分成三份,他们兄妹一人一份。那辆女式日产摩托给国栋。难怪素英那么愤怒,她的确得不偿失。他们去找曾金城,曾金城不见他们,说中级法院有个申诉庭,不满法庭的裁决可以去申诉;中院还有纪委,要告庭长或者审判员都可以。好像他是中央的大头鸟。


你怕这样的长篇大论,请他们突出重点。丁国栋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丁素英立即开口,说大姐死了,阿珠也还给曾金城了。说第一句的时候她眼泪同时掉下来。现在请曾金城自己“手摸心”,想一想,丁家哪里对不起他。他的“臭屁股底”他们是知道的,这一次他们在法庭上不说就是顾他的面子。他们要求并不高,他们兄妹二人,一个五万元。这次法院判这么多给阿珠他们是有功的,他们及时把阿珠保护起来,坚决不让魏××的家人带走。如果阿珠在魏家,这次裁决就不是这样。还有,他们做阿珠的思想工作,不然阿珠是不会答应的。事前曾金城在他们家说过许多漂亮话,事成之后是不是全忘了!你说目前国内法律有规定,财产继承分两个顺序,第一顺序是配偶、子女和父母。第一顺序继承人继承了,第二顺序继承人就可以忽略不计。丁素英突然换一种口气,说如果曾金城不答应,“大姐的骨灰他就别想领去”。丁国栋听到这一句脸马上拉下来,狠狠地瞪着丁素英,“你又这样!刚才你在下面怎么说的!”随即马上转向你,“这一句千万不要说。”看样子他不是那么迫不及待。


他们刚走曾金城的电话就来了。你把经过说了一遍。曾金城倒好,说他们像毛主席所说的那样,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你说他这么乱引用毛主席知道了会不高兴的。他似乎狼狈了一下,当然也不能说他毫无根据,在区法院丁家和魏家就被他“杀”得落花流水。中级法院基本上维持原判,只是有一些说法更明确。


曾金城说丁家兄妹现在唯一可以做文章的是丁素玉的骨灰。这事他前老丈人和前丈母娘已答应,他相信二老不会反悔。如果丁素英敢拿她大姐的骨灰当筹码他就要请报社和电视台来做“跟踪”报道。看她脸要往哪放!你认为没必要做得那么绝。不看僧面看佛面,事情总是在小范围内更容易解决。


曾金城说魏××的兄弟及其乡亲当时是想把阿珠抢去,说阿珠姓魏就是魏家的后代。丁家不让,那天两边都好几十人,差点打起来,好在“110”及时赶到。


电话已经打了很长,你一再替丁家兄妹说话也不合适,不如挂了。曾金城却还有话要说,昨天,魏××的父母来找他,要把魏××留下的那张二十万元的存单还给他。曾金城的父母都在家,说离婚的罪过不可以全部加在魏××头上,曾金城也要负一部分责任。你问那张存款单收下没有。曾金城说法庭判给谁就是谁的。看二老那样他很无语。魏××的母亲和他母亲都哭了。此外,从二老那里得知上法庭分财产是大儿子出的主意,二老一开始就不赞成,他们认为这些钱财原本就是曾金城的。还有,当初魏××要跟丁素玉结婚,二老极力反对。


曾金城又为你置了一袭裙装,浅紫色的。上衣短小紧身,“A”字型的裙子很长。你试了一下,可谓风韵犹存。说好星期六一定要穿。你想邀小喜一起去,不料她说没空,要学钢琴。那架钢琴晚上营业,白天可以借给她弹,有时候琴师还免费教她。你打电话通知小冬,他也忙。他手下只有一名科员,资格比他老。他名誉上是办公室副主任,实际上许多跑腿的事得他自己去。星期六和星期天常常要加班加点。


用时尚的话说,阿珠很阳光,比你那天在电视上看到的更招人喜欢。她大概有一五五了,看样子还会再长。脸色非常好,眼睛很水,眼角朝上,流光溢彩。头发不是很黑,扎一条“马尾巴”。那天她头发放下来,表情也比较凝重。曾金城很得意,看阿珠那么乖巧地叫你阿姨。阿珠一双红球鞋,宽宽大大的牛仔裤,听说叫“滑板裤”。上面是粉绿色的薄毛衣,斜背一个你说不出名字的布包。一上高速公路她就要曾金城让她开一段。你怕怕的,可也不好说出来。曾金城居然答应,车子马上靠边停下。“她车感很好,不要紧。”曾金城对你说。你双手把住前排的靠背,脚踏马步。阿珠一本正经,车子由慢及快。曾金城只说一句──方向盘别握太紧。你问路上会不会有交警检查。他说没有。


曾金城终于提出来,阿珠没说什么,就撅了一下嘴。她在前排,一换下来她从包里掏出一罐可乐给你。你不喜欢可乐,但欣然接受。凭直觉她对你印象还好。


“你怕不怕?”她很俏皮的。


“有一点。”


“我技术不好?”她回头过来看着你。


“我以前没有经历过。”你算过,她十四周岁。


“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阿珠!”曾金城的语气带提示性。


“你这样属于无证驾驶,是违章的。”你想到“下不为例”,但没说出口,只是加重语气。


“你不会跟我奶奶说吧?”


“这一次可以不说。”


“为什么?”


“是你爸爸先犯错误。”


曾金城忍不住笑。


“你有没有错?”阿珠也乐了。


“也有,我应该马上表示反对。”


“你为什么没表示?”


“我不就是太相信他了。”


上了鼓山,阿珠取出摄像机,显然是刚买的,上面有“SONY”的字样。刚才她一直在看一份什么。曾金城半懂不懂,你是完全不懂。不如问问小冬,曾金城比你早一步想到。就挂小冬的手机,小冬在办公室打什么报告。基本的操作他懂,他介绍了一遍。曾金城还真有点小聪明,马上就会摆弄了。阿珠欢呼雀跃。小冬说他那份报告最快也得十一点才能完成,然后送主任家。你让他一样一样来,若是来不及就不勉强。


阿珠见什么拍什么。那机器小巧玲珑,单手操作,不少游人投来羡慕的目光。你不晓得这玩艺儿有多贵,问了一句。九千八,曾金城的回答比较中性。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为阿珠装修那套房子他花了三十几万。那台钢琴十一万,在本地钢琴行是最贵的。为那场官司就更多了,阿菊说经济案的收费在涉案金额的百分三左右,双方各付一半。还有律师费,他又志在必得。阿珠开始拍你和曾金城。她嫌曾金城拿着手皮包老土!把手皮包收进她的囊中。她让你俩手拉手,过了一小会,她建议你脱掉鞋子,拎在手上,说这样才浪漫。你说这里又不是沙滩,恐怕不大自然。她说你穿高跟鞋就跟她爸差不多了,这样刚刚好,就当作刚买的鞋子太挤脚。


走进涌泉寺大殿的时候阿珠说她班上有个同学拍他爸爸妈妈的双休日,寄给省电视台第四套《自己的故事自己拍》栏目,才过半个月就播出来了。你正想张口,不料曾金城拉了你一下,那意思显然是让你先别说什么。


快十二点了,小冬匆匆赶来。不知他什么时候买的深蓝色西装,白衬衫、花领带,很是潇洒。阿珠变得腼腆,好像之前没见过这么帅的大哥哥。曾金城一开口就说摄像机。小冬说他们的操作没有错,随即把镜头对着阿珠,让她放松一点,不要看镜头。阿珠有点羞涩,愈发娇美动人。菜还没上来,游客太多,曾金城定的是楼上豪华单间,当然不像下面那样人头攒动,但也得等。小冬建议出去拍,阿珠说走就走。


“待会你们不要喝酒。”他俩才出去你就开口。


“我就点一瓶干红。”曾金城一脸“早知道你了”的表情。


刚才小冬说他借车上来,两点之前得赶回去。那份报告中午让主任看,下午他得根据主任的意见修改再送主任敲定,明天早上送省长办公室。


“你是不是想知道阿冬借谁的车?”曾金城问你。


“要不你去看看。”你认为如果是“蓝鸟”就说明小冬跟柯常一如既往。你从龚老师那里得知柯常有辆叫“蓝鸟”的小车。你都忘了自己什么时候跟曾金城说过。


“我说你”曾金城话说一半。


“你把话说完!”你觉得他话里有话。


“我说小冬,这么说吧,老蔡的墓我去看了,八区六排十七号对不对?!”


“丁素玉也在八区?”你想不出曾金城为什么突然换个话题。


“她在七区。我是想去看看老蔡墓碑有没有把你刻上去。”


“你说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冬在定墓碑的时候有没有征求你的意见?”


“没有。”


“就是嘛,我看他心很细,也很通情达理。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


“知道了。”


“我跟他见面的时候他一口一个曾叔叔。我是说他很尊重你,你也应该相信他,你不要一直把他当作小孩子。还有一点,柯常对他有好感也可以说明他优秀,有吸引力。你不能就认为是小冬怎么样,谁让人冤枉会感到舒服?!”


“我不要你来教我!”你心里明明知道他在理,嘴上却不服软。“你一个人自己去?我说看风水。”


“还有风水先生和陵园管理处的。”


“我不是问你这个,他们丁家没人跟你一起去?”


“没有。当时要是小冬问你想不想合墓你意下如何?”


“没想过。”你欲言又止,老蔡出事之后有关领导找你谈话,请你不要认为老蔡是自杀,更不要刨根问底,还要求你不要对外声张。要按他们的说法,是搞卫生(擦窗玻璃)不小心掉下去。


阿珠和小冬回来了,阿珠兴高采烈。你实在喜欢她这样,没有阴影,浅浅的笑也是那样的清澈。她从包里取出两串佛珠,说刚才在外面小摊买的。她先给你套上。你手腕比较细,松了一点。曾金城刚刚好。她又轻轻一笑。好像你跟曾金城的事是她定的。热菜还没上,只有“冷盘”和四碟小菜。曾金城招呼小冬先喝一杯,阿珠说她也要来一点。


菜还没上完小冬就要走了,曾金城说只有努力工作才对得起领导的栽培。你问小晶的近况,小冬说龚老师请了一个保姆,好像是他老家的什么亲戚。小晶气色不好,浮肿还没消,又没胃口。可能是失血过多,伤了元气。她丈夫过几天来看她一次,她不理睬他。


看到那辆“蓝鸟”小车,你忍着不说什么。


你问曾金城,这款小车在闽南怎么很少见。曾金城说“蓝鸟”跟闽南语“卵鸟”(阳具)谐音。买车的人听到这个就不要了。其实这款车的性能比国产车好。


阿菊好几天没来,也没打电话。你打电话过去。老陈接的,说阿菊去买菜。你说没什么事。老陈说桂香的丈夫死了,桂香回去,说好一个礼拜回来,今天是第七天。听他说话有点短舌根。不多久阿菊挂过来,说她刚到家,问你有什么事。


“想你。”


“我不信,你现在还会想我!”阿菊的声音好像情绪不错。


“信不信由你!”


“你还等什么?”阿菊认为其他的事可以一样一样来,唯有这项得“乘热吃”。还说你不知道现在的行情,比如婚介所介绍的,不论离异丧偶,看差不多就先“倜”一下,成不成以后再说。


“他父母的意思是要正正规规。”


“那也可以开始了,先爽是赚的!”她认为你不上白不上,反正人家认为你俩“不知上到哪里去了”。


你说曾金城的父母起初反对,主要是嫌你年纪大。尔后看曾金城那么执迷不悟就决定“问”佛,市内三大寺一一“问”过去,很正规的,烧香点烛,然后卜杯,全是正杯,一上一下。曾金城说是佛祖点赞。接着在法院大获全胜,阿珠完璧归赵。阿菊说是时来运转。


“桂香什么时候回来?”你问道。


“说是今天,谁知道!”阿菊声音突然变小,“你等一下,我去我女儿那间说。”


“她丈夫是怎么死的?”


“听说天亮的时候才发现他躺在床前的地上,已经死了。不是床,他们没有床,是炕。若是半夜他自己不小心掉下来他随便叫一下,他父母就跟他隔一道矮墙。桂香打了三个电话来,第二个电话说的就不一样了,说可能是自杀,是邻居告诉她的,说她丈夫的衣服、裤子脱光光的。他们那边现在晚上已经是零下好几度。他自己冻死自己!”


“事先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桂香没说。我知道上个月,大概十五六号,她丈夫托人给她打电话,说他想见她,有话要跟她说。桂香说要等过年才能回去。她回去一趟车票要七百多,那天她接到电话老陈就给她一千元。她哭老陈也跟人家哭,她不哭了老陈还在抽。她打电话来老陈接一回哭一回。鼻涕啊眼泪啊,一塌糊涂,话都说不清楚,舌头变短了似的。我说‘桂香,你不要这样,老陈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她说什么!‘俺是叫大哥听你的话,要吃水果,要吃青菜。俺怕大哥跟你急。’我差点说,‘你不在大哥还跟俺过了一回’。”


“真的!”


“当然是真的,足足半个钟头。我看他人老机器没有老。”


跟阿菊聊够了就去开电脑,无意中发现××网有一篇关于自杀的文章。文章给自杀下了这样的定义:一个人以自己的意愿与手段结束自己的生命,它是一种人类生理、心理、家庭、社会关系及精神等各种因素混杂而产生的偏差社会行为,它也是一种沟通方式,有人借它来传达情绪、控制人、换取某种利益(精神上或物质上的),更有可能是为了逃避内心深处的罪恶感及无价值感。


老蔡自杀之后你变得爱喝冰水,有时喝了一杯还觉得不够。自打跟曾金城来往,你又变回以前,沏点铁观音,慢慢喝。现在还爱喝游泳馆的咖啡,不加奶,不放糖。起先觉得一杯五十元太贵,渐渐也不觉得了,既然他手包里钞票那么一沓。还有这卡那卡。曾金城说女人的第一符号是衣服。男人跟女人不一样,男人要买单,如果没有现金和卡男人的第一符号就变得模糊不清。更严重的还有一个态度问题,你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说女人普遍认为花钱是检验男人的重要标准,舍得花钱不一定说明感情深;舍不得花钱则可以说明没有感情。你不大喜欢他这种理论,也不好意思说就是因为喜欢他才接受他的开销。他又送你一袭“符号”,一条丝质的旗袍,蓝底,白色小花。小白花不是均匀分布,胸部以上没有,胸部以下小花逐渐增多,下摆的小花较大,也更密。小花是手绘的,很像勿忘我。皮鞋是灰白色的,后跟很细。还有一条粉色的开司米披肩。就是开襟太高,露出半截大腿。他说穿上裤袜就好了。还有,他说你后背脖颈也很水,有时应该“秀”一下,把头发盘起来或者搞一个发髻。


你一直认为晚上去大酒店没有必要太打扮,就从停车场走到游泳馆,不到一百米,有几个人看你?他说你不知道,看你风姿绰约的他心里不知有多欢喜。还有,既然已经有一些人知道你跟他有来往他就不能让你太随意。你不想让他再说下去,服装代表时代的美丽,可是男人让女人美丽都有目的。而女人也不会坚决反对。好在他没有正面提出来,偶尔暗示一下,你假装听不懂。拥抱和亲吻你半推半就,渐渐地多起来。你也有点习惯了。


阿菊最关心你“上课”了没有,过两三天问一次。你说没有她又不信,直说你最近越吃越青春,若不是得到曾金城的“灌溉”怎么会这么滋润。你是搞不懂她为什么那么爱打听,即使发生了也没有什么不寻常。话说过来,你就是要让曾金城明白,你跟他以往的那些女人有所不同。阿菊说她是为你高兴,看你那两枚翘翘的。你说那天下决心去买了两套好一点的内衣,花了八十元。不买觉得说不过去,曾金城为你置了那么高档的行头,再穿十元以下的文胸实在对不起人家。名牌内衣价格令人咋舌,什么“维多利亚的秘密”、“黛安芬”。那天你还买了一支唇膏,有生以来的第一支,十八元,就晚上去游泳之前抹一抹,有点草莓味。你头发不够长,盘个发髻得花十几分钟,先去小冬的房间“偷”一点发蜡,抹均匀了再细细地梳理。其实就好看那么一小会,一浸水就松了。你在这方面很笨手笨脚,已经全力以赴了,还是无法弄得更结实一点。


阿菊说你命好,足不出户一个那么大的曾金城会自己跑来。你问她又有什么不顺心。她说桂香比原计划迟了一个礼拜返回,瘦得颧骨都凸出来。她公公婆婆跟她明说了,希望她再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两个孩子她得带走一个。她想带男孩子,男孩子六岁,马上就要上小学,外面的小学比他们那里的好。她公公婆婆不肯,说男孩是他们的香火,让她带女孩子。


“女孩子几岁?”


“八岁。”


“带来没有?”


“带来了,她先打电话,刚好是老陈接。她说她打算把女儿放在她娘家。老陈让她带来,小孩上学的事他来解决。”


“他没跟你商量一下?”


“没有!她们人还没来,他就跟教育局打电话,就要念金光小学,该交多少交多少。”


“你认为老陈什么地方不对?”


“我哪敢说他什么不对!那天她们母女俩一进门,老陈就这么扑过去,一边抱一个,桂香哭他也哭。我给他数了,从桂香丈夫死到现在他哭了六回。你说阶级友爱有这么深的吗?”


“深有什么不好!那小女孩叫你什么?”


“叫我大妈。”


“你不喜欢?”


“也不是不喜欢,小孩子那么可怜。”


“人家北方人‘大妈’是尊称。”


“这女孩子跟桂香一样,很勤快,洗碗、洗菜、洗衣服,还会包水饺,爱看电视。她那些衣服跟乞丐差不多,我给她买了两套。看我买衣服回来老陈那个欢喜!说大妈今天像雷锋叔叔。”“帮助别人是你的福气。”“我不受气就好了。”


“量大福就大。上金光小学得捐多少?”


“按规定要两万,她户口、准生证都没有,连一张证明也没开来。局长还比较好说话。那个校长才不管你孤儿寡母,说最少也得交一半。老陈差点跳起来。第二天校长叫副校长打电话,说考虑到小孩子的母亲在照顾老陈,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交四分之一吧。他妈的!他们也不想想,桂香哪有钱交。这些黑鬼仔!”


聊得正高兴的时候电话响起来。知道是曾金城打来的阿菊就起身告辞,说不想坐在旁边起鸡皮疙瘩。曾金城说晚上要请镇政府吃饭。镇长吩咐一定带你去。


“你答应啦?”


“没有,我说你不爱抛头露面。”


“我看算了。老蔡以前分管农村工作,这些乡镇的负责人认识不少。”


“那我先去敬一下酒,八点半来接你。”


你七点半开始梳头,然后整装待发。电话来了。


“你不来他们不让我走。你来一下吧,南街,南星大酒楼,三楼。他们保证不开玩笑。”


“我不是已经跟你说了!你是不是要我再重复一遍!”你很生气。过一小会电话又响。曾金城说你不去他很没面子,问你是否可以再考虑一下。


“你打个电话给你母亲,要是她认为我应该去,我马上就去。”


一直到九点半,曾金城的声音才出现。说他脱不开身,又被罚了几杯。你说你不去了。他没说什么,大概过半个钟头才听到小车发动的声响。


前不久市内发生一起交通事故。肇事者年龄跟曾金城相仿,是个什么贸易公司的副总。白天公司做成一桩大买卖晚上大宴宾客。这副总喝了三杯“茅台”和一瓶多的“云南干红”。然后开车去找老相好──××酒店的坐台小姐。不料小姐正在接客,不能中途退出。前几天小姐说她已怀上他的孩子。他愈想愈控制不住自己,开车在大街上横冲直撞,才几分钟就造成二死五伤。若不是他听到示警的枪声懂得停下来,“110”就要开火了。


“你现在在哪里?”你挂曾金城的手机。


“在游泳馆。你不生气了?”


“你在下面怎么待那么久?”


“给小冬打电话。”


“你打什么电话?”


“向他讨教。我自己没有措施。”


“他教你什么?”


“他说女性思维往往是感性思维。”……“他让我在下面等等看,你有没有想下来?”


“没有。”


“那你在想什么?我看客厅的灯一直亮着。”


“我不想说。”


“前面是我的错,被他们灌了几句,”


“他们灌你什么?”


“说你正派,大家闺秀,名牌大学,有气质。”


“有没有提到老蔡?”


“看你没来他们才说了几句,说老蔡人实在,没有官架子,市委、市政府里面数他跟农民有感情。”


“现在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去?”


“你怕被人议论,怕被人当作饭后茶余的话题,实际上这些不可避免,老蔡不是一般人,认识我的也不少。”


“人家背后怎么议论是另一回事,现在叫我大头大脸的随你到处走我做不来。那天我二哥还问我跟你是怎么认识的。他怎么想不要紧,可是对亲戚、熟人怎么解释?我岁数比你大,你又那么有钱,弄得我好像钻头觅缝!”你对自己也无法解释,你明明知道他以前劣迹斑斑。


夜里你做了一个梦,曾金城一丝不挂地站在床前,肚脐以下全是毛,那根很粗,龟头又红又亮。你催他快点,他缓缓的,你没有什么感觉。他突然站起来,你问为什么。他说要分上下集。你懵了,没听说过这事分上下集。曾金城说电视剧中间都要插播广告,随即手舞足蹈起来,那一根甩来甩去,越甩越长。你忍不住笑,就醒了。你例假一如既往,头一次你谎称头痛。第二次你说实话,他笑了笑。你估计自己也快进入倒计时。可是一想起曾金城那么雄壮你就不能平静,反正到时候不必太客气,狠狠地过一把。你一咬牙,好似跟谁有什么深仇大恨。


等了一天,你早早做饭,做好了就吃,然后洗脸弄头发。反正有的是时间,细细地盘就可以结实一点。最后换衣服,刚买的内衣很超脱,三角裤除了最底下那一小片其余的以网状为主,配上几朵小花,小花也是镂空的。有些毛毛穿网而出,你不认为这样的底裤穿跟没穿一样,这么系一条更刺激。文胸也不同以往,罩杯更尖端,向上托起,增加高度不说,还把若隐若现的“沟”变得“显山露水”。电话来了。


“喂,你在哪里?”最近几次他都把小车开到楼下,在下面摁门铃。凭感觉你断定他不在楼下。


“我在小区大门口等你。我老妈规定的。”


“什么意思?”“昨天晚上,待会再说。”


原来昨晚回去曾金城跟他母亲说请酒的事。他母亲支持你的做法,还说你“贵气”。关于你俩的婚事他母亲的意思是,等丁素玉骨灰入土了,选个日子跟你大哥、二哥见面,最好有个介绍人,得到你大哥、二哥的首肯也得送聘金、首饰和衣服。然后选个日子把你娶过去,龙头岭的风俗不可以全免。你不明白。他说,当年他跟丁素玉结婚他父母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在城里刚买的新房办,他父母以及亲戚只来了一下。你问龙头岭嫁娶有些什么风俗。他也不太懂,印象中新娘入门的前后三步要踩着竹编的米筛,米筛里面放一些红枣、花生。米筛只准备两个,走一步挪一个。新娘子得自己走,头盖红布,红衣红裙,举红伞,踩上红枣、花生最好,但要小心,以免摔倒。在门槛前面还要放一盆碳火,让新娘跨过去。还有,同房之前新郎用鞭子抽新娘屁股三下。


“鞭子去哪里买?”


“自己做!找一根树枝或者竹子,绑一段绳子。”


“你还真的要抽!”


“不抽不好,我尽量轻轻的。”


“怕以后做丈夫没威信?”


“听说不是这个意思,这三下代表牛鞭、马鞭和鹿鞭,牛就是有力,马和鹿代表快乐。”


“你结婚的时候有没有抽?”


“就是没有才不好嘛!”


你以为要挨鞭子的地方都有点麻了。


“我母亲说了,这次要用他们的钱,酒席在城里请一天还要回乡下再请一天。”


“他们有什么钱?”


“我给他们的钱他们都存着。”


“你有没有兄弟姐妹?”


“我上面有一个哥哥,六岁的时候自己出去玩,掉进潭里。还有一个妹妹,八岁得急性肺炎死的。在她上面一个,不知道男的女的,流产。夏天,双抢,抢收抢种,工分比平时高,我老妈挺着肚子去出工,……”曾金城不轻不重的。


大酒店的停车场有四五个篮球场那么大。小车刚泊好,一男一女从另一边走来。


“你免出来!”曾金城的反应比你快,他用闽南语说。一出去就关上车门。你看清了,是丁家兄妹。曾金城的背影很铁。丁素英不等他走近就开“火”了,完全是泼妇的模样。丁国栋立在旁边,双手交叉插在胸前。你听不清,丁素英指着曾金城的脸,嘴巴张得老大。曾金城稳稳地立在那里,任凭她张牙舞爪。丁素英突然要向你这边冲过来,曾金城拦住她。她就乱抓乱打。曾金城一一拨开,好像之前跟她排练过。丁素英要扇他的脸。曾金城闪了一下,随即抓住她的双臂狠狠地推过去。丁素英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倒,立马又扑过来。丁国栋拦住她,你估计他们原计划并不是这样,他气恼她这么冲动。丁素英就哭,边哭边骂。这时两个穿制服的保安过来,其中一个向曾金城了解情况,立马责令丁家兄妹离开,毫不客气。看他们被撵走了曾金城才回头,他西装右边的口袋被撕了一道下来,好在脸上没受伤。曾金城没说什么,只把衣服脱下扔在后排座位上。


“她为什么要冲过来?”丁素英显然是想对你说什么。


“大概是要说她跟我睡过。”


“什么?”……“你怎么这样!”


你没想到他恶劣到这种地步,可你还是跟在他后面,像往日一样更衣下水。游了两圈,还是耿耿于怀。你刚停下曾金城就游过来。


“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你看着他的眼睛。


“那时她已经快要结婚了,丁素玉给她两万,还有一点黄金首饰。丁素英嫌太少,她的意思是要我另外表示一下,丁素玉给的不能代表我。那天丁素玉刚好不在家,我心里想再给一万就算了。我开了一句玩笑,没想到她”


“你还有理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她一结完婚就要跟她丈夫去广东腌咸菜。”


“你给她多少钱?”


“一万五。我考虑到我那一下,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就加五千。”


“若是没有今天晚上这一出你自己会不会说出来?”


“我怕你”


“你还有什么没说出来?”


“没有了。”


“我不信!”


“我向我父母保证,向阿珠保证,我也向你保证过,你说还要怎么样!”


“他们要是再闹你怎么办?”你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你对他说过既往不咎的话。


“我什么人没见过!想收拾他们很容易。”


“欺负弱小的算什么本事!”


曾金城一上岸就点了两杯鸡尾酒,叫“红粉佳人”,说衣服被人撕破得去去晦气,“红粉佳人”的颜色很美,你喝不来,更坐不住,想到“兔子不吃窝边草”。你没说出来,他显然不是兔子。在电影或者电视剧,女人遇到这种情形十有八九是把酒水泼到男人的脸上。你想是想到了,泼过去很容易,可是接下去怎么办,从此一刀两断?你一时搞不清楚,不如回去。他跟在你后面,你叫他不要跟,他如同没听见。你以前都在更衣室外面的一间冲一下再换衣服。那里的莲蓬头听说是进口的,喷出来的水珠很有颗粒感,又比较烫,很舒服的。你直接进更衣室。他比你快,你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游泳馆门口。


头发吹干了脸还在发热,本以为离游泳馆远一点情绪会好一些,可是没有。刚才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反刍”似的翻滚上来,愈想愈不是滋味。你开电视,经常看的那几个频道摁了一遍,没有一个能看下去的。你沏了一壶茶,喝了一口才发现喉咙很干。电视里出现本地的方言报道,一位二十几岁的妻子把丈夫的阴茎割下来扔在小镇的“大”街上,警方怀疑被狗吃了。小镇没有禁止养狗。这妻子是外地人,她丈夫向亲友借钱买了一部手扶拖拉机,业务还不少。镇上有个小发廊,叫“维纳斯”,最近又来了一位“洗发女”,一次只要二十元。妻子闻讯便向丈夫发出警告,“你若是再去一回,我就把你那根割掉。”丈夫当她是开玩笑。晚上丈夫回家较晚,又吹口哨又唱歌,喝了一瓶米酒再吃两碗饭,然后不洗脸不洗脚便上床睡觉。等他睡熟了,妻子解他的裤子,发现底裤里面斑斑点点。妻子找绳子,轻轻地把丈夫四肢拴在四根床柱上,像“大”字那样。正要下手,丈夫醒来,央求妻子,说那物件割掉了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妻子不管,左手使劲扯着,右手持刀便割。菜刀不够锋利,“锯”了三四下才割断。在妻子下手之时丈夫大喊救命,随即痛得昏过去。妻子没等人来就跑去镇派出所投案。接着是记者采访医生,医生说伤口已作了处理,就是把创面修平。你估计像切香肠,再抹点红药水。记者问会不会有后遗症。回答是小便没有问题,其他的就不好说了。然后采访伤员,伤员脸部作了“马赛克处理”,记者问伤员有没有起诉的打算。回答是不起诉,如果××不嫌弃他还跟她过。并希望派出所释放××,因为家里有个两岁的女儿。镜头马上切换,伤员之妻脸部也作了“马赛克处理”。记者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她说如果××不恨她她还跟他过。然后又介绍基本情况,她家在安徽省××县,来这里打工,后经人介绍结婚。她丈夫平时爱看黄色录像。她不让他看,他就到朋友家去看。那个小发廊他已经去过好多次,回来又跟她弄,现在连她都不消停了,夫妻为此发生口角。她劝他好好过日子,挣钱不容易,应该攒起来,先还债,后盖房子。他们现在的住房是全镇最破旧的。


不知道跟这节目是否有关,你不那么烦了。人恐怕就这样,“决之东风则东流,决之西风则西流”。你去厨房捞几粒余甘,你自己腌的。想曾金城也够意思,默默地把你送到小区大门口,他不再说什么,也许是让你静一静,想想他前小姨子是不是贤良淑德。


余甘吃完了,关了电视去上网。有这么一则,说某研究所在某地区做了一个大调查,发现已婚的群体有百分之二十八的夫妻平均每月性生活达不到一次。在最近的一年里一次性生活都没有的占百分之六。这百分之六并不全是失去能力的老年夫妇。然后发现无性婚姻并不是死亡婚姻,这些无性婚姻的背后大多具有比较复杂的原因,无性并非无爱。夫妻之间,性毕竟不是惟一的纽带。伦理、道德、亲情、经济等等也令人凑合着过。下面还有一则,美国×××大学作了一项为期十年的全国性调查,发现有百分之二十三的单身妇女沉缅于自恋,以自慰来解决性需求。


电话响起来,八成是曾金城。


“我有一些话想跟你说,可以吗?”


你不作答,你心里很清楚,至少现在已经不那么生气了。


“我以前不敢说丁素英的事不是我没想到,”


“已经说过的就不要重复。”你想严正一点,虽然是过去的事情,但是你很烦,太龌龊!


“我刚刚给十元打电话。我把晚上发生的事情跟她说。”


“她说什么?”


“她说我心不够,以前的那些破事都认了何必再留这么一个,早说早超生。”


“晚上的方言报道你看了没有?”


“没有。十元刚才说她看了,一个男的被他老婆割掉是不是?”


“你有什么看法?”


“有是有,就怕说出来你不支持!”


“我最不爱听这种话!你说!”


“其实就是一个观念问题,如果可以把性和婚姻分离,那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你这个是不是从网上看来的?”


“我自己也想过了,不过没有人家那么系统。”


“你说说看。”


“最主要的是‘三个分离’,性和生殖的分离,婚姻与生殖的分离,还有性和婚姻的分离。性与生殖的分离现在基本上是实现了。婚姻与生殖的分离比较难,不过也有极少数已经实现,像‘丁克’家庭。性和婚姻分离最困难,因为这方面的观念最难改变。可能要经过几百年,上千年。我们人类有很多需要,比如吃饭穿衣,大家认为可以选择、更换。性也属于生理需要,为什么就不能选择、更换?事实上人的选择和更换是很有限的,大多数人懂得量力而行。”


“你就凭这些认为这方面的观念会改变?”你认为性与婚姻的分离很荒诞。如果可以分离这种婚姻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还有!从目前社会发展的趋势看,后现代家庭愈来愈多,这就说明家庭、婚姻和性的观念正在发生变化。家庭结构的多元化、家庭功能的社会化、婚姻的开放化和性生活的艺术化等等都是后现代的基因。从人文的角度看,现代人除了动物性、文化性,还有一个商业性。而且可以肯定,商业性正在日益膨胀。”


“不要再说了!”你很不喜欢这种理论。


“不是你让我说的嘛,除了你我还真没跟谁说过。”


“你平时有没有对她动手动脚?”


“没有。她经常来吃饭,素玉有什么化妆品、洗发水,或者刚刚买来的衣服不中意她就拿去,我只有春节的时候,她来拜年包一千块钱。平时没给她什么。”


“你有没有动过脑筋?”


“没有,兔子不吃窝边草。”


“那天就像你说的那样?”


“她一开口就说素玉给她两万元,还有戒子、项链什么的。又说那些不能代表我。我开了一句玩笑,她可能认为是个机会,听说她男朋友去广东三四年了,就是混个饭吃。”


“你家里不是有保姆?”


“有啊,她不会随便进我的房间。”


“你跟保姆有没有来过?”


“没有。”


“过后你都没有觉得不安?”


“没有,她又不是头一次,基本动作很熟练。我拿钱给她的时候她还说谢谢。”“今天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想把法院判来的那辆小车给他们,卖十万应该没问题,素英和国栋一人一半。或者四六开,素英多一点。”


“你得经过阿珠同意,那辆小车法院是判给她的。”“这个我懂。你现在对我有没有什么新的看法?”


“我是搞不懂,你这么乱七八糟的,表面上怎么就看不出来!”


“我改了嘛!”


“想改就是要坚决、彻底!”


“我觉得你有时是相信我,有时就没有。我过去那些当然是龌龊,但有一点,我从来没有强迫,而且每一次都付现金,只有多给没有少给。”


“你这是什么逻辑?!你再说我就挂了!”


“我不是说自己有道理,我是说这些现象都有根源。为什么有的人不择手段,为什么有的人有恃无恐……我现在有个想法,你不是很会写吗,你就把我这些写出来,写一个大部头!”


……


已经十二点了,正想上床,电话又响起来。是十元。


“什么事这么深更半夜的?”


“睡不着,晚上曾金城打电话来,专门说你跟他的事情。”


“你是不是怕他不来开发阿郎的房子!”


“我相信他的人格。我说,你千万不要把话说死!”


“你想说什么就说。”


“他说他想得都没有步了。我说,有人就有业,他过去的那些破事是业,现在引起你气苦也是业,这叫‘共业’。佛家不鼓励人听天由命,衣服脏了就要洗。度人不分善恶!他那些污垢消除了你心里就清静了。我说你对人那么宽容,怎么会对他苛刻!你就是把他看得很重才受不了。还有,我劝他不要七想八想。我说你有文化,不会看不出这个小姨子问题也很严重。”


“阿郎的房子别人就开发不了?”听了这几句你好像特别受用。


“别人没有他好,我打听过了,人家说他开发的房子有三高,质量高、楼层高、价格高。”


“楼层高是什么意思?不都按图纸来吗?”“听说他爱改,人家层高二米九,他改成三米零五。”


……


“明天晚上穿得水一点,不要再生气,我跟他下保证了!”十元很认真的,“我就听你这炷好香!”


“晓得啦!他父母有没有去金籼寺?”


“平时天天来,礼拜六和礼拜日要在家陪阿珠。听说她在房间做作业,要她爷爷在客厅看电视。外面的东西她不爱吃,中午和晚上起码五六个菜。曾总的老妈说她巴不得你早点过去帮忙吃。”



曾金城还是那个时候,“奥迪”泊在小区大门外。你早已吃好穿好。你想穿旗袍,无奈天冷了。你先试了一下旗袍,对着镜子左看右看,都那么适合你,简洁优雅,又别具女性魅力。要是有一件好一点大衣披在外面你就敢穿,可是没有。


曾金城立在车旁,一袭墨绿的西装,白衬衫,斜纹的领带。你不知说什么合适,心里倒是明白,想恨他,根本就恨不下去。他为你拉开后排的车门。你一头钻进去,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车开了你才发现座位边上立着一个纸提袋。里面像是衣服。


“阿珠买的。”曾金城瞟了一眼后视镜。


“为什么?”你觉得奇怪,她怎么会选在这个时候。


“她说她要表示一下。”


“表示什么?”


“衣服里面有一张纸条。”


你把衣服抽出来,是一件旗袍,手感很好,好像是羊绒。纸条插在领口,上面写着: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你一笑,曾金城也笑。你展开旗袍,银白的底色,粉绿的滚边,下摆至腰间是一幅水墨画,几支荷叶,一朵半开的荷花。想必出自名家之手,清丽脱俗。


“店老板说是上海×××设计的,在香港得过大奖。”


“阿珠怎么会想到旗袍?”


“是我说的,我说你穿旗袍第一抢眼。”曾金城又瞟了一下后视镜。若是在家里你肯定会马上试试。在车里不好意思,就翻来覆去地看。


“她爱念书么?”你边看边问。


“期中考班上十一名,年段一百零二。”


“你有没有送她上学?”


“没有,她自己骑自行车。放学的时候我老爸在小区大门口等。”


你发现曾金城比较喜欢说状态,在他眼里似乎状态最能说明问题。你猜测他那方面很威猛。每每想起你就耳热心跳。好在不用再等多久了,到时候也要注意“安全”。网上有人说戴那劳什子是“穿着雨衣洗澡”。不穿固然好,可你那事还那么准时。老蔡去世之后,居委会便不再通知你去“三查”。之前每月一次,妇幼保健院的医生都认识你。每次做检查她们一再叮咛“千万不要麻痹大意”。你已经太注意了,包括老蔡。所以一直没有发生闪失。你两次上环两次自己掉下来,所幸及时发现,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你问过医生,她说你这样的情况非常罕见。你知道她不好意思说你这方面还很旺盛。你也不好告诉她,结婚的那个晚上就怀上小冬。


到了大酒店,你看看四周。曾金城说“他们”不会再来了,他拉着你的手,其实并没人有注意。他的手很热,也很有力。你觉得有什么变化,原来是池水面上的热气变得显而易见。喝咖啡的时候曾金城的手机响起来,想不到是小喜打来的。曾金城马上递给你。小喜说老板明天要去福州,意思就是她要搭他的车。


“要是发现小冬跟柯常有什么来往你别装着宽宏大量,这种事情不可以含糊,一是一,二是二。实际上也是对人家负责任。”


“阿姨,我知道,我相信小冬。”


“你不要麻痹大意,感情上的跟其他不一样,不像什么东西,可以分一点给别人。再一个,有上进心当然是好的,我们要靠自己努力,脚踏实地,不要想利用别人做跳板!”


曾金城一副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点上香烟,喝一口咖啡。小喜知道你跟曾金城有来往就不来找你了,好像你跟曾金城没日没夜的。曾金城的手机又响,像是熟人约他去哪里见面。你当他是生意上的事情,你说你自己打“的”回去。曾金城说有一“老兄弟”被人打了,还不知道打他的人是谁。


这位叫“跃进”的哥们四十出头,嘴角有点肿,仿佛看像是含一颗糖果。他不等曾金城介绍就很客气地对你点点头,双手递上名片,是“太平洋”的总经理。这“太平洋”是本地首屈一指的超市,连锁店五六个。按你的想象,他的资产在千万之上,他没打领带,西装、衬衫也不大整洁。他请你俩上歌舞厅,曾金城看了你一下,像是征求你的意见。你怕妨碍他们谈话,又说自己打“的”回去。尽管你很想跟曾金城多待一会。跃进急忙再次发出邀请,好似你不去他的事便没指望了。大酒店的歌舞厅离游泳馆不远,门厅显得空旷,非常豪华的石地板铺个“F”形的红地毯。吧台很大,旁边的沙发坐着十几位“小姐”,个个花枝招展。你发现有好几位直盯着曾金城。曾金城装着没看见,全然不是他平时的作派。他和跃进都有“会员卡”,不用买票。刚才盯着曾金城的那几位把目光转向你。上楼的石阶更是气派非凡,中间照样红地毯。你故意跟曾金城靠近一点。站在入口两侧的服务生穿红马甲,戴红帽子,长得也很顺。但让人觉得男性单有眉清目秀也是比较枉然。歌舞厅的场面不小,挑高在10米之上。天花板的风格跟游泳馆相似,灯具不同,六盏豪华的爱尔兰水晶吊灯,那数不清的水晶垂珠熠熠生辉。舞台不高,两边的踏步和台沿采用棕红色的石材。舞池像是原木的,U字形的内廊分两层,外面是白色的大理石柱子,柱子表面有一些金花纹,精致而华丽。内廊里面的壁灯半明半暗,音乐是那样的轻柔,正在跳舞的人只有十几对,其中有一位白头发的洋人。他们衣冠楚楚,舞姿明显高于平民百姓,似乎更自信,也更随意。内廊的上层人不多,曾金城选一个靠外边的位置。你只要稍稍探一下头,下面的舞池和舞台便尽收眼底。你忍不住再看看,小乐队一色晚礼服,白衬衫,蝴蝶结,很投入,好像是在演奏给自己听。指挥的头发比你长,脸色苍白,动作有点神经质,头发的动静随音乐的节奏。服务小姐轻轻的,“欢迎光临”很温柔。枣红的平绒旗袍,白白的腿,时隐时现。跃进争先恐后,他点了三杯“联合国”(鸡尾酒)和几样水果。后来曾金城告诉你,“联合国”由好几个国家的名牌合成,调酒师有世界公认的证书,一杯三十美元。这里买单比较开放,用人民币、港币、美元都可以。你啜了一口“联合国”,感觉跟“红粉佳人”不一样,更复杂更浓郁,真不懂得有什么好喝。水果全是进口的,榴莲、樱桃、提子、黑李什么的。榴莲你吃不来。跃进说这里的榴莲是正宗的“金枕头”。曾金城问他是怎么认出来的。跃进说目前市内榴莲有三种,都来自泰国,“金枕头”的气味清香,口感也更好。一件比别人贵一百元。曾金城说泰国人也真会起名字,那么多的刺刺怎么做枕头。


跃进开始叙述,刚刚发生的事情。晚上他去“老三”那里吃饭,十点左右自己走出来。他没开车去,那里没有停车的地方,也怕引人注目。四堡街路灯很少,就在榕树下,突然有人从背后用胳膊夹住他的脖子,他还没反应过来,另一只手把他的嘴脸捂住。这个人起码比他高半个头,他一挣扎这个人就夹得更紧,所以干脆不挣扎。紧接着是另外三四个拳打脚踢,不是很专业,轮番上阵。他感到自己像沙袋,他们“练”了五六分钟,然后搜出他的手机摔在地上,再狠狠地跺上一脚。最后命他面壁而立,若是敢动一下他们就开枪。等他转过来他们已经无影无踪。曾金城问他们说的是什么话。国语,还比较标准。曾金城又问最近有没有“办”什么事,或者得罪什么人。回答是没有。曾金城认为不可能,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跃进说真的没有,美国那个“沃尔玛”目前还不会来。他的生意有增无减。老大日理万机,老二一个月给三千元,他多去少去她无所谓。他自己正在准备“年兜”的货物。你很注意听,一面揣测他有没有“老四”。


“我去那边打。”曾金城跟你说了一下就去后面角落,那里没有人。你没有再往下看,想自己应该看着他的手皮包。有钱也是一种负担,他那包里这个卡那个卡,现金、钥匙、驾驶证、身份证。不带又不行,比如晚上如果不用会员卡消费至少要多花一倍的钱。什么电话打了这么久!他一回来就说已经交代“他们”。跃进的表情窝囊。你搞不懂他为什么不去公安局或者派出所报案。


下面有个歌女在唱《懂你》,曾金城张了一下,大概是认得她的声音。她唱道:


“多想靠近你,


告诉你我其实一直都懂你,


多想告诉你,


你的寂寞我的心痛在一起。”


曾金城有点走神。你猜他以前常来这里。接着换一位唱,袒胸露背的,姿态倒是优雅,她说她要为大家献上一首《我不想说》,她就唱了:


“我不想说,我很亲切,


我不想说,我很纯洁,


可是我不能拒绝心中的感觉。


看看可爱的天,摸摸真实的脸,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她唱功挺好,声情并茂。她居然朝你这个方向看,不是一般的看,仿佛什么也不能改变她的心境。


“一样的天,一样的脸,


一样的我就在你面前。


一样的路,一样的鞋,


我不能没有你的世界。”


中间那一段你没听清,好在她又重复一遍,这回你听得很仔细:


“许多的爱,我能拒绝,


许多的梦,可以省略,


可是我不能忘记你的笑脸。


想想长长的路,擦擦脚下的鞋,


不管明天什么季节。”


“这位你认识?”你问曾金城。


他点了一下头。


当着跃进不好再问下去,以后也不问,可看“我不想说”这般青春靓丽,你还是忍不住酸涩。曾金城点上香烟,这是第二支,刚才那支是跃进请的。曾金城连着接三个电话,显然是他刚才打出去的反馈。意思基本上一样,不是他们干的,也不知道谁干的。曾金城让他们“四城门头”都去问问,而且一再强调挨打的是自己的“老兄弟”。听了曾金城的回复跃进自言自语,然后用很小的声音说话,意思是请市公安局查查看。曾金城认为事情太小,他又没有什么重伤,人家局长很忙。他出面局长当然不会推托,很可能是给区公安局挂个电话,尔后不了了之。若是知道谁干的就比较好办。曾金城让他再仔细想想,看看最近有没有留下什么祸根。你认为曾金城说的在理,先检点一下自己。曾金城向服务小姐招了一下手,他问你喜欢什么果汁,你答不上来。小姐说现榨的果汁有二十八种,橙汁、苹果汁、梨汁、西瓜汁……她一口气说了十几种。“你点吧!”你装着随意,既然自己这么刘姥姥。平日里,你有水果吃就觉得很幸福了。“橙汁。”曾金城决定了。他们的“联合国”已喝光,曾金城把你那杯挪过去喝。不知道他是怕浪费还是别的什么意思。跃进突然站起来,似乎是上洗手间,走得有点急。


“他跟你怎么认识的?”


“他现在住的房子是我盖的,又经常在外面相遇。他老婆做生意很厉害。”


“吧台旁边的那些跟你有没有来过?”


“有,有五六个。”


“带到哪里去?”


“就在这里面,钟点房。”


“刚才唱《我不想说》的那个也是?”你还是忍不住“嗯。”


“她好像知道你在这里。”


“刚进来的时候看到。”


“吧台旁边那些人那么明目张胆的,都没人管?!”


“扫黄的时候酒店会通知她们。”


“跃进怎么去了那么久?”


“他胃肠不好。”


“你不想帮他?”


“不好弄,为他这么一点事情去找局长,开什么玩笑!人家要保一方平安,常住人口七百六十万,外来打工的一百五十万,天天都有案件。”


“会不会是他老婆想教训他?”


“不会,他老婆人很好。他也怪,别的什么一概没兴趣,吃的穿的随便,就对这一门特别爱好。”


“你就不要说他了!她会不会上来找你?”


“你说谁呀?”


“我不想说!”


曾金城笑了一下,“应该不会,她是××音乐学院的本科生。”


“你要不要去看看,跃进怎么去了那么久。”


曾金城就去了。你把他的手皮包挪到面前。后来才知道大可不必,大酒店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小偷小摸倒是极其罕见。


不一会儿,包里的手机响起来。你犹豫了一下,是曾金城打来的,说跃进在呕吐,已经跟他老婆联系上。刚把手机放进包里,一位身材颀长的女子走过来。


“曾先生刚才是不是坐在这里?”她问你,很有礼貌。她的普通话带浙江口音,非常悦耳。


“他有点事情,待会就回来。”你觉得眼熟,“你请坐。”


“谢谢!”她就坐在你对面。你认出来了,就是唱《我不想说》的那位,她换了一袭行头,还是那么水。你好像抿了一下嘴唇。


曾金城回来了。看到“我不想说”他愣了一下。“施小姐,”他叫了一声,音量很小。你想自己应该主动,至少尽快让他从容一点。“他太太来了没有?”你基本上是明知故问,就为了打破“僵局”。


“来了。”曾金城还是有点不知所措。


你想自己应该有“正版”的作派,招手让服务小姐过来。“喝点什么?”你问施小姐。


“余甘汁,要加冰的。”曾金城赶紧答上,“再来一份巧克力,要金帝的。”


服务小姐几乎立即笑出来,很亲切的,好似遇见老熟人。这时你才发现这位小姐不是刚才那一位。


现榨的余甘汁和巧克力很快就来了。余甘汁酸里带甜,别有一款滋味。


“有韩煜临的画。”施小姐看着曾金城,声音小小的。


“从哪来的?”


“不知道。”


“是真品?”


“我没见到。”


“他人在哪里?”


“想见现在就可以。”


“我考虑一下。”


施小姐话说完就走,那杯余甘汁只喝一口。


“韩煜临是谁?”你迫不及待。


“大画家,中国美协的理事,很出名。”


“是什么出名?”


“他是中国美术学院的高材生,国画特别好,水彩、摄影也很棒。”


“他的作品怎么会流落到这里?”


“他去年有一批被盗。”


“你想买?”你认为不妥,买赃物是违法的。


“收藏的渠道很多种,全部从拍卖行来谁有办法!”


“我看还是慎重一点。”


“我没答应她!”


“要是做成了她能得到多少?”


“百分五。”


“你跟跃进说的那个猪仔是什么人?”你怀疑是黑社会。


“他们专门替人家讨债。”


你马上想到打手。“你以后少跟这种人来往。”你说的“这种人”当然包括施小姐。曾金城摸出烟盒。“你已经抽两支了。”你又一句。他不抽了,改喝余甘汁。


“跃进不要紧吧?”


“他不经打。”


“他老婆什么态度?”你原本想说就他那身板后院不起火就该高兴了。你最看不起这等男人,明明一对一的都不能让人口服心服还要到处兴风作浪,仗着自己腰缠万贯。


“他老婆没说什么,带他去医院。他们结婚他老婆那边不同意。跃进家以前很穷,跃进无业游民一个。可是宝珍死活就要嫁给他!刚开始是在南街开个水果店,南街的店租当时是全市最高的,有时赚来的钱不够付租金。他老婆把娘家给的那些黄金首饰都卖光了。”


“跃进这样乱搞不觉得自己恩将仇报!”


“人就是这样,决之东风则东流,决之西风则西流。”


“你也懂得这个!”


然后,曾金城送你回家,下车之前你又郑重其事──不去看那些画,管他是什么人画的。进了家门就打电话,龚老师好像在他的卧室,保姆喊他。龚老师说韩煜临是大师级的人物,大写意的作品尤其出色。你若是想看看网上很多。又说韩离过三次婚,身体不大好;最近有一位追随者,跟他相差二三十岁,中文系的本科生,有一部中篇小说刚刚拍成电影。他问你为什么突然想了解这个人,你没正面回答他便极其认真的指出,若是在作品里面涉及名人千万要小心,不要用真名实姓,给改一改,不然将来会惹麻烦,现在这个法那个法,动不动就告你,要赔偿精神损失,狮子大开口。


你愈发坐不住,名家的作品往往在身后价格倍增,这韩煜临已是花甲之年,想来想去,再给曾金城打电话也不合适,不如待会给阿珠挂个电话。你估计他十五分钟左右能到家,如果没有,肯定是去找施小姐。你就挂了。是他老爸接,他耳朵有点背,先问你是谁,很机械地,然后用相当大的声音喊阿珠。你先说旗袍,说你很喜欢。小姑娘挺沉着的,冷不丁地问你后天去不去。你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我爸没跟你说?”她诧异地。


“你说吧,什么事?”


“我妈妈的骨灰后天要放进去,那个墓已经做好了。”


“这事要听你爸的。”


“如果让你自己定你去不去?”


“我去起不了什么作用。”


“你为什么要听我爸的?”


“我想他会有个全面的考虑。”


“还要考虑什么?”


“比如会不会引起你妈妈那边亲友的反感。”


“待会我问问。”


“你爸还没到家?”


“来了,来了,有人打他的手机。”


过了几分钟,曾金城挂过来。刚才跃进的老婆说跃进昏过去,幸亏在医院,抢救了一下就醒过来。医生一时查不出原因,怕就怕有内出血。所以要在医院观察室住一宿,以防万一。接着你问骨灰入土的事。


“你去阿珠有个伴,我那天一说她就问你去不去。我就怕丁素英对你没礼貌。”


“你别说了,我去。素英她敢说什么随她。”你忽然觉得去一去比较好,不管怎么样,素玉是他的原配,再以后阿珠也是你的女儿。


曾金城说骨灰下土的日子和时辰是风水先生选定的。风水先生在“测算”之前要先了解他全家的年龄、生肖以及出生的日月。他把你的也报给风水先生,并请他重点考虑。你说重点考虑的应该是阿珠。


想不到这件事曾金城的父母反对。理由是你倘未过门,让你娘家的人知道恐怕会以为他们二老不懂道理。另外,那也不是什么好所在,万一让你沾上什么邪气得不偿失。曾金城没有提出异议,只说阿珠已经跟你说过。说到阿珠二老便不吱声了。尔后不知二老向何人讨教,买了一件红马甲,马甲的背上绣一巴掌大的八卦。届时请你务必穿在里面。这红马甲有两个小边袋,左边的装一个红包,里面有一枚古铜币,一枚银元和八张新版的百元钞票(红色调,正面有毛主席)。右边的口袋装一个小红布袋,里面装着香灰。曾金城说这香灰袋是他老妈缝的。香灰来自开天寺大雄宝殿,搞得比较有点隆重,先烧拜一番,然后小小声的向佛祖“申请”。接着就是“卜杯”(问佛祖),第一卜便是一阴一阳,这说明佛祖认为可行。二老十分欢喜,装了香灰就用红头绳扎起来,最后是“过炉”,也就是将香灰袋绕香炉三圈。你比较无语。曾金城问你在想什么。你说你跟他走在一起的底色很复杂。他一笑,说色即是空。



骨灰下土的时辰定在上午九点至十一点之间,曾金城请了三十几个人手,可能是为了提防丁家。丁家的那个村子有两三千人,姓丁的占一大半。猪仔挑选八猛男随丁国栋去领取骨灰(凭刚刚得到的建墓证)。八猛男不一定人高马大,但必须属牛、虎、龙或者马。还要父母双双的。据说像丁素玉这么死的胆子特别小,有大生肖护送才不会再受惊吓。运骨灰盒的丰田车是陵园管理处的专车。另二十几个人手骑摩托,跟着你们。时间算得刚刚好,两路人马和曾金城的亲友在进入五虎山的路口汇合。先别上小白花,一人一朵。你认为阿珠应该别在头上,可是她没有。队伍按猪仔的意思排列,前面三辆最新的“黑太子”(日产,250C)为开路先锋,成品字形,打头的当然是猪仔,他很兴奋,脸红红的。他手下的也是,好像早就想这么来一下,却一直没有机会。接着是丰田车。然后是五辆“黑太子”(125C)排成A字形,“为曾先和友好人士保驾护航”(猪仔语)。你们小车后面是曾金城的好友,有七部小车,骑摩托的在小车后面,有二十几位。其中三位穿警官服,很威武。最后又是猪仔的人马,他们四辆一排,排成六排。头盔跟前面的一样,是刚买的,墨绿色,正面有红底的金国徽。猪仔要求他们要保持队形,要弄得像武警那样。另外派一“哨探”先走,一是探明路况,二是叫陵园的保安,把大门打开。这段路大约两公里,平时少有人走,路面很好,整个车队严整有序,遇到拐弯就鸣笛。你坐后排,旁边是一个花篮和一部分供品。整箱的可乐、矿泉水、蛋糕和大鱼大肉什么的在后厢。阿珠坐前排,看车队这么有气势她一会看前一会观后。你认为她应该坐前面那辆车,护着她母亲,最后陪她一会。可是看她和曾金城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你就不好开口了。陵园的大门大开,穿制服的保安立在岗亭前面行军礼(事先给了二十元)。几乎所有小车、摩托车一起鸣笛,像是“鸣锣开道”,又像是给保安回礼。车队不在管理处办公楼前面的停车场停留,直接开往墓区,一路呼啸而上,在办公楼里的人员纷纷跑出来看。丁素英、丁国梁和两个小孩已在墓位等着。丁素英不大好意思,你只跟她点一下头。想起她企图拿往日的那点破事来要挟曾金城你都替她脸红,女人是弱一些,但也是人,怎么可以这么不顾廉耻!摆供品的时候她主动上前帮忙。猪仔手下的“四大金刚”一直跟随在你左右,看丁家的人老老实实的,他们才放松一点。丁家毕竟是小户人家,大概也知道再闹下去对他们没有什么好处。安放仪式由风水先生主持,他老人家的声音沙哑无力。有两项你觉得有趣,一是骨灰盒放下之后,风水先生高喊:“添丁进财,子孙万代!”众人接着喊“进!”风水先生事先交代,请大家务必大点声。你也随众人喊了三遍。仪式的最后是“点眼”,风水先生请大家转身,不要看他。他给墓前两只石狮的眼睛点上红油漆。你想到“画龙点睛”。老蔡的骨灰安放没有什么仪式。不是没想到,主要是考虑到他信马列,把这些强加给他怕他不高兴。现在你觉得传统的这一套更有色彩。后来你问曾金城,“点眼”是什么意思,他说,墓前这两只狮子的任务是保护陵墓。为什么选狮子呢?因为狮子最凶猛。“点眼”有“激活”之意,就等于向狮子发出开始执勤的指令,请它们擦亮眼睛,密切注视四周动向,谁敢来犯就咬谁。


曾金城像个局外人,除了举行仪式那会他一直在旁边跟他的朋友闲聊。这些朋友大多在政府部门,冠达公司来了三四位,个个西服革履。还有三个他老家的堂兄弟,穿着没有“冠达”那么考究,但也皮衣皮鞋的。风水先生、猪仔和他手下的人有什么事不找曾金城,做墓的师傅也把你当作事主。你只好接受,虽然没有思想准备,临阵倒是还有几分架势,你的指导思想是一要庄严肃穆二要“有款有制”。可是地方不好开展,墓区呈阶梯形,坟墓像电影院的座位,几排几号的。他们的广告把这里誉为“人生的后花园”。你感觉不出来,太挤了,墓前的过道只有五六十厘米宽,团体的三鞠躬分五排,猪仔的人马站最下面的三排。个人的行礼在先,曾金城第一个下跪,磕头三下,毕恭毕敬。接着是丁国栋、丁素英、丁国梁和两个小孩,阿珠最后。你跟大伙一起三鞠躬,猪仔站在坟墓的一侧用国语喊行礼令,声音堪称洪亮。礼毕放一串四五米长的“大地红”(鞭炮)。墓碑纯黑,很厚重,光滑照人。丁素玉的遗像“影雕”在正上方,端庄秀丽。碑上的字(阴刻)全镶贴上纯正的金箔,左侧中下方有一行小字──孝女曾明珠己卯年冬立。阿珠看了不大高兴。可能是事先没跟她说过。墓身用整块的青石雕刻而成,形状像龟背。围栏全是花岗岩精工制作。阿珠带了三用机,鞭炮声一停就放歌曲,是邓丽君(台湾)唱的《千言万语》:


不知道为了什么,


忧愁它围绕着我,


我每天都在祈祷,


快赶走爱的寂寞。


那天起,


你对我说,


永远地爱着我。


千言和万语,


随浮云掠过。


三用机发出的声音显得很单薄,也许是坟墓多多,这里的空旷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苍凉。听说邓丽君也是跟丁素玉差不多的年岁过去。墓碑前的地上摆得满满的,鸡、鸭、鱼、肉、水果、糕饼、罐头、饮料,墓桌上摆三杯酒,两旁立着一对红烛,石香炉里香炷济济,四周烟云缭绕。丁素英眼圈红红的,阿珠看都不看她一眼。听说她以前跟丁素英还比较亲,知道他们去大酒店闹了那么一出阿珠就烦了。她一直立在你身后一侧,似乎除了你这里再也没有什么亲人。你没事的时候就拉着她的一只手,但你认为她这么冷漠过了一点,不管怎么样,素玉是她的亲生母亲,她应该哭几声才是。你怀疑跟素玉的结局有关,阿珠已经开始懂事,素玉的最后是一丝不挂,阴道里还有精液。不论怎么看,这个收场很不体面。你无法无动于衷,不是想哭,而是觉得女人的悲哀男人根本就不懂。不知怎么的,你就想到“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网上有人认为,在情感上女人最难以独立,即使已经成为女强人。真不知道这句话是对还是错,反正你是过一会就要看看曾金城,好像他才五六岁,不看着就会东跑西跑。


曾金城的朋友都很忙,你赶紧送红包。先说谢谢,后说讨个吉利。曾金城事先布置,亲友一律包500元。猪仔当然在朋友之列,他手下的每位200元。你一块交给他,让他替你发。猪仔对手下的人说:“新先生娘的意思,大家平安顺利。”“先生娘”的意思是先生的娘子。可见在众人眼里你跟曾金城木已成舟。给风水先生的红包1000元。看风水的红包曾金城事先已经给了。四个做墓的师傅也是每人200元,他们做墓是跟管理处承包的。丁国栋他们原本没安排。你自作主张,既然还有剩。


都结束了,亲友、猪仔他们、丁家的人纷纷离去,你跟曾金城和阿珠站在路旁,挥手致意。曾金城让阿珠在小车里面等一会,他从车里拎出花篮。你猜着了,刚才,猪仔他们过来帮忙提东西曾金城说花篮免提。老蔡的墓跟丁素玉的相距不到五十米,老蔡的面积小一些,档次也不一样。老蔡的这种墓碑没有遗像,墓身是一块方锥形的石板,那两只石狮也比较粗糙。曾金城说价格相差三万八。丁素玉的那种为:世俗经典型。老蔡这种叫:世俗改良型。若是生前信奉基督教、伊斯兰教便不采用这两种,另有“拜上帝”型和“回回教”型。他将花篮放好,然后自己对着墓碑三鞠躬。你没有磕头,也没有鞠躬,只默默地站了一会。不知道老蔡会不会不高兴。往回走的时候,曾金城拉着你的手。好像他已经跟老蔡说好了,现在他就要把你领回家。你跟老蔡是经人介绍的,此前就有点认识,上大学的时候,虽不在同一个系,他是学校的大红人,善于舞文弄墨。你是眉清目秀,你写的几首小诗还有人抄去贴在蚊帐里面。大学毕业你分配回老家,无声无息。他上省委宣传部,一时轰动全校。所以介绍人一说就知道是谁。没有花前月下,没有写信,不久就结婚。你跟曾金城讲过,他说他想象的大体也是这样。


“我给丁国栋他们红包了。”你以为说出来更好。


“为什么?”


“我怕丁素玉有什么想法。”


曾金城笑出声,“你这个换位思考是到家了。”


“开始我也没想到。”


“什么时候也替我考虑一下!”他看了你一下。


“我不是没有替你想过,有时候我自己也想。”你知道他在说什么,你还是下不了决心,你一直认为那事一旦发生就什么也不能改了。都说女人是先有情后有性,男人是先有性后有情。果真是男女有别也无妨,怕就怕性有了,情依然一片空白,让人觉得不尊重,像什么畜牲,弄完便各奔西东。


“阿珠为什么不跟丁国栋他们打个招呼?”


“她就那样的秉性,有个什么看法不容易改变。”


“我这件红马甲要怎么处理?”你真的不懂得这些。


“肯定是归你,保存住。还有没有红包?”


“二百的剩五个,五百的还有八个。”


“把这几个合起来。”


“我不是有一个了?”


“那是我父母的,这个是我的,双保险。”


你认为大家都有,也得留一个给阿珠。阿珠连连摁喇叭。


你一上车就说让她久等了。


“你们刚才说什么?”阿珠装着不高兴。


“其实也没什么。”曾金城回答。


“留着晚上说就来不及!”


“有一点憋不住。”


“那好!你们接着说,我听听看。”阿珠撒娇似的。


“旁边有人就不爱说,怕被人家听去。”曾金城边打方向盘边说。


“我不管!说几句,不要装的。”阿珠愈发来劲了。


“那些画你有没有去看?”你来真的。


“我哪敢!”曾金城也不含糊。


“真的没去?”


“昨天下午她还打电话来。”


“那你昨天晚上怎么没说?”


“反正我已经按你的意思办了。”


“她说什么?”


“她说那个人来了好几天,找不到买主,价格不高。我说价格不是主要问题,现在就想过太平的日子。”


“这么多句可以了吧?”你问阿珠。


“她是谁?”阿珠问道。


“一个做中介的。”你很断然。


“那为什么不做?”阿珠又问。


“来路不正。”你觉得顺理成章。


“你喜欢我爸爸什么?”阿珠意犹未尽。


“你有没有读过《倾城之恋》?张爱玲的作品。”


“没有。”


“事实上,有喜欢的所在,也有不喜欢的。”


“你的意思是好的拿来,不好的也得拿来?”


“基本上是这个意思。不像吃龙眼,肉吃下去,核吐掉。”


“你说最好的是什么?”


“刚开始的那种感觉。”


“然后呢?”


“阿珠!可以了!”曾金城很惬意。


“再来一点,就一点点!”


“然后是巴不得天天见面。”你忽然觉得自己的这些很俗套,你不说人家也知道。曾金城的手机响了。


“你慢一点。”你最怕他单手开车。


“我在路上,待会我挂过去。”


“谁呀?”你问道。


“宝珍,跃进的老婆,说跃进刚刚吃下去又吐出来。”


“她找你干么?”


“她问我‘一六O’有没有熟人,听说那里有一位看跌打损伤的专家。”


“那个院长我认识。他们医院为征地的事跟当地农民闹矛盾,他来找老蔡帮忙协调。”


“有没有帮他解决?”


“有啊。他来了三四趟,当地农民开价太高。”


“后来怎么解决?”


“后来‘一六O’给三十个招工名额,合同制的。土建工程全部给乡政府指定的建筑公司做。能保留下来的龙眼、番石榴归村委会收入。”


“地皮一亩卖多少钱?”


“十万。”


把阿珠送到家就掉头出来。你在车上打了三个电话,院长已经把你忘得差不多了。你提起老蔡他才恍然大悟。看病没问题,他马上给这位专家打招呼。跃进家的客厅非常大,壁挂式的液晶电视,小电影似的。宝珍胖胖的,浓眉大眼。过了一小会她拉你去她的房间。她那一套家具来自意大利,正宗的花梨木,橱门和抽屉的拉手全部镀金。说起跃进她很无奈,最担心的是小孩,生怕上梁不正下梁歪。所以她不跟跃进吵,只要求他表面上像一个正规的父亲。然后说你很厉害,曾金城变了一个人。你没说曾金城对父母、阿珠和你的保证。只说妻离子散之余曾金城自己有所醒悟,然后才是相辅相成。你认为她目前的做法欠妥,放任自流等于是在害他。有一点你不敢说,就跃进那身子骨,与其说是玩女人还不如说是玩自己的性命!告辞的时候,宝珍往你挎包里塞了一个红包。你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不想接受。曾金城按住你的手,等上了车他才解释,说宝珍心很细,你是头一次来她家,又是为跃进住院的事,怕伤了你的彩气。他认为彩气极其重要,前两天他又做成一桩,卖出一张乾隆年间的紫檀木“眠床”(架子床),开价八十万,客户居然不还价。你问他买来是多少钱。他说是八九年买的,六万元。怎么这么可观?他说这种紫檀木最名贵,俗称“鸡血”,来自印度,放在水里不会浮,这两三年愈来愈值钱。现在即使在印度也很稀罕。这个客户广东人,原本是个木匠,现在是国内赫赫有名的古家具收藏家。


曾金城的母亲打电话来,想请你去吃饭。你想中午休息一下,下午还得带他们去看医生。送你回家的路上他又跟你聊了一会。他说当今社会绝大多数人依然非常渴望得到他人的认可。而认可的标准还是财富。从这一点上看,所谓的新社会与旧社会没有什么差别。如今活得最累的数中年男子,想拥有可观的收入就得拼命做事,甚至铤而走险。如果不是这样,就会让人看不起,包括自己的家人。所以,有的辞汇像是变了味,比如“随遇而安”、“淡泊名利”,现在基本上是用来安抚失败者。


听了这些你心里不大受用,你问他这些是从哪听来的,他说是在××杂志看到。你没吱声,想过去人家说的也不是没有根据。你对厂里的下岗工人说过“面对现实”。“淡泊名利”你没说,他们哪有什么名利可淡泊。得知下岗之余只有少数骂骂咧咧,多数一脸无奈,很茫然。你也认为中年男人不容易,女人后退一步可以做家务,依旧是贤妻良母。男人没有退路,向上发展谈何容易。


下车之前曾金城突然问你中午吃什么,你说烫线面拌点香菇肉酱。他晃了一下脑袋,等你下车了才郑重其事地请你不要一到家就喝冰水,长此以往对身体不好。“知道了。”你嘴上这么回答,心里热热的,你都忘了什么时候跟他说过爱喝冰水。


草草地对付一下午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反正他会打电话来,用不着担心睡过头。你刚醒,电话就响。


“现在才两点。”你说。


“你下午穿旗袍好不好?”


“我受不了。”上午就有点冷,“一六O”那边风又大。既使穿裤袜也抵挡不住。他大概又忘了你的岁数。


“我刚才买了一件中长的大衣。”


“什么色的?”


“紫黑的,说是紫貂。”


“你拿上来,我试试看。”你赶紧去洗脸。这貂皮大衣可真是名不虚传,手感极好,颜色正是你所喜欢的,你不问什么,管它几千几万,配上阿珠送的那件旗袍不失雍容华贵。


“有一件水獭的更好。”


“你怎么没买?”


“它是长的,我们这里没那么冷,穿起来太夸张。老板说过两天要退回去。”


“为什么?”


“那一件十六万。”


以前,很长的一段时间,你认为世界上最值钱的东西是生命,或者说只要活着就是拥有最值钱的东西。现在你认为以往的看法有点片面,贫穷的快乐毕竟有限,跟富裕不可同日而语。一六O医院在郊区,那位专家五十出头,他说要住院,先做一个全面的检查。院长也够意思,还特地过来,他说他都快认不出你了。这也难怪,以前你没穿过旗袍,貂皮大衣就更不用说了。


曾金城说你白里透红。你说貂皮不一般,才穿一小会背上就发热。


“晚上我晚一点来,我一朋友评上省经济年度人物,晚上省台第一套要做现场直播,省长亲自颁奖。人家打电话来,不看一下说不过去。”


“你的朋友叫什么?”这十位年度人物本市占四位,全是农民企业家。至少有三位来找过老蔡。


“陈家平,做女内衣的。什么爱花惜花‘举臂不爬’,无痕丁字裤,‘股惑人心’。”


“你怎么跟他认识?”


“别人介绍来的,他要一幅弘一法师的墨宝。以后就成了朋友。”


曾金城把车停在路边,说这里景色不错,想下去走走。你也有同感,这几年变化很大,以前这里一片荒芜,没有农作物,也没有树木。


“我记得你说过你父母不同意你跟丁素玉的婚事,他们凭什么?”


“起先是他们去问佛,卜杯,抽签,也奇怪,没有一处说好的。我就不高兴了,还为这事跟他们吵。再后来,他们托人去了解素玉的情况。素玉生得那么出众,十六七岁就有人追她,在村子里难免有一些流言蜚语,有的还说她打过胎。他妈的全是胡说八道!她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人,后来她跟那个人好,其实一大半是我自己造成的。”


你俩顺着护城河漫步,河岸刚砌上石头护坡,岸上有石栏杆,很长很长的。还有假槟榔,也是一字排开,青葱挺拔。


“你有没有发现跃进舍不得让宝珍走?”


“他就那个样!好的时候家里待不住。现在他又想宝珍整天陪着他,宝珍哪有时间?那么一大摊生意。”


“等他伤好了你好好开导开导他。”


“我已经说他一次了。”


“你说什么?”


“我提两个问题,第一个,他这四十二年除了父母,谁对他最好。第二个,目前地球人,对他来说,谁最重要,最可靠。”


你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我说你三日没做贼就想做乡里老大。”


曾金城也笑了一下,“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


“你开导他的时候有没有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你别说,靠自己悟出来还真的不那么容易。”


“你自己是怎么悟出来的?”


“发现丁素玉跟姓魏的有问题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很可笑,我在外面搞,她在家里搞,要说她,我还没资格!我赚的钱比平常人要多得多,可是人家有一个完整的家,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老婆。离婚以后我想把我父母接来一起住。他们不来,我跑了三四趟。他们说他们要脸面,说我家多少代没有一个像我这样,乱搞、离婚,四十几岁成了孤家寡人。要我跪在大厅,对着我祖父祖母的遗像发誓。我给他们的钱他们从来没用过,全部存着,好像准备哪一天还给我。”


“你就这样下了决心?”


“当然是下决心,我新买的手机托人带去毛主席那里过炉。”


“纪念堂里面没有香炉。”


“就是绕毛主席走三圈。代表我向毛主席保证!”


他的手机叫起来。


“是谁来抓的?”曾金城的表情不轻松,“……没有,我没有。你当心一点,万一有什么人来问,不要信口开河,尽可能推,即使面对面的对质,就说你根本没有当回事。”


原来那个“推销”韩煜临作品的人被北京来的便衣警察逮住。


“她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你?”


“这种事情往往抓一个带一串,通风报信是为了互相保护。”


“她会不会怀疑是你检举?”


“不会。我有件事想问你,你那个阿菊办退休了没有?”


“办内退,她跟我一样,要等到五十五周岁才办正式退休。你问这做什么?”你觉得意外,他跟阿菊从未谋面,只是听你闲谈知道的。


“我想开发阿郎他们那一座的时候,请她帮忙办手续。”


“她不缺钱。”


“人一般是不会觉得自己钱太多。再说了,她出来跑跑也省得整天跟陈副怄气。”


“你给她多少钱?”


“随她的意思,一次性的也可以,我给她成本价的千分之三。”


“千分之三是多少?她这个人老财迷,你没说个定数她不会考虑。”


“你就说一万五。我估计她五六天就能拿下来。”


“我去办行不行?”


“你不行,你太古朴!”


“你以前这些事叫什么人去办?”


“一般的叫项目经理,有难度的地方我自己去。你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说的那个你有没有打算写?”


“起了一个头,觉得很不好写,我实在想象不出你那么多钱是怎么来的。”


“最根本的是得益于‘改革开放’,没有这个大背景就没有我这样的人。”


“你认为怎么写你最真实?”


“我看,一个是不要把我当作什么特殊人物,我完全是土生土长。根本就没有什么传奇色彩。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不要以道听途说的那些来替代你自己的认识。我们这里有一些人爱写散文,总写不好,我看问题就出在他们没有真知灼见,没有什么真情实感就在那里无病呻吟。还有一个,我认为‘全知’的那种写法不适合你,你还是半知半不知的比较好。”


“接着说。”


“我认识的一位画家,他说画画有三种境界;头一种,人数最多,就是模仿、抄袭。第二种,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风格。第三种,是有民族精神,融入民族文化。有融入格局就大,像徐悲鸿、像张大千。”


“你认为当代文学的第三种境界是什么?”


“我看文学和画画差不多,要融入民族的文化,要表现民族精神。我们中国人懂得搞改革开放就说明我们民族有文化、有精神。我认为邓小平是大智慧,他的理论和行动就是我们民族精神的代表。一个好的作家就要有思想,有感情,善于表达。改革开放不是简单的事情,所以就不要粉饰,不要掩盖,心在肝上!”


你问他“心在肝上”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要真诚,真诚是心灵的根。他认为作品的高度和深度取决于作者心灵的质量。你问谁说的。他说他没有记这些。你知道他定了十几种杂志、报纸,他这么能侃是他比较喜欢阅读。你问他最爱看什么报,回答是《中华读书报》。


一到家你就给阿菊打电话。你说开发阿郎他们的宅基地要办很多手续,比如“土地使用许可证”、“建筑许可证”、“施工许可证”。要“过五关斩六将”,街道办事处、区政府、市规划局、市公安局消防科、市抗震办和市档案馆。你把刚刚听来的说得有鼻子有眼。阿菊说这种事情她没做过,但估计不成问题,说是曾金城自己提出来的她兴奋不已。她办“内退”,一个月拿六七百块钱。当然,她家底厚,这么一点点她不放在眼里。她说每个月去领取那几百块钱“实在是没气质”。不像你每个月去取一次,每次取七百元。剩下的那一百多存着,开始这么锱积铢累的并没有什么打算,只觉得家里不可以空空如也。现在你打算取出来加上今天得来的红包存一张定期的。等明年夏天,小喜考上大学,送给她,装在信封里,然后说一两句好好学习的话。她高中毕业的时候因为家里穷与大学擦肩而过。这三四年她省吃俭用,除了供她弟弟上学所剩无几。



你出去购物回来,只见阿郎站在防盗门外面,提着一只老式的人造革手提包,很没样子。他说国外的亲属把委托书寄来了,他马上要取出。你让他待会再慢慢说。才上六楼阿郎就要脱鞋子。你说你没有那么讲究。他坚持,你只好去找小冬的拖鞋。事实上,你最怕人家脱鞋子,把里面的臭气释放出来更不堪。委托书很正规,一式英文,一式中文,纸张又白又挺。阿郎要把这些交给你。你说要跟房地产公司签一份合约(合同),还要经过公证,你不可以代替。他说他相信你。总的来说,他和他所代表的亲属请你全权代理。你不知如何是好,看来他还不知道你跟曾金城有瓜葛。要跟他说这方面的事还真的得想一下,你怕他以为你也像十元似的,一出手就把他全部拿下。


“那更好。”听了你的告白阿郎立马就说,“我相信你。”他看着你。曾金城跟你讲过,类似这样的工程名誉上是公司开发,实际上风险完全由个人承担,公司只管收取管理费。所以每一个环节开发商都得精打细算。比如,赔偿的楼层、水电、电话和有线电视线路预埋、旧宅拆运,乙方(开发商)无法再作出让步。赔偿的楼层限定在一层和六层,水电只能到门口,水表、电表甲方自理。电话线、电视线预埋甲方付款。旧宅拆运可由乙方承担,但所有旧料归乙方所有。还有,申办“土地使用许可证”、“建筑许可证”和“施工许可证”的费用甲乙双方各负担一半。自来水和民用电的增容费也是各付一半。总之,你是知无不言。谈到阿础阿郎话就多了起来,期中考年段的前十名发生变化,从郊区中学考进来的农家子弟异军突起,阿础从第二位退居第九。阿础有点情绪,他的数学和英语没问题,就是语文较弱,作文拿不到高分。你建议给他订本地晚报,还要多看一些课外书,《新闻联播》一定要看。阿郎说《新闻联播》经常看,报纸明年订一份。你找了十几本世界文学名著让阿郎带回去。你认为大量阅读是学写作的重中之重。


阿郎刚走你就给曾金城挂电话,问他这个费那个费,分摊到阿郎头上得多少钱。他粗略地估算一下,得五万左右。“阿郎哪有!”你差点跳起来。“没钱有没钱的办法。”曾金城不慌不忙,说甲方可以把赔偿的楼房卖给开发商,一平方米按800元计算。你说这不是太黑了,“你卖出去一平方起码两千元。”你顾不上客气。曾金城说旧城改造就这么解决,是城建局定的,拆迁户需要增加面积只能找拆迁办购买,一平方米两千二(平均价)。


“你也要替我想想,我投400多万下去,说白了,那些靠贷款的小建筑公司根本就不敢做,到时候吃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什么叫吃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我记得我跟你讲过,现在银行贷款卡得非常紧,靠贷款的开发公司往往后劲不足。工程无法按期完成,拆迁户、买主就要告,上法庭!银行贷款到期连本带息都得去还。还不了也是法庭上见。法院当然是支持他们,还有物委、消委,什么‘3.15’行动。”


“你不是有钱嘛!你怕什么?”


“你好像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既然要帮一下阿郎就不考虑盈利,但我起码要保本,不然我还不如买一套送他。你对建筑业还不了解,要做个四百万的工程不难,要赚个百分十五没那么容易。”


十元打电话来,说看到几个人在阿郎大厝外面看来看去,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新动向。你把事情大体说了一下。十元口气不小,绝不让阿郎减少赔偿面积,钱的问题她来解决。看看能不能弄到两套,一套自己住,另一套出租,阿郎就有一份固定的收入。你说增加面积一平米得两千二。十元说她说到做到。你听了就不爽,她那些钱还不是金籼寺的公款。你说具体方案还没出来,眼下事情非常多。她说你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曾总。你问她像有什么不好。你不想一针见血,但关键的时刻一定要站出来。金籼寺像个大家庭,她是当家,更应该懂得维护金籼寺的利益。她让你跟曾总打个招呼。你没答应,让她自己说去。挂了电话你觉得此事得先跟曾金城提个醒。你说十元的心思没有错,但必须有个度,如果金额太大就要反对。曾金城问你多少算太大。你说超过十万便不可以,那些钱是金籼寺的。曾金城说房地产公司无权过问客户的经济来源。你很烦,又想不出反驳的理由。他接着说设计方案已经定下来,框架结构(七级抗震),底下架空层,不搞小单间,以小车库为主。另搞一大间寄存摩托车和自行车,也要一次性出售,谁想搞物业管理就卖给谁。一至六楼总共24套,只有两种规格(户型),各占一半,方案图再过两三天就能出来。他在总公司借了一个办公室,设立“盛来花苑”开发部,他想请你当主任,相关的业务,协调工作都在这里开展,包括财务、售楼。你有一个助理,负责接待、打字、搞卫生等等。再配一个助手,随你支使。此人他已物色好,是猪仔手下的得力干将,曾获得华东地区散打比赛(青年组)第二名。阿菊为副主任,还有一位管现场施工的工程师也是副主任,他大多在工地。


“你那个还写不写?”你问道。


“这个我考虑过了,原则上你上午在开发部办公,下午在家搞创作,月薪三千。这个主要是考虑到那个工程师,他也是三千,如果你比他高,有点说不过去。助手八百,助理六百。他们没有礼拜六礼拜天,有事可以请假。还有,给你配一辆摩托。摩托这两三天你抓紧学一下,我让乙仔教你。”


“乙仔是谁呀?”


“就是你的助手,我刚才说的那个,叫郭平祥,乙仔是他的小名。你就叫他乙仔,没关系。像猪仔我们有时叫他‘狗肥猪’,有时叫他‘风险猪’。”你问素玉下土的那天乙仔有没有去。曾金城说就是一直随在你左右比较清秀的那位。你想起来了。曾金城说他跟猪仔已经两三年了,很可靠。


曾金城给你的摩托俗称“大黑鲨”(日产)。乙仔说,女式摩托这款最“酷”。仿佛看,那车头还真有点像鲨鱼。乙仔一项一项地介绍,细致而明了。他一直称你“先生娘”。你让他改改,他没吱声,似乎拿不定主意。


你走马上任了,曾金城带你去认识总公司的几位要员,大多称你“先生娘”。曾金城说民意就是天意。民营企业跟国企不同,这“先生娘”很有亲和力。


你那张大班桌后侧有一座半人多高的保险柜,贴着墙角。上面摆一盘罗汉松。曾金城说不要天天浇水,太照顾反而活不长。保险柜里有刚刚领来的五十万元人民币,钥匙当然是你个人掌管。除了钥匙还有密码,二十一位。户头的帐号也很长。曾金城还给了一张龙卡和一本活期存折。曾金城说这里的一切归你指挥,你说了算。没把握的事情就往他身上推。还有,阿菊比你更有社会经验,有什么问题多征求她的意见。


阿郎和他的亲属又来了。你听他说过,这些亲属平时跟他并没有什么来往。可是阿郎能跟这么大的房地产公司联络上他们不免刮目相看。合约的草稿已经议了两个回合。你把阿菊召来,让她掌握场面,她口才比你好,说曾总旨在弘扬闽南建筑文化,屋面采用“皇宫起”的款式,金黄色的琉璃瓦,闽南传统的“燕尾脊”。“盛来花苑”四个大字用青石雕刻,还要用大漆贴纯金的金箔。曾总要投资400多万,又是大“一赔一”,风险完全由他个人承担。场面静了一下。然后,阿郎的亲属(你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提出:“配套费”(规划局按建筑面积收取,一平方米缴纳一百六十元)和“水电增容费”(自来水公司、电业局收取)由他们分担一半不合理,他们赔偿的面积还不到整体的三分之一。还有,他们的这几套在下面(指架空层)要有各自独立的储藏间,以便存放自行车和摩托车。你让阿菊跟他们谈,你到走廊来跟曾金城通话。你很烦,阿郎这些亲戚真的是不知好歹,他们装着不知道是借阿郎的光。曾金城刚刚睡醒,他说主体的设计方案已经定下来,不能改。存放自行车和摩托车的一大间,可以让徐家的人(或者亲友)优先购买,也就是说经营权归购买者,至于要不要自家人的寄存费是他们内部的事情。“配套费”和“水电增容费”各分担一半天经地义。一方面是联合开发,另一方面本地的大“一赔一”无一例外。如果要改变,那就采用小“一赔一”,按现存的建筑面积赔偿。“盛来花苑”的石匾也得取消。曾金城说他不出面,你是全权代表,不可以一味好言好语,要软硬兼施。还有,如果上午能谈妥,中午一定要请他们吃饭,这是场面上的规矩,绝不可以省略。你问什么标准。他说八百元一桌,含酒水。眼下这个标准有龙虾、鲍鱼什么的。


回头你就把曾金城的意思说出来,措辞的刚度当然是有增无减,场面静了好一会。阿郎第一个表态,说他同意合约上的条款。论经济条件,他筹措“两费”是最困难的。沉寂的时间比你刚才更长。他接着说,“盛来花苑”不能没有(他曾祖父叫“徐盛来”)。他那些亲属面面相觑。因为阿郎的意见不仅是他个人的,还代表在海外的两户。阿菊乘机大做文章,说“盛来花苑”的房子大套的值五十万,若是没人来开发,放着长青草不说,外人还以为徐家后代不怎么样。你不说话,也不看什么人。再一想他们只是一般的市民,一时半会的要拿出“配套费”和“增容费”也有点困难。终于有一位憋不住了,他请你跟曾总商量一下,看看这“两费”能不能暂缓,他们一定尽可能去筹措。实在凑不齐就采用减少赔偿面积的办法。阿郎也是如此,你事先跟他通过气,他不接受十元的赞助,说“她那些钱是金籼寺的,用这种钱我晚上会睡不着。”最后,有一位提出:石匾的字由他们自己来定。阿菊不等你开口就答应了。她认为你办事没有魄力,像老“阿妈”。阿郎说石匾的字他还要再征求一下海外亲人的意见,这一项他们看得很重。现在有两三个想法,有的认为叫“盛来阁”更好。你怕再生出什么枝节,请大家共进午餐。合约中午就能打印出来,下午两点半到公证处,签上合约并办理公证。请带上身份证、私章和委托书。阿菊兴奋不已,立马给家里打电话,说公司中午有应酬,好像场面很大,非她去主持不可。到了酒家,乙仔和小葛(你的助理)还挺会招呼客人。你到没人的角落去打手机,你认为曾金城应该来一下。他又说你是全权代表。你听了就不爽,你的话他怎么可以这么置若罔闻!你说如果他不出席这顿饭不就成了嗟来之食。曾金城说你是开发部主任,这些是你的工作。那语气更是居高临下。你不吱声,他那边赶紧“喂,喂……你听我说,工作就是这样,什么都事必躬亲,我一个人要分成几块?还有,你一定要代表我向他们敬酒。”


“我不会代表!”你很使性地。


曾金城停顿了一下,“你让阿菊来,我有话跟她说。”


阿菊听了几句就是“好,好,好,没问题,曾总你放心,我一定按你的指示办。”阿菊说你太单纯,别以为曾总稀罕你就可以随自己的性子来。不要忘了,“男人不是泥,女人不是筐,爹是爹来娘是娘。”不一会儿,曾金城的项目经理、副经理和施工员就到了。你算了一下,一桌十人,正好两桌。开始上菜了,你想主动,让阿菊代表总公司和曾金城敬酒欠妥。你站起来,讲了几句,事前你已打好腹稿,然后敬酒。乙仔和小葛早有准备,让你用一只很小的高脚酒杯。阿菊没等你敬第二杯就接过去,说你不会喝酒,待会让人背回去更麻烦。又说曾总很忙,如何如何,话说得很漂亮。还说今天的合作非常愉快,大家有诚意,高姿态,这就是一个成功的开始,一个良好的开端。接着是曾金城的项目经理庄工程师敬酒。他说刚才到设计院去看图纸,效果图和南北立面图已经画好了,有闽南古建筑的韵味,又有大通风和大采光的现代设计。金黄色的琉璃瓦屋顶不是大盖帽的那种,是在女儿墙以内,像天安门城楼那样。外墙墙面贴灰白色的石质“小方包”,阳台围栏花格用“枫叶红”的石板材。楼的四周有绿化带,还要种十几棵南洋杉。


“曾总他是想得个鲁班奖!”阿菊说得若有其事。印象中曾金城没说过,席后你问阿菊。她说吹牛不用打草稿。菜还不错,这类酒家装修一般,酒菜经济实惠。你怕阿郎不够饱,让小葛去加个炸馒头和红烧猪脚。平日里总觉得阿郎有点木讷,不想关键时刻他倒是有棱有角。乙仔话也不多,反应非常快,他再次向阿郎敬酒。庄工也要敬阿郎一杯,大概是喝多了,庄工突然地问什么时候喝你跟曾总的喜酒。阿郎的亲属也跟着说“到时候一定要让我们知道。”你怔了一下,曾金城的父母选在农历二月初,你就这么回答。庄工带头鼓掌,很热烈的。旁边的电视机正在大唱:“……都是月亮惹的祸,那样的月色太美太温柔,”阿菊脸红红的,眼睛也有点红。“你们是什么惹的祸?”她问你。你语塞。“这个要去问曾总。”小葛替你解围。你问过曾金城,为什么选在二月?他说跟丁素玉是正月十五结的婚。你没有提出异议,想必二老是怕重蹈覆辙。


想起刚才他对你说话的那种语气你还是不爽,难道有话就不可以好好说!你也有点明白了,他是想弄一个层次。他银行户头,支票本子,身份证(含印章)就那么交给你,还教你怎么操作。然后,你认为你掌握的这些只是他的一小部分。再一想,他若是把他的钱划一大笔在你名下也不妥。你现在还是一寡妇,搞不好人家会以为你这些钱是老蔡生前腐败来的。


下午两点半,阿郎他们比你早一步到公证处。但还得等,曾金城他们没来就无法开始。你再打电话,曾金城在总公司,大概三点到达。总公司的老总也自己开车,他那辆“桑塔那”有点旧了。他是总公司的法人,总公司的营业执照、资质证书、公章在他手上。全部经过工作认证才开始签署。阿郎他们先签。乙方是老总第一个签。说白了总公司就是要管理费,总造价的百分之三。换言之,曾金城最少得付十二万给总公司。责任人是曾金城,你这个主任签在他下面,阿菊跟你并列。都签好了,这份合同也就“真实、有效”。送走老总,曾金城请你到一边去,说下午你的任务是去买服装,他给你一只鼓鼓的信封。让小葛帮你选,面料要高档,款式要时尚,名牌也必须看看,合资厂的不考虑。还要买皮鞋、手包和挎包。明天早上到工地,有一些事情得由你来处理。晚上他要请广告公司、城监、质监等等吃饭。下午得跟庄工谈承包的事情,包工不包料,还有施工计划,内容很多。


“中午我态度不好,对不起!”


“没什么,是我不懂事。”你看着他,你就喜欢他的这种气质,让你猝不及防,又想不出他下一个节目。小葛说曾总很“酷”。你问她“酷”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说是以与众不同的前卫来表达内在的强大。


那只信封里面是三万元。新新的三沓,很坚挺,你并不觉得多。真不知多和少该如何界定。说少,之前没人一下子给你这么多,只买衣服、鞋子和包包。小葛说买服装不能急,先看看,下个礼拜,再下个礼拜可以再来,逛时装店她不觉得累。她喜欢一款叫“旗牌王”的牛仔裤,你买一条送给她,一百来块钱。她乐不可支,说明天就要穿来。手包、挎包你各买一个,曾金城举荐的“圣罗兰”(专卖店)琳琅满目,那个挎包两千块钱,你觉得太贵。小葛说曾总请人吃饭随便一顿也不止这个数,好像她比你更了解。还说什么“小荷才露尖尖角”。


曾金城还就认为两千块钱的那个好。看你穿上刚买的新衣他美滋滋的。你没有他那么高兴,几乎全是小葛选的,分明是她比你更知道他喜欢什么。拆旧厝马上就要开始,小型的挖掘机已经来了。阿郎让你跟曾金城说说,让他在边边上搭两间。租房子他租不起,一个月得两三百元。其实他已经跟曾金城说过,曾金城不同意。你认为他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他说工地搅拌机、电锯、切割机噪音很大,还有水泥、灰尘,阿郎的母亲病得那么厉害,临时搭盖的四面透风,雨季一来工地一片泥泞,潮湿,寒冷,老人家受不了。你想让阿郎搬到你那里去。阿郎坚决不肯。你只好再跟曾金城商量,原来他怕老人家突然病故。他说搞建筑的人最忌讳工地出这种事情。你说你负责到底,若有什么征兆立马送医院。最后曾金城勉强答应。


曾金城让你负责的事情是把他指定的旧料,找人洗干净,木质的还得防腐,然后搬进他的仓库(商品房)。你一一记下来,有瓦当、滴水、砖雕,石椅石桌,带花格的门扇、窗户,还有砖窗棂、瓷窗花格和石柱珠。重中之重的是一对青石石鼓(门礅)。这一对得马上搬走。具体的乙仔懂得。你让乙仔马上去找人找车。小葛先去买粉笔,尔后在现场盯着,给所有要收藏的做记号。你跟十元联系,金籼寺地盘比较大,放在那里清洗既方便又安全。曾金城说防腐剂家里有,待会派小葛去取,水跟药粉的比例是100∶1,浸泡时木门窗会浮上来,得用石块压住,一定要浸泡二十四小时,以后就不会长白蚂蚁。他忙得不亦乐乎,买旧木料的要找他,搞地质钻探的要找他,卖砂卖石子的也来了,七八个围着。计划今天一天拆完,废料、垃圾晚上全部运走(白天这类车辆禁止通行)。明天早上放样,随即就是破土动工。眼前尘土飞扬,空气中弥漫着老房子才有的气味。曾金城说要赶在雨季到来之前封顶。你忽然想到,那“三证”倘未办好,擅自开工不是违章吗?他说只能边办边施工,这种现象很普遍。城监大队那里已经打过招呼,罚款可以少一点。事实上他们巴不得这样,大家都遵纪守法他们的额外收入就没了。你问要罚多少,五六千,曾金城点上一支香烟,脸上表情并不复杂,似乎这种事情跟抽一支烟差不多。曾金城从手包里掏出手机,抄一个号码给你,说那个人姓王,支模板的包工头,让他派两三个人过来钉个木水槽。记住!所有的材料款和工资一定要有正式发票,“收款收据”不行。你不知道请十元她们帮忙该给多少。“你自己看着办吧。”他这么回答,有点漫不经心。


乙仔回来了,带六个人,像是他的哥们。工具车是借的,连驾驶员。装车不容易,好在工地有大绳和竹杠,拆房子的包工头、乙仔和驾驶员七手八脚地帮忙才弄上车。曾金城一再交代乙仔,上楼的时候千万要小心。然后小小声的吩咐你事毕给这六个人每人五十元,驾驶员也是。另外,包一个红包,二百元,让乙仔面谢车主。还有,得买四根两米长的杉木(6厘米×12厘米)垫在石鼓下面,石鼓不要立着,平躺的位置最好选在墙角。


到了曾金城指定的地点,石鼓上不去,四个人抬不动,八个人抬走平地可以,上楼梯没办法上。曾金城的库房在二楼,就是把三套商品房打通。你建议放架空层(储藏间)。他说石桌石椅和柱珠可以放储存间,石鼓实在上不去就找搬家公司。搬家公司的人来得倒是挺快。那人说一个人可以挑二百斤。抬不一样,两个人抬三百斤就很困难,更何况要上楼梯。这石鼓一只一千多斤,即使楼梯够宽,八个人抬也上不了,因为前面的人迈不上去。还很危险,一有闪失,腿脚难保。你问他有什么办法。他说办法只有一个,让吊车来,从窗口进去,铁窗罩和铝合金窗得先拆下来。你问他要多少钱。他说吊车按小时计算,从出发开始计时,一小时六百元,不足一小时也算一小时,超过十分钟就算两小时。他们要来六个人(包括起重工和电焊工),连吊车(台班费)一千八百元。你向曾金城汇报,他说一千二。然后彼此退让,一千五。


你忙来忙去。不是亲眼所见恐怕不会相信,曾金城买房子,搜罗,就这么保存着。他那里面有不少闽南古建筑的构件,还有一些老式的器具,如谷桶、米缸、竹摇篮、石猪槽、木扁担等等。你得回金籼寺看看,小葛还不错,东西一样没少,木水槽也钉好了,十元她们全部出动,那些瓦当、砖雕和门窗都洗了一遍。可是按曾金城的说法这半天的工资是八元,你按人头算,十元嫌太少,这半天她们都没停,那些门窗几十年没洗过,洗出来的水黑得像墨汁,气味难闻。正说着,曾金城走了进来。十元不说了,先沏茶,等端茶给曾金城的时候才说他选你这样的人当总管没有错,都没有半根长头发让人拔。曾金城说挖土方的一天要干十个钟头,十五元。然后转向你,说加一百,因为用了她们的地盘。十元突然认真起来,说大概十点半的时候,有一个五十几岁的“打捕”(男人)来看这些东西,还问这问那。曾金城问这个人什么模样。十元一说他就知道是谁了。此人姓吴,市博物馆的副馆长,没有礼拜六礼拜天,四处搜罗文物。什么他都想要,人家最好是白送,否则他就讲大道理。一趟又一趟地找你,再不行就找区政府、街道办事处。只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才给一点点钱。事后人家不说他坏话,每每提起这一段还有点自豪感。上个月,新来的市长批了六十万给他。让他扩大搜索的范围。你认为这样的人是好干部。曾金城说他从来没得过一回先进或者优秀。新市长提他当副馆长,还从市政府车队拨了一部七八成新的“丰田”车供他使用。之前老吴骑一只“破老驴”(旧自行车),背个军挎包,里面是一架他自己花钱买的照相机。


曾金城说你下午就别来了,浸泡防腐的事交给乙仔和小葛。你说有事情做还好,写点什么原本就当倜陶,别弄得像真的。他认为女性写作跟例假有关系,所以要抓紧。如此奇谈怪论你第一次听说。你说自己再怎么全身心的投入也无法惊天地泣鬼神。他说你之前写的那个像回忆录,没有什么特色。你问当今社会的特色是什么。他说一是多姿多彩,二是变化快,正在大踏步前进。不想被边缘化就得跟着时代,作家也不例外。你问他这些从哪看来的,回答是《文艺报》。这篇文章还指出:阅读是一种对话,写作也是一种对话,作品的底色往往是作家对生活重新审视的结果。


中午竟然吃了两罐“八宝粥”,随便冲一下澡,头发晚上洗,不一会便睡着了。


有个白发银须的外国人,像泰戈尔,想买曾金城的收藏,他看了半天,什么都没相中。你说这对青石石鼓是明朝的,一般的石鼓下方是海水、松叶或云朵的图案,这一对最稀罕了,下面是刺桐花。泰戈尔举起右手的食指,说“No,No,No!”你气极了,拍案而起。你真的拍,拍的是床。你觉得奇怪,泰戈尔是你很喜欢的大文豪。


不知阿郎的房子搭得怎么样,阿腰的病不轻,肾有问题,切掉一个为上策,可是她身体那么虚弱,医生怕她承受不了。手术费也是个问题,少说得两三万。为了筹措那笔“配套、增容”费阿郎已伤透脑筋。阿腰好像知道了,不上医院,也不吃药。听阿郎说过有一种叫“肾得安”的进口药效果明显,但阿腰不让他买,因为太贵,一瓶八十四元。


你要四瓶,卖药的小姐说这种药销路甚好,是法国一家大公司的新产品。劝你多买几瓶,乘现在假的还没出来。见你从包里掏出一沓新新的钞票,卖药小姐更客气了。你学曾金城的样,给钞票束上橡皮筋,免得包里到处都是,找手机、钥匙不方便。然后跨上摩托,人少车少的路段你加大油门,要是可以不戴头盔就更好了,让头发迎风飘拂。以前尽是步行,走人行道,没领略过在路中央快进的惬意。


阿腰面色灰黄,非常暗晦。牙齿所剩无几,嘴唇瘪了进去。她说话带喘气,棉被破旧不堪。除了“肾得安”你还买了葡萄糖、奶粉、豆粉和米粉,全是开水冲一下便可以喝的。半天就搭起来的窝棚比你想像的结实,屋顶用新的油毛毡,再压上旧瓦片。瓦片也码得有模有样,还勾了白灰。门和窗是小了一点,但都显得十分周致。你说药一定要按时吃,一定要跟阿郎阿础一起欢欢喜喜地搬进“盛来花苑”。她看了一下门口才跟你说“曾先人很厉害,你可要斟酌一点。”你觉得自己像被什么“敲”了一下。


“你从哪里看出他很厉害?”“你看他的目睭,跟人家不一样。”


曾金城的眼神当然不像小生意人,跟每月领薪水的白领更是截然不同。他收藏的那些构件、家具和器物虽然不那么稀奇,真的去搜罗已经是愈来愈难了。据说已经把另四套商品房装满了。可是你不晓得怎么跟阿腰说。


“你真的打算跟他结婚?”阿腰看着你。你颔首示之。


“以前阿郎的因公说,打捕(男子)像茶壶,在户(妇女)像茶杯。他自己娶两个嫫。”


你不懂她的意思。按她这种理论推断,一夫一妻便是一个茶壶配一只茶杯。闽南人管生病叫“破病”。印象中“破病”的人说话跟常人不一样,尤其是久病不起的,也许是他们有更多的时间思考。


小葛说陪你去买衣服最荡气回肠,到什么店只是看人家最高档的。其实女装也没有什么太贵的,大多是一二百元或者二三百元一套。上千元的并不多。店老板笑容可掬。买卖不成没关系,欢迎你以后再来。有的说去广东、深圳进货世界名牌多得去了,价格太高,怕没人买,不敢拿来。


曾金城说“你在哪里出现人家都不会感到惊奇,你一离开人家就会问刚刚走的那一位是谁。”他不经意的一句,就把你灌得满满当当。不知小葛是怎么来的,你不问,曾金城也不说。小葛很活络,对曾金城推崇备至,说曾总以往的那些“花边”不能全部怪他。女人最需要的是男人和钱,对有钱的男人当然趋之若鹜。


你不知说什么好,做人总得面对无常、无奈和无聊,自然的法则又是“有无相生”,比如“盛来花苑”不就是“有生于无”!可是阿腰是文盲,哪里懂得《道德经》。


阿腰说阿础喜欢六楼,他说站得高才能看得远。阿郎想要一楼,他认为她病好了得经常出去走走,住六楼上上下下不方便。阿腰认为自己来日无多,应以阿础的意愿为正取。她断断续续地说,阿础读书那么好。换了从前,他能考个举人进士什么的。在六楼和一楼的问题上,现在还定不下来,各房头大多想要六楼,包括在台湾和海外的。六楼上面有天台,可以凭栏远眺,这四周没有更高的建筑,说不定能看到西湖,波光粼粼。夏天这里是乘凉的好所在,平时晾晒被褥蚊帐也很方便。阿腰说最终肯定是“抓阄”。她决定让阿础去“抓”,阿础愈来愈像个男子汉,手气肯定好。你又嘱咐她一定要按时吃药,有什么难受一定要说出来。曾金城说了,基础完成之后框架一个礼拜上一层,两个月主体就能拿下,钢筋、模板和泥水全部挑最好的师傅来做。可是这一片的交通已划入市区管理范围,运材料的车辆白天不让走,得等晚上十点至早上六点。大卡车又不好走,只能用四吨以下的农用车。所以几乎夜夜都有车辆进进出出。阿腰说她不怕,听到这些声音她心欢喜。说她十八岁嫁到徐家,徐家一直静悄悄,现在“闹热”了,她高兴还来不及。正想告辞,手机响。是小葛打来的,市博物馆的人来金籼寺,要拍照,就拍那些门窗、瓦当砖雕什么的,乙仔不让拍。那人很凶,乙仔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比他更凶。曾总没空,让你去处理。


那人正是曾金城说过的那位,看他的装束像个农村的基层干部,茄克衫,旅游鞋,鞋面上尘土仆仆。扁方脸,鼻子偏小,嘴巴宽阔,大黄牙,额上和眼角的皱纹不少。乙仔只是凶他,并没有真的要动手。你让乙仔先静一静。


“蔡书记我认识。”他看着你,有点斜视,好像你已经沦落街头,至于他不敢太放肆是因为看在老蔡的份上。


你怔了一下,他不等你回过神就从包里取一份红头文件递给你。市政府去年发的,显然有不少人看过,对折的地方都快断了。文件有几处用红笔划线。从红线上面的文字上看,社会各界、各级领导以及群众应给予大力支持。你说冠达跟徐家已签过合同,并办了公证。合同上说得很清楚,所有的建筑旧料归乙方所有,甲方无权过问。他说这些情况他知道,徐家的大厝是典型的闽南传统建筑,它跟普通的民居又有所不同,也可能是祖上有人当过大官。他们虽已记录在案,但工作不够深入,没注意到曾先生想收藏的这些,所以想拍下来,作为资料存档。他用普通话,那腔调跟曾金城如出一辙。你让吴副馆长稍侯片刻,你到一边去挂曾金城的手机。曾金城说这个姓吴的出过一本书,介绍闽南古民居,得到省社科院的一个什么二等奖。本地报纸、电视把他吹得天花乱坠。


“我这些也要出书,若是他出在我前面,不是变成我抄他的!”


你问他怎么办。他顿了一下,说他打电话让十元出面。


十元像接到圣旨,传秀还有七八个菜姑随在后面。十元挂着一张脸,请吴副馆长离开,不温不火,说你们之间有什么事去外面“理会”,金籼寺是众人诚心的所在,不允许这么吵吵闹闹。老吴说他是公事,市博物馆如何如何。十元说曾总借用金籼寺的地盘是经过她同意的,也付了租金。至于他跟曾总有什么事情等曾总来了再说。话一说完就让传秀送客。传秀还不大会说闽南话,就用普通话对老吴说“你请!”老吴从鼻子里冷笑一声,随即拔腿就走,一脸好男不跟女斗。


你立马向曾金城汇报。曾金城说明天上午就要放样,估计“城监”(城市建设监察大队)会来看看。一定要按他们的意思,罚款要现金要转帐都可以。他们的发票不是正规的,不要计较,“城监不比博物馆”。还有,他父母想请你以后中午去他家吃饭。说你这么忙回去还要做饭吃太辛苦。你说这一条就免了吧。曾金城说他“郎罢”(老爸)讲了两三次,请你考虑一下。你说不考虑,搞不好哪一天酒足饭饱之余控制不住自己。曾金城足足笑了一分钟。你说真的,有时候一直想咬他。


曾金城又笑,惬意之至。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比喻,说男人像茶壶,女人像茶杯。意思是一个茶壶要配几个茶杯。”


“我是在杂志上看到的,辜鸿铭的名言,壶一杯众。这个辜鸿铭是张之洞的幕僚,张之洞你应该知道,‘洋务运动’的代表人物。”


“不管它是谁说的,你自己怎么看。”


“很形象,茶壶的容量比较大。怎么?你喜欢这种说法!”


“我不喜欢,反正翻来覆去也改变不了。”听他这一说你才意识到自己很傻,他再怎么不作为也是很大的壶,你也不希望他变小。“你说那个老吴还会不会再来?”


“不好说,他做事跟别人不一样。怎么?你怕他?”


“他一见面就说他认识老蔡。”


“这一点我还真的没想到。这样吧,待会让乙仔把那些不要防腐的统统搬走。”


凭感觉他晚上又不去游泳了。你自己去没什么意思。订购建材的事还没定下来。钢筋要二百吨,水泥得一千多吨,价格一直在浮动,秋冬是建筑的旺季,价码肯定要高一些。晚上他要约三四个到家里谈。事情比你想象的复杂,来路一定要正,要有厂家的产品检验报告,要有正式的合同和单据。市建筑工程质检站查得很严,查出假冒伪劣产品轻者罚款,重者停产“整顿”,甚至在媒体上曝光。


“我怎么觉得你还有什么没说出来。”曾金城用很中性语气。你发现他这一点跟老蔡明显不同,让人琢磨不透。


“你怎么知道我还有什么?”


“我能感觉到。”


“你怎么感觉我不管,这事你应承过的。”


“你是说阿郎的工作,我跟庄工谈过了。他是项目经理,包工不包料。工地上用什么人,用多少人由他决定。让阿郎承包工地的水电不可能。阿郎没有资质,‘安检’的人来检查过不了。这么重要的工种‘无证上岗’现在说到哪里都说不过去。做小工没问题。就是拌砂浆、搬运砖头之类的。”


“管材料行不行,水泥、钢筋不是要有人看着?”


“工地要搭个工棚,一半放建筑材料,另一半给打工仔住。他们就兼看钢筋、水泥。”


“让阿郎来看着不是更可靠!”


“我们以往也都是这样,外地打工仔的素质并不比我们本地的差。只要我们工资按时发放,对人家尊重一点,人家那责任心不含糊。”


“照你这么说阿郎只能干一些粗活?”


“庄工的意思是要跟水电组商量,若是组长不肯就没办法。这几年建筑业越来越规范,我这个承包资格也是上夜大上来的,上了三年,我有工民建的专科文凭,其他的施工规范、安全规范的这个证那个证好几本,统统要交钱上课,还要经过考试,一次考不过,下一期再来。不让补考。”


“好啦好啦!知道你有本事!我不管你怎么样,反正你得想办法给他弄个钱多一点的活干。目前他没办法出来,他要照顾他母亲还要做饭。”


“要不这样,让他给工地的那些打工仔做饭,带买菜。还有给庄工他们烧开水擦桌子。”


“这个事要不要经过庄工同意?”


“当然要,工资是找他拿。”


“能有多少?”


“四五百,买菜可以从中赚一点。”


“阿郎不会赚这种钱。”


“那更好。喂,阿菊事情办得挺漂亮,你晚上请她去游泳或者去歌舞厅,花几百块钱,代表我,向她表示感谢。”


“你说花几百?”


“你自己掌握。”


“游泳馆有没有发票?”


“什么样的他们都有。”


你马上打阿菊的手机,阿菊兴高采烈。自打她老陈生病她都没有出来玩过。曾金城托她去办的事情基本上顺利,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过不去的。随即马上考虑细节。她认为大酒店是大所在,她那辆“小黑鲨”(摩托)已经好几年了,灰头土脸的。你说你带她,你带过小葛。不知怎么的,你骑摩托的技术远远超过自行车。第二个问题是没有泳衣。你说那里多得去了,租一件。她怕不卫生。你说都经过高压蒸汽消毒,不要忘了人家是五星级。还有,她不会水,问你有没有救生圈什么的。哎呀!浅水区水深一米四十。然后请她不要吃太饱,吃饱游泳不舒服。


你相信她只吃半饱,可是泳衣的问题比较严峻,“XL”(加大)显然太小,“XXL”(加加大)只有两件,一件是“比基尼”,至今无人问津。“比基尼”阿菊不敢穿,所以也就等于没有选择的余地。你很快就换好泳衣,阿菊迟迟不出来。你当她有什么事就在她那一间的小门口小小声地问,她终于开了一道。你看了一眼便彻底地明白了。那件“XXL”勉强可以穿上,但危机四伏,尤其是肚子。


“你现在多少斤?”


“上个月称过一回,一六八,现在可能有一百七了。”她没有你高,胳膊腿也不太粗,就是肚子很发达,不仅是圆滚滚,还有两道肉裥,肚脐这一线耷拉一圈,下面再耷拉一圈。最不能看的是下边,由于肚子太凸出把原本能盖到腿根的衣布拉紧,那鼓鼓的“三角形”变得显而易见。你让她转过去,像穿丁字裤,极其丰满而沉重的臀部,在两条接近正常的腿上,让人感到比较不合情理。


“这样我怎么走出去!”


“不是有大浴巾嘛!”你急中生智,这浴巾是孔雀蓝的,你帮她围起来,从腰间到膝盖,像穿筒裙的少数民族。如果她还觉得拿不出手你想把浴衣让给她。你拉着她的手就走。还坐你跟曾金城常坐的那张圆桌。你让服务小姐先来两杯云南干红,以壮行色。刚才那几位救生员像在行注目礼。也难怪,来这里的女性大多窈窕俊俏,还年轻,不像男士那样五花八门。


“你们天天来?”阿菊问你。


“基本上,一般是八点半到十点半。”


“难怪你这么青春!”阿菊四下张望,说没想到这里这么好。你说歌舞厅那边更好。她说歌舞厅去过。你想露一手,你已经学会自由泳和仰泳。先来自由泳,曾金城说你的泳姿不大规范,但令人刮目相看。潜水你也学会了,能潜十几米,不知老之将至。


阿菊下水了。你让她在浅水区走来走去,先找找感觉。你教她蛙泳的基本动作,她学得还蛮快,正兴奋的时候,你的手机响了。你只好上去接,是曾金城打来的,说晚上事情谈得很顺,待会他要带他们几个过来。


阿菊说她想把桂香介绍给阿郎,你有点反应不过来。阿菊不解,问有什么不好。你说你不会做这种事情。其实你是想到十元,每每提起阿础她是那样的耿耿于怀。你曾想象过,阿础大学毕业,有个固定的职业。金籼寺的住持就传给传秀,十元还俗,跟阿郎堂堂正正地结婚,一个完美的大结局。


“你问过桂香没有?”


“问了,她说可以看看,有一条不能改,她要照顾老陈到老。这次我是被她感动了。”


“你有没有跟阿郎谈过?”


“没有。我跟他又不熟。”


“这种事情得慢慢来,反正房子还没盖好。”


“阿郎分到几楼?”


“还没定。”


“他是大套的还是小的?”


“小的。”阿郎钱不够交配套费和水电增容费,只好减少赔偿面积。


曾金城他们来了。曾金城站在那里向你们招手。不一会他们就从更衣室出来。跟在曾金城后面有三个男的,怎么还有一个女的?那女的三十五六岁,长相平平,身材倒是前凸后翘的。


“我要不要上去一下?”你问阿菊。


“当然要啦!”


你上岸了,曾金城一一介绍,那位女士姓林,卖钢筋的,小手机挂在胸前,印象中只有爱卖萌的女生才这样。她边跟你握手边对曾金城说:“城仔你真正福气!”。看曾金城的意思显然是让你关照一下林经理。林经理说她会一点蛙泳,但好几年没游过。一下水她就开始游,很自信。你随在她旁边,不紧不慢。


“你什么时候跟城仔认识的?我今天才知道。”她看你了一下。


“没多久。”你不想扯到老蔡。


“城仔人很实在,我们几个做建材的都爱跟他做,我们甘愿便宜一点,他说货款什么时候到就什么时候到。你们什么时候结婚一定要让我们知道。”


“你跟城仔是老相识?”


“七八年了,我那一位以前经常跟城仔上歌舞厅,城仔很会跳,想跟他跳‘快三’的起码要练半年。”


“你先生是哪一位?”“他去出差,他跑采购,我管销售,雇两个人。”


林经理看曾金城他们游过来就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你感到自己应该停下来陪阿菊。


“你是先看上曾总的身材还是先看上他的钱财?”阿菊问你。


“忘记了。”刚才,他们走过来,你不禁得意了一下,跟他们比曾金城简直是出类拔萃,他连肚皮都有点块。


“他有多高?”


“一七六。”


“我怎么觉得他有一米八。他有没有说要送你什么?”


“他说要买一辆‘宝马’。我不要,我又不会开。”


“傻瓜!当然要啦!学一下很容易。‘宝马’好几款,你一定要5系的。”


游不上一个钟头又要去歌舞厅,没办法,你还得买单,不像之前了。尽管包里的大票厚得像砖头,还有数目比“砖头”更大的龙卡。可感觉就没坐享其成的好。阿菊点了啤酒、披萨、水果和现榨的果汁,说这里的披萨全市第一。怎么不见施小姐?曾金城说她被炒了,就因为那件事。原来大酒店名誉上是市旅游局的下属单位,实际上是市政府直辖,市委市府的迎来送往,规格较高的会议及其住宿膳食都在这里。曾金城请阿菊下去跳舞,阿菊不会。林经理会一点,但得等“慢三慢四”。


刚刚上台的歌女说她要替她的好友为曾金城先生献上《我只在乎你》。楼上楼下马上有人报以热烈的掌声。她嗓子没有施小姐那么好,可也很投入:


“如果没有遇见你,


我将会是在哪里?


日子过得怎么样,


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许认识某一人,


过着平凡的日子。


不知道会不会,


也有爱情甜如蜜。


任时光匆匆离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


别让我离开你。


除了你,


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唱到这里那歌女眼里泪光忽闪。又有人大鼓掌。这歌很好听,女人的心恐怕就这么缠绵。曾金城跟林经理跳得有来有去,曾金城很会带,林经理也懂得跟。你已经不止一次想过,曾金城经过那么多女人,难道就没有一个可以让他动真情的!施小姐应该是够上档次,有本科学历,青春靓丽。你轻轻地吸余甘汁,前不久你还怕曾金城跟她藕断丝连。就刚才,走进来那会你还想着她会不会像上一次那样来找曾金城。现在知道她已离去你并没有兴灾乐祸。你坚信所有的女人对跟她好过的男人都有一丝丝情意。不知施小姐有没有跟曾金城告别什么的。一到家就想打电话,但又觉得做人应该大度一点,可是有时候就大度不起来。


小冬难得回家一趟,知道你又用上手机干脆发短信,说一切都好,勿念!请代向曾叔叔致意。什么叫“勿念”?能勿念吗?他当你成天跟曾金城难解难分。你二哥,原本个把半月的来一次。现在都不来了,怕妨碍你什么似的。小喜每次要去小冬那里来一个电话,回来再来一个。据说小冬常去龚老师那里。龚老师一有什么好菜就打电话,小冬有时带一瓶酒,有时带一束花。小晶还没上班,不回婆家。小喜对小晶好像有点什么看法,她又不说出来。你也不好问,情感的事情原本就微妙,有的不说还好,愈说愈不清楚。小冬跟龚老师就那么相投。小喜说他去龚老师那里一顿饭要吃两个多钟头,一瓶白酒他俩不够喝。龚老师让他写入党申请,他就写。你认为小冬的思想还没有上道。偶尔回一趟家,他人刚到便有电话接踵而至。这个朋友要请他那个朋友也要请他,一个比一个阔气。有时小冬分不开身,他们就合在一起请。连你请去。他们有政府机关的、有公司老总、有企业经理。他们请小冬的目的多半是想了解省府的“行情”,比如谁掌管什么部门,办什么事找谁最管用,谁跟谁是一伙的。在他们眼里关系是一切的生命线。你等回家了才发表自己的见解。小冬说你不懂。你认为,改革开放首先是正大光明,为国为民。小冬就不吱声了。你也只好偃旗息鼓,你怕他跟你无话可说。


曾金城很忙,好像很多事情都要留在晚上商量和决定。若是没空去游泳他就带你出去共进晚餐。什么高档稀奇就点什么,泰国的鳄鱼,澳洲的驼鸟,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吃,你喜欢可以参与操作的,比如“石子烧”,一个平底黑铁盘子,上面是油炸过的小鹅卵石,据说石子的温度达到200度,生鱼片、肉片放在上面,一会就可以吃。第二次你就选择自己来,亲手弄给他吃更有意思。他爱吃半生不熟的,特别是牛肉,就四五分熟。你怀疑他身上那么多毛跟这个嗜好有关系。最后他一定要吃一碗米饭配一盘青菜。你已经差不多了,就看他吃。他不说话,吃相也还可以,你却觉得他这个人的固执是天生的。他对官场的认识跟小冬如出一辙,还引用萨特的语录──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吴副馆长找到开发部来,还带一份新的《文物法》。按照新的《文物法》规定,古城改造、旧村镇基础设施建设等等,要经文物部门对改造区域内的文物进行鉴定,并与县市相关部门签订协议后,方可进行开发。你说徐家古厝不属于文物,盖这么一座公寓也不属于古城改造。他说拆除这样的百年古厝盖公寓大楼就是古城改造,徐家古厝是否属于文物是他们说了算,他们已经记录在案。你说古厝的主人从来没提起过,这个开发工程是签了合同并经过公证才开工的。他说他去城监大队了解了,这个工程手续还没办好就开工。还说他不想把事情闹大,只要拍几样东西。如果开发公司不配合,就要让电视台和报纸来曝光。你不知所措,你说有些情况你不熟悉,比如他拿来的文件,就是刚刚才知道。请他给一点时间,下午给他一个答复。他问曾金城的办公室在几楼,他要上去找他。不多久吴副馆长就下来了。气呼呼地问曾金城几点上班。小葛说没固定的,乙仔定定地坐在那里,刚才吴副馆长跟你对话的时候乙仔专挑他口气比较硬的节点干咳。吴副馆长问你能不能给曾金城挂个电话,他在开发部等他。你差点说出没有特别的事情曾金城要睡到九点半。你犹豫了一下,说曾总最近事情比较多,昨晚忙到十点多才下班。


来开发部上班之前曾金城教了你半天,主要是教你如何对付建筑行业的几种人。像吴副这样的他没提到。你挂阿菊的手机,装着紧急问曾总有没有在工地,不等她回答又说有人要找他,人在开发部等着。阿菊马上就反应过来,她知道你应变能力差,她说她马上就到。你让小葛去楼下门厅等等看,若是见到曾总就请他来开发部,小葛就去了。你想她必然先遇上阿菊。


阿菊像没事人似的,看她那副样子你松了一口气。你跟吴副介绍,说阿菊是开发部的副主任,业务主管,具体的事务由她负责。吴副馆长很不高兴,可是你这么说了他也只好把刚才说过的再跟阿菊重复一遍。曾金城的秉性你已经有点知道了,他不会随意改变原先的想法,尤其是那一对石鼓。他说石鼓下部的刺桐花图案他头一次见到。听了吴副的陈述阿菊说博物馆馆长×××、市文管会主任×××,市文化局局长×××都认识。这个事情她直接去×局长,其他的就不要再说了。此时你很感慨,阿菊的身材跟她这个人是配套的,比你那束手无策、诚惶诚恐,她那虎背熊腰也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就能拥有。


就这么简单?你问阿菊。她说你不懂“社会行情”,像姓吴的都快退休了才“意外地”混上副科,“像他这种人就会狐假虎威吓唬老百姓,拔根鸡毛当令箭。你不要去理睬他,你尊重他,他反倒狂妄了!”你还是担心吴副会在媒体上曝光。阿菊说报社、电视台又不是他家的,文管会、博物馆的主管部门是文化局,他们想“放一个屁”都得经过文化局!再说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情,鸡毛蒜皮的。阿菊语重心长地指出:“出来做事情第一要懂得抓重点,透过现象看本质。像这件事,我这里把阀门关了,他那里‘水龙头’开得再大也没有用。”还说这么一个“跑腿的”就把你吓成这样,没气质!


“晚上要不要去游泳?”阿菊试探性地问你。


“想去就去!”你明白她的意思,不就花几百块钱。


“我的泳衣怎么办?”


“让小葛去买。”


正说着小葛回来了。看老吴悻悻地走出去她认定阿菊已经把他“摆平”了。乙仔说他认识一家中外合资的体育服装厂。你让乙仔和小葛陪阿菊去,让厂家量体裁衣,马上加工,因为晚上就要“投产”。阿菊说有乙仔跟她一起去就可以了。你说小葛有艺术眼光,让她当个参谋。刚才的事今天就跟文化局说好。阿菊说文化局局长的老婆跟她是一二十年的“老姐妹”,她鼻子仿佛向上一扬。


他们刚走,曾金城打电话下来。他的办公室在六楼,应该是有人跟他说刚才的事。听了你的汇报他说总公司有两位常年的律师,这个法那个法懂得比老吴多,是打官司的专家。当然,从理论上讲,法大于权,实际上很多事情还是领导说了算。又说阿菊是十年磨一剑,霜刃如雪。


没过多久,铃声又响。是小葛打来的,说像阿菊这样“特异型”的急件要加一百元。如果只做一件300元,做两件450元。问你做一件还是两件。你说做两件,样式要注重因地制宜。小葛笑着说她懂得。你想阿菊多运动运动可以减肥。另外曾金城不能一起去的时候她也是个伴。


中午你睡了一会,下午打算在家里写“曾金城”,既然答应了。最近,曾金城断断续续地自我介绍。你发现他时不时的提到村长、村支书,以及他们以上的各级领导。还有高人,就是有关方面的专家学者,包括工程师和大学教授。


你喜欢张爱玲的那种看似随意,其实极其含蓄丰厚的风格。听说张爱玲崇尚毛姆(英国)。你读过《月亮和六便士》,很喜欢。小说的主角以法国画家保罗·高更为原型。有的地方比较夸张,可是人家依然不失自然流畅。电话铃响,你当是开发部打来的,慢了半拍。没想到是龚老师,问你之前的那部书稿出书了没有。他刚刚得知他的一个学生在做出版中介。他了解了一下,类似你这样的作品可以买一个“××文集”或者“××丛书”的书号,只要几千元,完全是正规的。当然,稿子他们要看一下,还要签一份合同。你问这种书号跟普通书号有什么区别。龚老师说,普通书号只能出一部,“文集”或“丛书”的书号可以出几部。他们买一个书号来,然后分销给若干个作者。印刷可以委托他们,也可以自己找。你说现在不是那么想出书了,或者说最近尤其觉得那部书稿可出可不出。目前上午在曾金城的开发部上班,下午在家写作。还有一点你没说,现在钱已不成问题。你跟曾金城出去吃饭,一两千块属于小意思。你喜欢刷卡,更不会觉得贵。龚老师说曾先生能这么看重你的写作说明他的价值取向有异于一般的生意人。谈到写作他指出,写历史要关注大人物大事件,写小说事无巨细人无大小。所以说,小说又是历史的补充。它的底色往往就是那个时代的特色。写历史的讲政治,因为历史是胜利者的宣传。写小说的讲艺术,因为小说是真实的谎言。比如改革开放,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早在一八六0年发生的洋务运动,前后三十年,不了了之。所以写历史的要挑明改革开放是最高领导人发动的,波澜壮阔。洋务运动虽有朝廷重臣,终究难成气候。后来有个新文化运动,民主和科学是新文化运动的两面大旗,陈独秀提倡反映现实的新文学,主张废除反映封建思想的旧文学。胡适提倡用白话文代替文言文。新文化运动的努力使白话文学成为文学的正宗,实现了一个大转折。在新文化运动旗下出了一批好作品。改革开放一二十年了,为什么还没有经典之作问世?这跟改革开放之前的文化大革命不无关系。这场运动把中国的文化和艺术的价值观念搞乱了。拨乱反正之后的第一目标是把国民经济搞上去,因为国计民生最重要。这个时期的文学五花八门,有“伤痕文学”、“改革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先锋文学”等等。


龚老师滔滔不绝,他认为当下物欲化的趋势日益严重,西方的消费主义思潮使很多作者沦为金钱的仆人。更可怕的是,他们的作品也不断地以物欲感染读者,他们把一切说得都必须用金钱和数字来衡量,让读者也变得麻木不仁,“什么东西有价值”的问题越来越被“值多少钱”所取代。他认为你有可能写出好作品,说你跟时下那些挖空心思的作家不同,你是凭天赋、体验和感悟接近文学的本质。有一位名人说过,“感性的自由是最基本的自由,一切的解放都从感觉开始。”早在二三十年代中国就有你这一类型的小说,最早的几个作者是留日的青年学生,他们受十九世纪欧洲浪漫主义的影响,又吸取正在日本风行的“私小说”的手法,主张再现自己的生活和心境,不用某种观念对自己的(或身边的)生活加以过滤。他们组织了“创造社”,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郁达夫,他的小说不追求曲折的情节和周致的构思,注重写出自己的情绪流动和心理变化,大多带“自叙传”色彩,他提倡第一人称的有限制的叙述方式。龚老师指出,文学创作最忌缺乏原创意识,而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重复别人或者重复自己。当然不是说你一定要干与政治或者参与意识形态的纷争。小说还是写生活和精神体验,是一个由内及外的穿透,能让读者领略人性的本色和时代的风貌。


郁达夫、张资平等人的作品你也不是没有读过,你认为你跟他们有所不同,印象中他们很少采用第二人称叙述。老蔡、曾金城虽不是大人物,但也不是“零余人”。你说你再过一两个月就要跟曾金城结婚。龚老师说结婚是好事,他相信你结了婚会写得比以前更好。最后提到小冬,说他与柯常还有来往,等他春节回家你再跟他好好谈谈。你以为龚老师要挂了,不料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最近又听到一些柯常的传闻,说她很有眼力,以往的男友没有一个是等闲之辈,有才又有貌。但她优点明显,缺点也很显著,所以跟谁都处不长。


你沏一壶茶,慢慢喝。茶叶是曾金城送的“铁观音”,一小袋,据说七克,真空包装,一个极精致的方形的小铁盒只装六小袋。外面的大铁盒更华丽,曾金城刚拿出来的时候,你还以为里面是什么名贵的药材。更没想到里面只有两小盒躺在金黄色的绒布上面。他认为消费就是爱国,当前的经济靠的是扩大内需,消费产生流通,一流通,全盘皆活。他说让人贷款买房买车是高招。电话又响,就是曾金城,说有一位本地老画家的家属打电话给他,说有一批画作要出售,这位老画家在省内小有名气。曾金城说他不想买,老画家的家属就说实话了,原来老画家最近身体欠安,住院住了一个多月,花了几万元,刚刚出院。你不大明白,既然只是省内小有名气,收来又有什么价值。他说乡土画家的作品海外侨胞尤其喜欢。放个十年八年,以时间换取空间。你问他在哪里,他说在你楼下。你让他等等。一上车,他就要亲你。你跟老蔡那么多年,除了过夫妻生活偶尔有过亲吻,平日里没有这一幕。最近,他常常这样,只要旁边没有人。你也司空见惯了,有时忍不住回他一口。车开了,他说近几天流行一条短信:“生命的美不在于它的绚烂,而在于它的平和;生活的美不在于它的激情,而在于它的平静。”


老画家最近不大平静,他有两男两女,没有一个学画画。好像有一个女儿下岗,另三个也不怎么样。他大儿子已分出去自己过。和两个女儿一样,时不时的回来捞点什么。小儿子跟父母过,小两口连小孩,从来不交伙食费。这一点引起嫉妒。所以实行“大锅饭”,女儿、女婿、外孙,连大儿子三口统统回来吃,大概吃了两年多,经常闹不团结,老画家火了,宣布“大锅饭”到此结束。


转眼就到了,这里叫新区,改革开放之前属于郊区,农田一片,现在高楼林立。对毁田造屋之举老蔡持反对意见。当时他还在省委工作,一再向上反映。他认为中国是个人口大国,吃饭是头等大事。这片上千亩的良田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他建议市区向南面拓展,那边有一条江,没有水田,土壤比较贫瘠。可是反映无效。老画家住楼中楼(复式),室内装修平平,老画家的字画挂了好几幅。曾金城带你一一看过去,还像讲解员那样讲几句。老画家的妻子头发花白,偏瘦,看脸庞年轻时应该是比较出众的。落坐之余,她用很小的声音对曾金城说,出租的那套福利房已卖掉,前不久买了两套三室一厅的商品房,这两套是要给两个女儿的。如此一来,四个子女一人一套。新的两套购房款只交百分三十,然后每月一套得交一千多。房子的钥匙已拿去了,装修是她们自己的事。老画家还没出院就跟她吵,想出他个人的画集,要用最先进的四色彩印。粗略估一下,印一千本,连书号得五六万元。老画家说他一辈子烟酒不沾,这一回要花一点,还要搞精装本,至少搞三百本。这些画作原本一直舍不得卖,现在事迫无奈。看来她对曾金城寄予厚望。然后她上去请老画家下来。不一会,她扶着老画家出现在楼梯头。曾金城请他们留步,你就跟曾金城上去。这卧室偏小,有点零乱,床头柜上药瓶满目。老画家坐在床沿,曾金城和你坐他对面。老画家脸又黄又亮,前额高高的,五官也很端正。他话没有说得那么直白,但能让人感觉到家里的钱是在他妻子手里,他出画集的事还没通过。无意中你发现他的脚背肿得厉害,你心头颤了一下。你爷爷、你老爸和老蔡的父亲大限前夕也这样。你奶奶和你母亲是脸肿,开始消褪的第二天就走了。听说这方面男女有别,男人,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女人,想花容月貌。老画家让他妻子带你俩去画室看画,具体的跟他妻子谈就可以了。你俩看了十几分钟,大多是画家的妻子摊开,有时你搭把手。曾金城挑了十几张。其中有一张很像阿郎家的那座旧大厝,大门两侧有一对墨绿色的石鼓。画面并不灰暗却显得老气横秋。你差点叫好。曾金城干咳了一声。后来他跟你解释,买什么古玩字画最忌讳暴露目标。要是让卖主得知你心仪所在,价格立马上涨,甚至翻倍。你说你是觉得这张有点沧桑感。最后以七千元买下那十几张。你开一张收款收据,等画家的妻子在上面签了名你付现金。上了车曾金城才说很便宜,那种笑容你不喜欢,不说乘人之危,但至少是乘虚而入。


你忽然想起上午的事,小葛告诉你,体育服装厂老板给乙仔五十元,她亲眼所见。


“你认为这里面有什么问题?”曾金城问你。


“就是不晓得才问你嘛!”


“乙仔给厂家介绍业务当然要一点业务费,老板希望他下次再来,这是常规。”


“你那些广告费怎么那么多?”电视、报纸和十字路口楼上的广告牌去了十几万。你很怀疑,尤其是市电视台的那个,就在总公司的售楼广告后面贴一个,五六秒钟!


“市场经济嘛!电视台和报社都有规定,价格是定死的。”曾金城一脸物有所值。


“售楼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按最新的规定要做到架空层,提前一点没什么关系。”


“他们那个基础是怎么设计的,那时地质钻探都还没开始。”


“像阿郎家这样的宅基地一般不会有什么问题,起码一百多年没有变动,这样的老土地耐力已经相对稳定了。我的做法还是比较保守的,有的根本就没有钻探,给几百块钱让他们开一份报告单。”


快到你的住处了,你想当然地以为他晚上一起去游泳。你让他早一点。


“我晚上有事。”


“你怎么这样?人家帮你就是应该的!”


“是她提出来的?”


“别说了!”


“我来!我来!你不要生气嘛!”


“没人求你,勉强有什么意思!”车一停你一头钻出去。他的动作比你快,诚惶诚恐地拦着你。


“你很可恶你知不知道?”你认为有必要说他几句,“人家阿菊敬重你,你别以为人家是看着你那点钱。”阿菊的家底起码几百万。但不敢大把大把地花,这些钱的来路毕竟很“灰色”。当上开发部副主任阿菊喜出望外,就像在黑暗中找到接口。这城里城外谁不知道“冠达”的业务胜过本地的省建筑公司(国家一级企业)。


“我没有别的意思。”


“你还想有什么意思?换了她像施小姐你来不来!”


“我已经改了。”他两眼直直地看着你,好像没想到你会说出这么刺激的话。


“算了,我们自己去。”你有点慌,他最近事情非常多,当事情和其他的发生冲突的时候他总是先办事情。可是你往往会想到别的上去,疑神疑鬼不说,你年纪比他大的感觉也随之而来。


曾金城比往常早几分钟到达,你知道他说来就一定会来。事先你打扮了足足半个钟头,你这一个多月置了不少新衣,像是为了弥补你以往的节俭。天天穿好的就变得挑剔了,你想让自己旖旎一点。曾金城说你腰身好,穿裙子、旗袍更靓。你选了一袭长裙套装,最后抹一点唇膏,又照镜子,来回照,脸上还没有明显的皱纹。上了几回美容院,把原本一些细小的皱纹整没了。美容院的小姐说她们用的全是自然界的精华,主要的目的是养护。曾金城陪你去了两三次。那里的美容师大多是上海和广州来的。看曾金城那么正式,他们更是郑重其事。


一到游泳馆,阿菊自己去办会员卡,说她以后要天天来。你觉得意外,她说在热水里面运动肯定能减肥。为她定做的泳衣很合身,在腰间加了一圈“短裙”,正好把小腹和屁股盖住。“短裙”的下沿还加“荷叶”边,有点滑稽。曾金城说能得到的就是最好的。你让他教一下阿菊他也教得若有其事。可是你发现,不论他怎么努力阿菊还是很拘谨,远不及只有你跟她那么开心。她还顾着你,一再催你去陪曾总。你使劲游过去,跟他齐头并进,你说多谢曾总从百忙之中抽出宝贵的时间。


“现在最宝贵的不是时间!”曾金城放慢下来,他的一般速度你得下大力气才能跟上。


三天之后,阿菊把“土地使用证”、“建筑许可证”和“施工许可证”办齐了,事先说好的佣金立马兑现。阿菊说她还想在开发部做事,请你帮忙跟曾总说说看,工资多少无所谓。你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自己去说。她说她怕曾总。你就不懂了,曾金城有什么好怕的。她反倒说你更是,只不过各人怕各人的。仔细一想,她说的也是。曾金城交代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总想把事情做得完美无缺。你天天穿得整整齐齐,如果下午开发部还有事你再换一袭,包括皮鞋。你怕发福,连最喜欢的芋头、地瓜都不敢多吃。你当然巴不得阿菊天天来,有她在你就比较壮胆。不知为什么,那些你觉得不好对付的人特别怕她。有时候你很怀疑他们是挑阿菊不在的时候来找你。现在的问题是你想不出让阿菊留下的理由,小葛和乙仔很听话。不料曾金城说他已经想好了,打算把售楼这一块包给阿菊。阿菊办证的速度他感慨万千。又说总公司计划买一块三千多亩的地皮,在江滨公园的右边,要开发一个豪华型的别墅社区,总投资十五个亿。还想搞股份制上市,像“万科”那样。他让你拟个售楼承包合同,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打印的价格表。三四层每平方米两千八百元,二五层是两千五百元,一六层两千二百元。这比他原先跟你说过的高。曾金城说阿菊是聪明人,不会不懂得“双赢”的道理,“他人之得并非自己之失”。你认为让阿菊按月拿工资更好。这么来一个承包她未必能接受。再说了,你曾金城是个人物,如此算计有失身份。什么半年内完成销售加奖两万元!别搞得像小包工头似的。曾金城说你对当今社会的走向还没看清,现在的人为什么那么浮躁?就因为急功近利。想埋头苦干的人愈来愈少,所以中国的商品没有世界名牌,中国的科研几乎没有世界一流的成果,文学就更不用说了。你不喜欢他这么说,可又无法推翻。他问你有没有发现这一二十天阿菊像换了一个人。为什么?人跟其他动物不一样,在衣食住行这些得到满足之后会产生新的需要,比如希望自己有地位,希望自己有成就,受人尊重。


他不说了,看你不吱声。你知道他说的是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之前你以为他对心理学一无所知。夸他博览群书也说不出口,就看他桌上的那些别墅效果图,起码三四百种。看样子他是要把重心转向别墅社区,以后“盛来”的事就让你自己管。从曾金城那里出来你一直想着待会怎么跟阿菊说。


大楼的底层是“冠达”的售楼大厅,售楼小姐好几个,小葛最“恨”她们的经理,说她跟老总玩暧昧。你已经知道小葛的来历,她是老总老婆的亲戚。老总老婆管过售楼部,业绩一般。换了现在的经理,销售量大为改观。老总当然是宠爱有加。若是把“盛来”的销售委托给售楼部总公司肯定笑纳。可是提成太高。还有一个问题,现金得先到总公司的户头,起码要过半年才能转到曾金城的户头。这一点曾金城特别不能接受。你才说了几句,不料阿菊立即响应,她认为楼市会愈来愈火。其他的也不用多说,她只提出一点要求,让乙仔和小葛配合她工作,比如带客户到工地去看看,给客户倒水、敬烟什么的。那当然!就这么定了。你说电视、报纸和街头的广告三天以后全线推出,如果她不反对,“联系人──阿菊”将公诸于众。还有,在三天之内她必须办好卖楼的“预售证”。阿菊说没问题,但要乙仔马上跟她走。你不好说什么,心里不大通顺。平日里她就爱跟乙仔拉话。小葛酸酸地说了一句什么,你没听清,只见她耸了一下肩膀。你开始口授“售楼承包合同”,小葛打字很麻利,不一会就成了,你让她送上去。不管怎样,还是让曾金城先过目为好。



下午你可以安心在家写“曾金城”,之前起的那个头接不下去。就翻翻龚老师让小喜捎来的新书,这几本的作者全是他们学院的教授和博导。有一位认为,私人写作是市场经济的一种文化现象,往往被遮蔽。


龚老师现在也带研究生,“研究生也没有什么好带的”他如是说。带研究生不是很光荣吗?他说你有所不知。在他们(指研究生)眼里文学正在走向没落,小说也快要过时了。而他们所从事的则是学术,要与世界上最先进的文化接轨。龚老师认为,搞学术的人也要像作家那样爱文学,如果把文学当作“他们的文学”,而把学术看成“我们的学术”就是对文学的背叛和亵渎。他说这些学生将来有不少会成为博士、教授,他们的学术恐怕也会更加“繁荣”,可是这样的“繁荣”无异于“皇帝的新衣”。所以,他感到悲哀,想写一篇文章,先解剖自己,再从这个点说开去。没有经典之作何以高屋建瓴!新的文学理论只能随文学实践的发展而发展,它永远不会走在文学创作的前面。你说这个打算甚好。千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你也感到这样的研究生太“超然物外”。他们既以文学的理论为生又看不起文学,其实也是看不起他们自己。文学不是猪,怎么可以又吃它的肉又说它不聪明。龚老师说,文学是心灵的产物,当越来越多的人只生活在与心灵无关的物质和欲望之中文学的处境可想而知。他认为失去或者疏离文学,人的心灵会越来越粗糙,甚至失去与传统文化的亲和。更可怕的是许多同事没看到这一点,还在大谈学术。他们好像不知道,不论学术成就怎么丰硕,如果没有伟大的作品,这个时期的文化还是暗淡无光。


“龚老师!”你轻轻的,刚才他有点激动。你说他让小喜捎来的书你大多看了,但看到后面反而糊涂。他说当今的人才就是这样,“知识不多有职称,水平不高能对付。说起来什么都知道,说懂没有一样真的懂。”


小喜说龚老师有情绪,她是听小冬说的,学校现在有三百多个正教授,博导一百八十六,45岁以下的占三分一。小冬说“注水的猪肉也是猪肉。”龚老师没聘为博导,一下子又清高起来,其实聘博导跟评教授一样,关键要跟领导搞好关系。领导不给你再三头六臂也没有用。


“我刚刚看到一句话,说‘在后现代主义看来,文学可以什么都是,就是不能成为工具,一旦成为工具,它就被扼杀了’。”你很想听听龚老师的高论。


“这句话当然是正确的,文学的制高点是精神,精神是自由的。工具没有精神,身不由己。”……“古人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龚老师好似特别来劲。


“那后现代作家跟以往的作家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后现代作家他们把自己看作是凡人,他们和读者的关系不是给予与接受的关系。他们的作品不完整,或者说就是让读者走进去,甚至让读者认为自己来写会比作者更精彩,自己将如何如何。所以后现代作家认为自己是作家,读者也是作家。他们写的东西是作品,读者的联想和想象也是作品。因此,后现代主义作家说自己的作品是文本。”


“按你这么说,后现代主义的文本像茶叶。”


“是啊,茶叶就要开水来激活。你之前写的那个《微尘》有个缺陷,内容太多,写得太密,小说要留有‘空白’,让读者自己去想象、补充。作品是作家的观察、思考和想象,它跟现实要有距离,又要有密切的内在联系。”


“《微尘》还有没有其他缺点?”


“还有一点,你的那些对话内容没有问题,语速也很好,但有个不足,比较书面化。”


“你是说要更生活化、更口语化?”


“是这个意思,过于书面化就缺少生活气息。1917年,胡适在《新青年》上发表《文学改良刍议》,他提出八条,要言之有物,不摹仿古人,不作无病呻吟,要去掉烂调套语,我记得很清楚,第八条是不避俗字俗语。1918年他又发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把这八条改了一下,这第八条改成不避俗话俗字。为什么呢?一方面他是为了提倡用白话文,另一方面也是主张什么时代的人说什么时代的话。生活化的语言更真实,更生动,它能突破文字对艺术的束缚。换一句话说,时代的语言最具代表性,也最富有表现力。”


“这个很难,写闽南题材的要先把生活语言翻成普通话,又要合乎普通话的语法,又要让普通话带闽南色彩。”


“这个问题我看要掌握一个基本原则,凡是有阅读障碍的字句一般不用。但尽可能保留那些大家能读懂的方言。话说过来,任何有文字的语言都有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之分。作家的优劣首先就在于他驾驭语言的能力。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不能简单地把它们分别对待,它们应互相渗透,互相交融。后现代主义认为表面的也就是本质的,他们就是要追求一种传统的‘浅薄’。传统的理论认为,表面和里面不一样,表面的东西是表象,本质的东西在深处隐藏着。这种说法很不科学,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持这种观点的人首先是把‘表面’和‘内在’对立起来。而后现代主义就是要取消这种对立。说到底,这种对立不存在,内在的东西也在表面上。比如写作,它表面上是个人化的,它的内在也是个人化的。从表面上看,没有一部世界名著是集体创作的。从自然科学的角度看每个人的基因有所不同。也就是说,世界上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心灵,艺术是心灵的写照,一部伟大的作品只需要一个心灵。只有一个,作品的个性和风格才是真正的独一无二。所以作家大多是孤独的,因为他有卓然独立的人格。或者说,没有这样的人格就没有不朽的作品。还有,你笔下的男人和女人不够鲜明。比如董先生,不够可爱。为什么呢?你把他女性化了。形象要鲜明首先要关注男女性别差异的自然属性。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现在电影、电视剧的一些女性形象不阴不阳。就因为她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不男不女。张爱玲最出彩的在哪里?首先就是她笔下的女性很女人。”


“我现在的问题是写不出来,曾金城又心心念念。”你知道自己成不了气候,你怕孤独,也耐不住寂寞,你虽然还没有跟曾金城好上,但时不时的想到那事。


“这一点表面的和内在的也一样,写不出来是因为不好写。你想想,《微尘》的两条主线是老蔡和你三姑,他们都已经盖棺论定,也是你最熟悉的,再加上当时你有个以正视听的愿望。现在要写曾先生,曾先生跟你三姑和老蔡截然不同,你对他恐怕也不是十分了解,而且他还在变化之中。还有,你现在写的这个必然有你自己,你自己变化也很大。”


“有的地方的确是像你说的,老蔡对我什么都是守口如瓶,省委、市委的事情他不让我知道。曾金城跟他不同,他让我当开发部主任,他的存折、支票、身份证、私章就那么交给我,他说让我管他最放心。”


“客观地讲,老蔡那样做并没有错。他长期在领导机关工作已经养成一种习惯,或者说有组织性、纪律性。曾先生的经历跟他正好相反,他要靠自己,靠自己打拼的人经常会感到自己很无助,孤军奋战。我们现在实行的是市场经济,市场经济必然滋生市场社会。或者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随之日益商业化。按我的猜测,曾先生在这方面吃过苦头。现实生活中并不是有钱就有一切,他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后果是什么呢?他这个人悟性还是很高的,他悟出来了,把父母亲接来一起住,又把女儿要回来。听说你还帮了大忙。”


“他女儿的班主任刚好是我表姐的女儿。我就打了两三个电话。”你不想提起那只花瓶。如果没有那只花瓶大概也就没有现在的这些事情。有人说,世界上没有偶然,只有偶然的必然。你认为,此言甚是。


“按我理解,曾先生让你半天去他的公司上班有两重意义,其中一个是拓宽你的视野。从《微尘》可以看出你对改革开放最前沿的事物知之甚少。曾先生这二十几年这么走过来很不容易,比念个硕士、博士要难得多。现在国内电影、电视剧或者小说里面的富豪被严重地简单化了。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作者对大款不了解,在他们眼里这些人只不过是暴发户,文化普遍偏低,他们靠坑蒙拐骗,靠投机行贿,甚至把他们的历程说得像中了彩票那样。有没有这样的大款?当然有,占极少数。绝大多数是靠自己摸爬滚打出来的。有的是伤痕累累!”


“你的意思是写这些大款很有意义?”


“没错。像曾先生,从卖甘蔗到现在。用历史的眼光看,他们这个群体是变化最大的。变化最大的就是典型,因为这样的典型具有真正的代表性。”


“我现在就是不懂得怎么搭一个基本的框架。”


“我看可以从他跟你开始交往作为切入点,人的转变一般是从某种新的认识开始。”


“他在离婚之前就开始转变了。”


“不管什么时候开始,这个过程很重要。我有一个朋友,信基督教,他说‘去教堂的人往往认为自己有罪,去监狱的人往往认为自己无辜’。对文学,我看也要有这种虔诚,一个作家就要时常问问自己。”


“这方面的认识我有一点,现在你先教我怎么写。”


“我没写过小说,就提一点建议,你不一定按照曾先生的轨迹去搭框架,你自己设计一个,让这个人物身上具有曾先生的某些特性。如果按原形去写有些地方反而令人难以置信。比如是他收藏那么多的闽南旧家具和旧建筑构件,做这些并不完全是以盈利为目的。一般的农民进城都有一个模式,或者说,他们适应城市生活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被物质的过程。曾先生他没有,这一点很重要。”


“你说他属于哪个层面?”


“他当然属于大款这个层面,但他已经有所超越。跨出这一步很了不起。按小市民的理解,多半是以为他钱太多,想玩一点花样。我看他已经不是在玩了。从理论上讲,高级需要是个体发展较晚的产物,越是高级的需要,与生存的关系就越不密切。对自我实现的追求就代表一种健康的趋势,它可以让人获得深刻的幸福感和宁静感。对公众和社会也有好处。”


“你认为按原形去写有什么不好?”


“从传统上讲,我们历来注重神似,像国画,我们的长处也在这方面。你想想,我们的国画,空白的地方很多。西方传统的油画,跟国画大不相同,他们画得很密,很细。或者说,他们注重写实。我们偏向写意,那些空白就是要让人去想象。就小说而言,《红楼梦》、《聊斋志异》、《儒林外史》之所以那么优秀,其实就是发扬中国的传统,若即若离,亦真亦幻,虚虚实实。还有一点,听说他天天去游泳,家里还有一个健身房。这一点我看可以写实。我自己也深有感触。看外表,一般的人都会以为我比他大一辈,其实我才比他大五六岁。我们平时懂得说‘生命在于运动’,‘健康就是财富’。但没有去做,严格地说就是没文化。”


“你现在有没有做什么运动?”


“现在我早上去我们学校大操场跑两圈半,慢跑。”


“小晶有没有跟你一起去?”


“有时有,有时没有。”


“她都没回去?”


“没有。文山偶尔来一下,两个人冷冷淡淡,像什么夫妻!我现在不敢跟小晶谈。小冬劝我看开一点,他说两个人没有感情其他人就不要七劝八劝。他还引用一句什么电影里面的台词,说‘心里有就有,心里没有,那就什么都没有’。”


“我看要慎重。”


“小晶好像跟文山谈过,文山不想离。”


“小冬说你家的保姆很好。”你想再说下去也于事无补,不如谈点别的。


“她是我远房的亲戚,她丈夫前年去世,儿子、媳妇对她不好。她煮的饭菜很好吃,听说她媳妇还嫌这嫌那。”


“她儿子有没有来找她?”


“已经来了两次,要她回去。我跟她说了,我说‘你要是觉得我们这里好你就别回去。’回去要干什么?回去还不是天天受气!”


放下电话你无法立即去做什么。得静一静,把龚老师说的那些再过一遍。他说的是挺有道理,不照本宣科固然好,可是要“设计”一个曾金城谈何容易,真不晓得编什么故事。你跟老蔡夫妻一场,你从来没想过咬他。可《微尘》就写成了。现在想写曾金城却一片苍茫,仿佛永远找不到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现实中的那个切入点太现实。他请你去游泳你就去了也显得不可思议。写不出来的时候还想跑到他那里去,看他在做什么,你可以静静地坐在旁边,只用眼睛看他。可是他说有你在旁边他什么事也做不成。于是就带你出去,到海边或者山上走走,然后美美地吃一顿。如果时间充裕在吃喝之前带你去买衣服买首饰,很俗套,也很快乐。有一次,你问他以前是不是这样勾引女人。他说基本上是。你倍感语塞,女人恐怕比男人更相似,难怪不论媒体如何曝光、批判,小三、二奶依然前仆后继。最近,他几乎天天来公司上班。上午总是在十点左右到达。这时售楼大厅的小姐亭亭玉立。她们不怕冷,穿短裙,半透明的黑丝袜,上面的衣服也不多,胸部坚挺,给人以雕塑感。你不跟她们搭话,也不打招呼,一走而过。尤其是曾经对曾金城放电的那位,绝不正眼看她。可是你不得不承认,她是这幢大楼里最漂亮的,从外表上看她只有二十四五岁,风姿绰约,青春迫人。真不知道曾金城靠什么来抵御这些近在咫尺的诱惑,天天吃鱼吃肉又要练就老和尚的功夫。


你的酒量与时俱进,现在葡萄酒喝两杯绝对没有问题。啤酒半瓶也可以轻松自如。不过得一口一口来,使直喉一气灌下去你还不会,好像喉咙不够宽。曾金城说你喝一点酒下去更靓,两眼发光。不知道他说的是否属实,反正你从来就没有这么开心过。他爱喝白酒。说喝啤酒要喝很多才有意思,而且啤酒肚随之而来,这年头想胖容易想瘦难。他希望你白酒多少学一点,因为白酒是“本科”,葡萄酒和啤酒是“中专”。你就拿过来学一口或者两口。他最喜欢五十二度的“五粮液”。这款用五种粮食酿造出来的液体实在不可思议,一路下去像火烧一样,但不会疼。然后觉得被“点燃”了,直想说话,平时说不出口的一吐为快。见他想要抽烟,就把打火机抓过来,很殷勤地为他点上。


电话铃响,很急促的。是小娴,不失亲切。你觉得意外,当然不好问她有什么事,就随她的话意,她问阿珠在曾家的情况。你娓娓道来,曾金城时不时的跟你说道,阿珠在家里如何如何。你很惬意,为她的“回归”你也出了一点力。小娴说班上组织的文娱活动阿珠不遗余力,只要家里有的她就拿来,“莱卡”照相机、“索尼”摄像机,还捐钱给班级作活动经费。然后,转向盛来花苑,原来她想买一套商品房。结婚至今一直跟公公婆婆住在一起,生活习惯不同。她夫妻双双给学生补习攒了十几万。又说曾总开发的楼房怎么怎么好,有口皆碑。你说只有两种户型,小的一百四十几平米,加上一个小车位,得四十几万。小娴说他们买楼就已经很困难,距离买车还远着,所以不要小车位。你说车库只有十六个小车位,就是考虑到有一部分购房者目前没有这方面的需求。


你不止一次想到房子卖出去曾金城能赚几十万。你是这么算的,房子按曾金城定的价格卖出去,扣掉所有的投入。而他跟你说他没想要赚钱,能保本就不错了。你还认为他没说实话。


小娴的意思无疑是要打折,她还打听办按揭的细节。你握着话筒不知如何继续,不意思一下恐怕说不过去。没有她说服阿珠,那场官司就赢不了。阿珠与你那么和谐跟她也不无关系。


挂了电话你茫茫然,当时曾金城想表示一下,你还奉劝他不要搞得那么俗不可耐。若是打个七折,小套就要减十二万。如此下去怎么得了,曾金城的亲朋好友那么多,他让阿菊承包这一块大概就是为了抵挡一下关系户。你打电话,办公室没人接,手机关着。八成是在开会,公司高层会议、剪彩什么的都请他出席,听说他在公司里还有点威望,一方面是腰缠万贯,另一方面是他为人比较公道。近几年跟他同期起步的大款日渐消声匿迹,并不是因为岁数大,有的甚至跑到国外去。曾金城跟你讲他们过去的事情,这些人的成败比你想象的复杂。他没有直说,但你能明白,穷人要脱胎换骨很不容易。


上午小葛送你一本《女性之友》(杂志),说内容丰富而新潮。有时候她送你一小袋水果,洗好了的,说是她妈妈让她带来的。你不知是真是假,几乎每次都正中下怀,你起小就爱吃土桃野李,愈是苦酸苦涩的愈是一个接一个。乙仔从来不送你什么,你请他尝一个他也不,你只好忍着,等带回家再吃。阿菊黏黏乎乎,开始乙仔有些不好意思。小葛看在眼里,你也不好说什么。你从小葛那里得知乙仔的家境贫寒,他父亲在他未成年时病逝。他母亲的工资很低,之前在郊区供销社当营业员。供销社早已名存实亡,勉强发一点生活费。他母亲身体不好,缺医少药。下面还有个弟弟,小时候得过脑膜炎,落下后遗症,听说叫“脑积水”,时不时的发作,像神经病那样。曾经有外地的武术学校想请乙仔去当教练。可是他不能去,他弟弟发作的时候他母亲对付不了。小葛跟你说这些的时候表情也不是那么漠然。有一次,刚上班,你和小葛几乎同时看到乙仔脸上和手上的伤痕,显然是被指甲抓破。还上了一点点红药水,你和小葛都不敢问。还有,小葛说阿菊乘你不在的时候送乙仔一条软壳的“中华”香烟。你当然明白,平日里曾金城也是享用这款(国产香烟的王牌)。这一期的《女性之友》有一篇文章说“女人笨是福气”。作者认为,不论什么朝代清纯的女子男人最喜欢。道理很简单,愈是清纯愈是本色,本色就是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所以,作者提倡过简单的生活。文章的最后一段说,优秀的男人像小说,最优秀的当然是个大长篇,恢宏而耐人寻味。有福气的女人不咬文嚼字,就抱着,慢慢读,读不懂的地方跳过去。


还有一篇说一位瑞典科学家发现,把恋人的照片摆在办公桌上会降低工作效率。文章挺长的,你没看完。反正你没有,你想曾金城的时候无须任何参照物,空空地想他愈发潇洒。


你不让他再送花,隔一天送一回也不行,太奢侈!你事先跟他说好了,之前交的钱不能退,送完为止。他倒好,不知是从哪打听来的。你怀疑售楼部,售楼大厅里的中央和四周鲜花盛开。这一项叫“租花”,郊区花农经营的,连盆送来,一个礼拜换一次。曾金城租了六盆,据说租金不到买花的五分之一。你小心呵护,晚上你把它们搬到阳台去,让它们自己吃一点露水。想过去花很可怜,开过了运回去就连根拔掉。


你也感到自己自相矛盾,他送花才花多少钱?他送你衣服、首饰,请你游泳、吃饭是送花的几百倍。你就不觉得奢侈。


你再试一次,他的手机还是关着。你想挂个电话,让小葛上去看看。很可能是在开会,听说开发别墅区的事还举棋不定,本地毕竟不是大城市,买别墅可不是小数目。当然,如果宏观经济持续向好,这几百座别墅的销路应该不成问题。周边县(市、区)的大款也会来买。从沿海较发达的几个大中型城市看,都有相当规模的别墅区,有的还不止一个。据说成功人士喜欢扎堆,好让人一知道地址就明白他是谁。


你忍着,不再打电话。小娴的事固然不可推托,但也没有那么紧急。你正准备做晚饭,开冰箱看看。那边电话响了,你高兴了一下,即使没有半点事情也爱听他的声音,包括他的普通话。刚开始的时候觉得他有点做作,现在发现,比起那些刻意模仿北京口音的“咬牙切齿”,他顺其自然;但还是搞不清楚他为什么这么爱讲国语。曾金城说开了一下午的会,总公司从珠海请来一大开发商,主要是探讨开发“金鲤山庄”(别墅区)的可行性。小娴想买给她打个八折,但暂不透露,售楼最忌讳第一套就打折。你说原以为他能赚几十万,甚至怀疑他没说实话。曾金城说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大多这么认为,他搞建筑源于朋友的建议,就为了多一个合法经营的门面。头三四年都没赚到钱。开发阿郎这样的楼房,乐观的估计,毛利润在百分十左右。


想他晚上要去陪珠海的客人,没有他去游泳馆是黑白的。可是有什么办法,他一贯以做事为重。事实上,你也喜欢他这一点。


“我话还没说完!”曾金城说他有个朋友,住西湖小区,今天小孩满月,在家里开三四桌。下午打电话来邀请,一再吩咐带你一起去。


“你答应他了?”


“基本上。他那里没有市委的人。”


“你晚上不去陪珠海的客人?”你说不清你自己,你希望他做大的,可是想到他陪客人去跳舞、桑拿什么的你又受不了。这城里“三陪”女郎多得去了,就按百里挑一计算,年轻美貌的也有好几十。


“我们开会大概开到七点,吃饭和后面这些老总他们去陪。”


“珠海这位这么重要?”


“人家思维方式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毕竟没有大兵团作战,我们一年弄一两个几千万的工程垫底就很高兴了。人家今年在建的一个购物广场,六个亿。”


“你们下午就听他介绍经验?”


“主要还是结合我们这里的实际情况一起探讨。”


“他的看法如何?”


“他认为要抓住这个机遇。公司做大工程完全符合市政府提出的战略,建设较大城市。他说我们目前是世界上最稳定的国家,而且正处于上升阶段,所以引进外资没有问题。他建议,别墅的档次要高一些,一定要有豪华型和超豪华型。他说他们搞的那些超豪华型最先卖出去,一座六百多万。……你七点二十在小区大门口等我。”


事情就这么定了,他没有再征求你的意见。以前,你就怕这些红白喜事,不论你娘家或者老蔡家。后来由小冬代表,他是有请必应。反正先跟曾金城说好,别吃得太久耽误了游泳。最近,他老爱在水里摸你,有一次你回他一下,不小心摸到那个部位。也不完全是不小心,似在有意无意之间。平日里看他那里鼓鼓的一大团,特别难担待。真不知如何形容你自己,就那么仿仿佛佛。然而,那里毕竟不可以随便摸,他那根硬得像什么似的。你也感到自己还没有老,那么短的时间就激动起来,心怦怦跳。


七点二十,曾金城准时到达。他先看了看你,像设计师最后看一下即将出场的模特。他的西装大多是纯毛的正装,皮带从来不挂什么。不像有些人,穿得还可以,却在腰间挂手机、钥匙什么的。他说黑皮鞋配黑袜子,配白袜子或其他浅色的就很土。他西装兜里不放东西,衬衫以白的为主,要一尘不染。他说正式的场合男士的衣装不超过三种颜色。皮鞋最好是系带的。平日里他戴手表,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要看时间手机上不是有吗?


请他去吃满月酒的朋友居然跟他同岁。你一下子就想到离异,再找一个小十几岁的,这种事情愈来愈多。只要有钱,年轻漂亮的便义无反顾。小葛的诠释是,嫁给爱你的人比嫁给你爱的人更好。曾金城说这位朋友的老婆前几年想去香港,目的是为了生一个男孩。他们已经有一个女儿,办申请的时候通不过,人家公安局什么事情不知道。托了几个人去说都不管用,最后找他。他一个电话就拿下。那朋友感慨万千,说“龙一尾胜过蚯蚓一畚箕”。建造西湖别墅之际曾总也打了一个电话。老朋友没问题,立马就来签合同。就这样,来来往往。现在儿子生出来了,但也不可太张扬,就在家里意思一下。这位朋友目前经营五个酒家,市内三个,晋江一个,南安一个,生意兴隆。他厨艺甚高,晚上,他亲自掌勺。


别墅大门内已经停了五六辆小车,没有地方了,曾金城只好倒退,停在外面路旁。看外观别墅不小,一走进去就不觉得。客厅有两层楼高,那盏多层的水晶吊灯很耀眼,相形之下,四周的空间似乎小了一点。楼梯非常精巧,飞旋而上的弧线是那样的轻盈。楼梯下面一大堆鞋子和拖鞋,可见客人都爱上楼看看。女主人又白又胖,丰满的胸部把衣布和扣子撑到了临界的状态。一见面她简直是扑过来,“城仔!我全世界第一想念你!”她双手拉着曾金城一蹦一跳,“阿珠怎么没来?”,“是你的女朋友?”她连珠炮似的,“财仔,你快出来,城仔来了!”她对着侧面,那一面有一扇大一点的门,从里面传出厨房的声音,好闹热的。财仔出来了,他也胖乎乎的,油光满面,穿一件黑毛衣,半高的领口被脖子撑得失去弹性。“我上个月就听说了,城仔还对我保密!”他笑着对你说,“他第一大的缺点就是优点太多!”


“好啦!好啦!革命是身体的本钱。”曾金城插了这么一句。你想了半天,不得其解。


闽南人管儿子叫“囝”,“囝”称父亲“郎罢”,称祖母“因妈”。财仔说他女儿说了,以后弟弟念书开家长会要让她去,若是妈妈去人家会以为是派“因妈”来代表。女主人说,女儿起先反对他们再生一个,现在喜欢得不得了。


女主人请你俩坐下,保姆赶紧过来沏茶。女主人说前天回来,怕吓着“吾囝”不敢乘飞机,自己包一辆“大奔”。曾金城问小孩的户口和她的状态。女主人说香港户口完全没有问题。她一切顺利,就是六七个月的时候血压偏高。几乎每天下午三四点就头晕,脸发红。医生说不要吃药,让她散散步,听听音乐。她怕生女孩,专听《后街男孩》,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别看她这么胖,乳汁才一点点,不像生老大那样多得吃不完。你喝了一口茶,觉得旁边另一组沙发有人在看你。跟曾金城外出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看你的那位大概三十七八岁,长相跟女主人有点相似,尤其是眼睛和鼻子。“我妹妹。”女主人轻声的对你说明,你赶紧点一下头。这妹妹立即回了一下,表情与场面上的那种应酬有所不同。她的瘦削显然不是缺少山珍海味,衣服和发型也颇有品位。你看了一下曾金城,他刚刚点过头,脸上的笑容还有一个底。若不是你神经过敏,这种表情说明他与这位妹妹不仅仅是认识。


有一次,在酒家,他已经喝了五六杯白酒,你不知道他酒量到底有多大,因为他没醉过。你一定要他说出你的缺点,你不信他认为你什么都好。他说一开始他就想过,然后带着问题去向一位老先生请教,老先生说是“狷介”。狷介也有洁身自好之意,自守,不与人同流合污,“性狷介不容物”。不刻意避开他人,也不那么强烈地需要他人。可是你现在的感觉像在风雨中伞被吹翻过去。天晓得你凭什么认为自己的直觉很准。你忍不住再看她一眼,这位妹妹有点木然,似乎也无心再跟旁人说话了。


财仔的满月囝大概刚睡醒,哭了。或许是很久没听到,你感触良多。卧室在二楼,女主人赶紧上去,抱出房间,楼上的客人围过去。赞美之辞不绝于耳,说小孩“面色好”、“头毛黑”、“目睭金熠熠”。可是女主人急着抱下来,一心要让城仔先看看,好像她儿子也有他的一份。小孩的确可爱,脸色红润、头发很多,脖子又不软,眼睛定定地看着。曾金城说看不出像谁。女主人笑着说在香港生的当然是与众不同。在香港就请高人算过了,五行缺土。取名的时候查字典。查“土”字旁,发现“坤”字含土最多,乾坤就是天地。小孩本能地往他母亲胸部拱。女主人就解开衣扣。你认为她应该到一边去,当着大家不雅。但她没有这个意思。你不想让曾金城坐在她旁边。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看人家喂奶!曾金城倒是心领神会,说要带你到楼上去参观一下。


二楼有两个卧室和一个客厅。三楼的客厅较小,卧室外面是露台。你想在露台上站一会,虽然有点冷。二楼传来轻柔的歌声,是《恰似你的温柔》。这歌词你会背,小喜跟你唱过好几回。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张破碎的脸。


难以开口道再见,


就让一切走远。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们却都没有哭泣,


让它淡淡地来,


让它好好地去。


到如今,年复一年,


我不能停止怀念,


怀念你,怀念从前。


但愿那海风再起,


只为那浪花的手,


恰似你的温柔。”


肯定是蔡琴唱的。你认得她的声音,带磁性,轻轻地,舒缓而从容,任凭时光匆匆离去。


酒席就要开始了,底层摆三桌,二楼摆一桌。女主人的妹妹恰似总指挥。她很客气地请你和曾总在二楼就座。财仔的女儿瘦瘦的,比她母亲高一点,她跟你打招呼几近勉强,你跟她是初次见面,这态度令人费解。在二楼就座的有市公安局副局长(不知排在第几),区公安局局长,市交警支队长。还有市地税局的副局长、市物委主任和安全局的头头。除了支队长三十几岁,其他的均在四十开外。你估计他们认识老蔡。老蔡刚调来的时候,到处做报告。曾金城说基本上没有市委的人也没错,这几位是属于市政府这一块。他拍拍你手背,在桌子下面。你懂得他的意思,既然来了。他跟市公安局的这位副局长很熟,副局长让区公安局长下去请“瑞丽”(女主人的妹妹)上来,说楼上就你一位女同胞。瑞丽很快就随局长上来了,很大方地坐在你旁边。楼下欢声笑语,显然都围着母子俩。瑞丽对市公安局副局长说,家里的人一个叫一款,有的叫“弟弟”,有的叫“狗仔”,她几乎不看曾金城,有点刻意。曾金城的目光也避着她,好像一交集就会让旁人看出什么。


闲聊的时候,安全局的头头说市内大款×××养一条藏獒会唱歌,被誉为内地第一歌迷,上中央台第三套,……


去大酒店路上,你假装不经意的问一下瑞丽的情况。曾金城说她十七八岁就跟着姐姐、姐夫。刚开始财仔自己开一个小酒馆,瑞丽洗碗洗菜端盘子。现在瑞丽主管财务,她高中毕业,能写会算。近两三年瑞芳为了混一个正式的香港户口每年必须在那里住几个月。她不在家的时候很多事情就交给瑞丽打理。


“她丈夫是做什么的?”你问道,天晓得你凭什么怀疑她没有丈夫。


“她没结婚。”


“为什么?”


“不清楚。”


“她好像故意不看你。”曾金城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他每次这样笑你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也许是还不大习惯。


“她看不看没有我的什么事。”


“你别太得意!财仔的女儿跟她很亲。”你一直认为财仔的女儿对你那个态度有什么缘故。


“从小就是她帮忙带。考大学分数不够,没有她去跑只能上很差的学院。”


“她现在有没有跟财仔他们住在一起?”


“好像半来半去,房子她自己三四套,土山街有两个店面,就是后面带仓库楼上可以办公也可以住人的那种。”


“你们那个大工程定下来没有?”


“基本上。老总说市委常委会上讨论过,我们‘3·15’投诉全市最少,贷款也最少。我们还得过一个‘鲁班’奖。我怎么觉得你还有什么没说出来。”


“怕你不高兴。”


“我保证高兴!”


“你不跟瑞丽说话是不是因为我在旁边?”


“不是,场面上有场面上的风范,大家都有头有脸。”


“我看你们这样超过眉来眼去!”


曾金城又笑。他的手机响起来。你帮他从手包里取出,他看了一眼笑得更开心。他递给你看,手机里面是一则短信:为了培养下一代,赶快抓紧谈恋爱。


关于生孩子的事你一直拿不定主意,按照“计生”政策,像你跟曾金城这样双方都有子女的不允许再生“第三胎”。可是曾金城很想跟你生一个。


“你想学财仔那样?”


“到时候看情况,去泰国、马来西亚、香港,包括新加坡、越南、台湾都没问题。”


“是你走私的时候认识的?”


“现在电影、电视剧里面走私个个动刀动枪的,太夸张了,都那样生意怎么做!”


“这些人现在还会不会来找你?”


“一般不会,他们知道我已经金盆洗手。偶尔来几个就吃一顿饭,或者去歌舞厅,大家嘻嘻哈哈。”


到了大酒店,一下车他就拉着你的手,“我不会像财仔那么刻意,一切顺其自然。”


“你有没有考虑到我的岁数?”


“我问过医生,她说例假来得早的人去得更晚,来得晚的人反而去得更早。只要例假正常生育就不成问题。你是属于早的还是晚的?”


“上初一的时候就有了,在我们班属于早的。”


换了衣服没有立即下水,刚才吃得有点多,那三文鱼、鳕鱼非常新鲜。瑞丽又一直为你夹。酒也很丰,有法国的香槟、路易十三和拉菲。你喝拉菲,实在好喝。


“上车之前市公安局的那位跟你说什么?”


“他问我上了没有。”


“什么上了?”


“那个!”


“无聊!”


“老朋友互相关心嘛。他破案相当厉害,正宗的科班出身,就是没有天线。”


“财仔这么生一个得花多少钱?”


“两百来万。”


“怎么花那么多?”


“他老婆没去打工,还买房子,那套房子就一百二十几万。”


“为什么不早一点去?”


“以前生意没有这么好,也没有这么大。”


“你有没有想过让他来买金鲤的房子?”


“我跟他说了,他也嫌现在这座房间太少。我们也要买一座,买最大的那种。说真的,想不想再生一个?”


“看财仔老婆那么抱着我是有点想,可是想到还要跑出去,”


“我会经常来看你。”


“我是觉得能在一起就已经很好了。阿珠挺懂事的,又那么聪明,”你本来想说“人要懂得知足”,可是话到嘴边了又没说出口。凭他的长相、财产要找个年轻未婚的易如反掌,完全可以堂堂正正的再生一个。


“你那个写了多少啦?”


“生不出来,真的!”


他认为你感到难以下手是好事,这说明你想改变原先的套路。他看过你之前写的那一部,他认为老蔡在省里是白的,回老家当副书记被抹黑,最后他自己了断就变成灰的。


“你真的认为我能写出来?”


“你跟别人不一样。”


“你希望我写个什么样的?”


“我看过一个短篇,写丈夫出差,妻子下班回家,觉得自家阳台跟邻居不一样,定神一看才发现没有男人的背心、底裤。作者没提到男女的事情,却能让人感觉到妻子对丈夫思念。一般普通人能有什么,可是有这般的性情,平平淡淡的生活就变得有滋有味。”


“你有没有看过琼遥的小说?”


“看过,她那些不是从生活中来的。”“你喜欢金庸的?”


“刚开始流行的时候看了两三本。我认为他跟琼遥差不多,琼遥是两三个男的爱一个女的,他是两三个女的爱一个男的。”


十一


售楼广告推出的当天便有人打电话来咨询,阿菊从容而不失热情。刚刚做好的“盛来花苑”模型就放在她办公桌上,用塑料和有机玻璃做的,色彩和造型都很好。外墙是原石的灰白,阳台有枫叶红,屋盖金黄,天台的女儿墙内有像金水桥那样的汉白玉栏杆。各楼层的平面图、标明方位的大平面图、说明书和效果图阿菊印了好几十份。从大平面图上看“盛来”与西湖近在咫尺。乙仔的变化不小,西装皮鞋,像白领了。小葛不甘落后,大概也是把最好的衣服穿来。


第二天上午就有客户找上门来。阿菊穿黑皮茄克,拉链无法拉上(她说时装店都没有她可以穿的),左手戴一枚钻戒,比曾金城送你的那枚还大。头发是刚做的,不大不小的卷,油光可鉴。皮鞋和裤子也焕然一新。小葛偷偷地问你,有没有发现阿菊这样穿像企鹅。你忍不住扑哧,然后感到小葛有点酸,她为什么不说钻戒,按你那枚的价格推测,阿菊的这枚在三十万之上。先来的客户大多要大套的,而且把目标锁定在三层和四层的东把头(连小车位得七十几万)。阿菊说已经有八个人想买这两套,现在以签合同为准(包括付百分三十的定金),没办法为谁留着,她句句是掷地有声。有一位想先交五万押金,说过两三天再来。阿菊说不行。你不好插嘴。看样子那人不像在耍什么花招,他说若是三天之内没来签合同那五万元就不要了。等客户走了你问阿菊为什么不答应。阿菊说你不懂,收了钱就要开收款收据。有收据就等于有证据,上法院,上“消委会”他就有话说。


第四天卖出三套,全是大套的。说要先交五万的那位没来,阿菊说恐怕是筹不到钱。还说这年头,像大款的不是大款,是大款的不像大款。你不说什么,反正你只管收钱,不知为什么,你更喜欢现金。看保险柜里一块一块的就是爽。


工地诸事顺利,正像曾金城说的“一个礼拜上一层(指框架)”。运入工地的水泥、砂、石子、机砖等等由阿郎验收,由于都是在晚上进行,上半夜阿郎几乎没得休息,你认为要给加班费,曾金城让你造表,说一个月补贴阿郎一百五十元。一个晚上才五元!你忍不住。曾金城就不吱声了。你以为道理在你一边,便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他说阿郎的工资由庄工支付,意思可能是要加班费也得找他。还有,阿郎一家住在工地水、电全部免费,模板的边角料随他烧,蜂窝煤就不用买了。工地的饭菜经常吃不完也是他们拿去吃。就是因为阿郎表现好才不跟他计较。不然剩饭炒一炒可以再吃。再说了,阿郎并没有提出要加班费。你认为他那么有钱还这么抠门有失风度。但不说,起身就走。他说他还有话要跟你说,你只好站住。原来他想先买一套商品房送小冬,现在就买,日后你去看他也有个落脚的地方。你说小冬不会接受。他说就是考虑到这一点,原本打算买一座别墅,只好等以后再说了,现在以你的名义去买,从售楼款里拨四十万过去,地点和户型让小冬自己定。


你跟曾金城去游泳恢复正常了。你觉得下台阶胸部有点忽悠。听说女人的最高境界是“悠悠挺”,可穿泳衣那么彰显你还是不大好意思。你认为女人有胸部就可以了。曾金城不以为然,他说现实生活中的男人看到年轻的女性胸部平平的比较迷茫,就像跳水运动员突然发现池子里没有水。


无意中,你看到阿菊走出更衣室。她后面跟着乙仔!乙仔比较白,虽不及曾金城健壮,可也相当匀称。跟阿菊形成强烈的对比。你轻声叫曾总,他立即转过来。你指了一下,他并没有感到诧异,表情好像小葛早就跟他汇报过。他认为只要不影响工作,私人生活公司无权干涉。他这样的大度你听了就来气,阿菊岁数比乙仔大一倍!曾金城说白领请蓝领来这里“走”一回在这里是常有的事。凭什么阿菊就不可以请乙仔!他让你过去打招呼,待会请他们过来喝咖啡。你往他脸上戽水。他说你不懂,团结就是力量!


乙仔不大好意思。你对他一直有好感,也相信他是一个纯洁的青年。


“是你的意思还是曾总的指示?”阿菊装着说笑,表情并不是那么泰然。


“都有!”


曾金城在那边挥手致意。


乙仔的自由泳令人赏心悦目。阿菊站在浅水区,容光焕发。乙仔才游了两圈她就叫停,生怕他累着似的。


咖啡来了,阿菊抢着买单。不一会她就招呼乙仔下水。


“你是不是怀疑他俩已经好上了?”曾金城问你。


“你不怀疑!”你不信他看不出来,“小葛跟你汇报什么?”你猜阿菊送乙仔一条“中华”肯定少不了。


“她说看到阿菊跟乙仔一起进酒家。还有,阿菊那辆旧摩托要送给乙仔,她自己再买辆新的。她嫌乙仔骑的那辆摩托太破。”


你也觉得乙仔的那辆摩托不堪入目,而且黑烟滚滚,还不如骑自行车。曾金城说乙仔哪有钱买摩托。那辆是他们替人讨债,欠债人逃之夭夭。家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搬旧电视机、旧冰箱和旧摩托,猪仔定个价格让他手下的人买,不然他们连工钱都没有。你说你只觉得乙仔跟阿菊可惜了。曾金城说现在是市场经济,山珍海味跟钱走,不管嘴巴“歪个挪左”!


“乙仔有没有女朋友?”


“没听说,阿菊不也是良家妇女!”


“就因为这个我才觉得不正常。”不管有多少个理由你都认为阿菊太过分。互相关心是好的,乘机掠夺人家的青春就不对!


“买房子的事说好了没有?”你发现他每次觉得跟你不对路就采取这种办法,“换频道”。


“说好了,钱已经打过去了。”


“春节他会不会回来?”


“当然会,不回来去哪里!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老爸说不能让你一个人过年。”


“他们春节要不要回乡下?”“已经在计划了。”


“计划什么?”


“等阿珠学校放假,他们要自己去大扫除,我说钟点工叫两三个。他们就不,还要叫我去贴春联。”


“我陪你去!”


“想不想去看那只会唱歌的狗?”


“你跟主人认识?”


“跃进认识。”


“那个人是做什么的?”


“卖电视、音响什么的。那天你没听到?”


“我没太注意。”你不好意思说自己那天比较关注瑞丽。


“你可别说阿菊什么!除非她自己想告诉你。”


“知道了!”你很讨厌他把你看得那么幼稚。若不是工厂解体,你稳稳能评上正高。在阿菊和乙仔的问题上你想先忍一忍,然后就要义正辞严地指出:若是真的爱乙仔就应该撒手,要为他的将来着想。


回到家里你还在想阿菊和乙仔的事,想他们在哪里约会。你认为在她女儿的“楼中楼”可能性最大。阿菊敢带乙仔来游泳也说明他们不怕你们知道。曾几何时,她对老陈和保姆的那么一点小动作还跳脚跺鞋。记得有一个名人说过──没有什么比一夫一妻制更违背人类的本性!以前,你认为这种观点应该批判。


你想不通,同时也感到自己反应比较强烈,他俩相好本没有你的什么事。想再沏点“铁观音”又怕喝下去愈发难以入睡。翻来覆去还是想给曾金城打电话,已经十一点多了。


“睡不着对不对?”曾金城像是躺着,“我猜一下睡不着的原因好不好?”


“就是想听听你的高论。”


“高论谈不上。依我看你这么不堪的根本原因是你把乙仔看作自己人,所以心里有一种被掠夺的感觉。”


“阿菊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这样?”


“我不这么看,当今的社会还是以男性为中心,因为权力和金钱大半掌握在男性的手里。女性的从属性和附属性还没有得到彻底的改变。现在实行的是市场经济,也可以说市场规律正在形成一种趋势。女性的总体更弱,所以妇女被商品化的趋势必然更严重。现在不是有很多人认为女人的容貌和青春就是上帝赐予的资本。为什么?因为性是消费社会最活跃的地带,不论哪一个层面性消费都是最贵的。话说过来,改革开放之后有一小部分女性脱颖而出,她们进入强者的行列。她们为什么就不可以享受一下强者的欢乐!茶杯变大了茶壶为什么就不可以增加一个!”


“照你这么说还合情合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现象和本质,表面是由里面生长出来的。”


“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


“有一位教授说,我是在报纸上看到的,他说目前的大学教育像上岗培训,文凭等于就业介绍信。”


你知道他在说什么,既然最高学府都不把人文教育当一回事,房地产公司就更无从说起。


“阿菊这样你就准备不闻不问?”你认为人文教育不仅仅是学校的事,全社会都得重视。


“这是人家的私事。我估计他们相好不会影响改革开放的进程。我先跟你打个招呼,金鲤山庄一定下来我就要请阿菊当我的助理。现在要招几个大学生很容易,要找一个像她这样的”


“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希望你,要是可以,我是希望你跟阿菊谈一下,至少不要这么明目张胆。”你没等他说完就提出,而且深信他出面比你更有效。


“以后看机会,好不好!你之前不是很会替别人考虑,现在怎么不能替阿菊考虑一下。她老陈病了这么久,好像跟保姆还有一手。阿菊年纪也不大,家里钱那么多。你的意思我明白,不因善小而不为。可是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我自己以前那样!”


“对跃进你怎么不觉得?”你相信他说的是心里话,故意问他。他更认真,说阿菊跟跃进不一样,阿菊已经步入更年期,而且就一个乙仔。他认为阿菊对乙仔是先有怜悯之心,“深刻的同情跟居高临下的施舍不可同日而语”。


上班的时候,你装着没有什么感觉,也尽量不看他俩。临近下班的时候阿菊宣布要请大家吃饭,既然售楼这么顺利,上午又卖了一套。按合同规定她的佣金是百分三。阿菊把项目经理庄工、副经理小陈、管现场施工质量的王工和阿郎统统请来,还去上一次的那家酒楼。菜阿菊自己点,有“桂花蟹”、“土笋冻”、“茄汁鲍鱼”、“红烧海参猪筋”、“姜母鸭”等等。乙仔话不多,拿“中华”(香烟)请人也很从容。他恐怕真的是像曾金城所说的,表面上不动声色,动真格的比谁都狠,他喝白酒像喝凉水。你发现“姜母鸭”是为他点的。这“姜母”就是老姜,鸭子鲜嫩可口,不腥不腻。阿菊一会敬酒,一会说工程质量,她“入行”比你快,她跟庄工说卫生间和厨房的“地漏”,用铜的就显得高档,用电镀的很平淡。庄工说门的插销、合页都要用铜的。又说如今来看房夫妻双双的,女人大的不懂,就盯着小枝小节。有的开发商给厨房装上抽油烟机。一台抽油烟机才二三百块钱,不到购房款的千分之一。可是女主人看到免费的油烟机就喜欢。他的副经理说,好比去见女朋友,带一束花跟空着手就不一样。


看起来大家挺愉快,买单之余阿菊说她想去你那里喝杯好茶。你认为她是想跟你说事。她不大好意思,你沏了曾金城送的“观音王”。她说瞒别人还可以,对你真的是憋不住。你一笑,不知怎么的,事情变得没有昨晚那么严重了,反正她例假已经没有了,再怎么折腾也不会造成严重后果。


阿菊开始叙述,她先笑了一下,还有点脸红。从去“冠达”的头一天起,一见如故,白天想晚上想,心心念念。当年跟老陈搞对象也没有这么饥渴,而且很色,一开始就想那事。她边介绍还边发感慨,俗话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看过《动物世界》没有?狼和虎一年里只有几天发情。人类是一年四季!有时还想咬他。


“我也是这样。”你说。


阿菊“扑哧”出一个鼻涕泡。你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由此想过去,那些热衷于“身体写作”的女作家也不是没有道理,有时就那么强烈,像湿毛巾被拧得都快要破了。如果不是亲身体验,你都不会相信你这个年纪的女人还有这般的风情。

有了念想就挖空心思,说自己不会抽烟,买最好的香烟让乙仔代她应酬。有乙仔陪着整天跑来跑去不觉得累。然后借口他穿着不够档次,不像大公司的办事人员,为他买西装、皮鞋、衬衫。若是办事办得迟一点,就说今天事情办得很顺,要犒劳他一下,带他上酒楼,故意点很多的菜,好让他待会打包回去。乙仔很能吃,半只“姜母鸭”不够他自己吃。还爱听他吃生菜,尤其是生黄瓜。有一天,当然是别有用心,带他去看她女儿的那套“楼中楼”。进去之后就说不清是谁主动了,都不怕冷。你猜他俩没有全部脱光,没有棉被毛毯什么的。阿菊说原本打算弄一两次便罢,殊不知越弄越爱弄。然后到网上去查,看看人家是怎么说的。××网说是“第二春”,由于不会生根发芽,所以狼烟四起“他那根相当好料。”阿菊如是说。


你想问怎么个好法,又觉得问不出口,但很想多听一点。阿菊突然掐了,改说别的。某一天,乙仔的“小灵通”被停掉,因为欠费。阿菊替他交,再办个邮政储蓄,存上三千元,以后话费直接从里面扣。乙仔时常捉襟见肘,他母亲得的是糖尿病,平时一个月的药费就得三四百元。她所在的单位一个月发一百八十五元。医药费早已一分钱也不能报了。乙仔的弟弟成天四处游荡,吃饭的时候倒是懂得回来。他们住的是他母亲娘家的房子,看外表比阿郎他们的破大厝坚固,其实里面到处长白蚂蚁。乙仔抽烟是最次的,叫“特”,就是特便宜,一包一块五。想他皮肤那么白,阿菊彻夜难眠。为了母亲和弟弟乙仔含辛茹苦,他母亲的病喝苦瓜汤会有一点缓解。苦瓜干超市里有的是,一斤四十元。乙仔就在有苦瓜的季节自己买鲜的来切成片,晒干,用塑料袋封起来。他母亲胃口不好,乙仔经常另外煮点什么给她吃,有时吃不完,剩下的乙仔舍不得倒掉,自己吃下去。阿菊几次想给乙仔钱,乙仔不要。可是想到那老房子的白蚂蚁她坐立不安。她让乙仔无论如何先把这白蚂蚁治一治。乙仔请人来看,白蚂蚁防治站的人说有的地方已经蛀空了,属于危房。加固得由他们来做,因为什么地方最严重,该如何加固他们最清楚,结算的时候又比原先讲好的贵了六百。


“游泳是谁先提出来的?”你认为这个问题可以问。


阿菊说她也明知这一去你就会看出来。她不怕曾总猜到,人家曾总什么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喝牛奶!有一次在一起吃饭,说大酒店的游泳馆。不料乙仔是那么爱游泳……


你说昨晚有一些看法,今天好多了。这种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更主要是考虑到并不会影响改革开放的进程。阿菊说她问过乙仔,乙仔说没想到。问他没想到什么他又不说。你说还是尽可能隐蔽点,别以为老陈现在不在台上了。凡事总得有个度,乐极生悲!阿菊说刚开始天天弄,最近她有所节制,一个星期弄两三次。你认为一次就差不多了,但没说出口。反正一次和两三次的性质没有什么不同。


阿菊又问你跟曾总的事,对于你俩至今没“上课”她觉得不可思议。她说“爱情”只是为了说起来好听一点,其实千来万去还不就是为了那一项。你愣了一下,不知道乙仔是不是也这么认为。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认为。你说不论世道怎么变,人还是要讲道德,不因善小而不为,不因恶小而为之。阿菊说她巴不得乙仔什么都好,包括他母亲和他弟弟。


阿菊看着你,说有一句话本不该说。你以为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原来她不相信曾金城会改得一干二净。你说他自己一再表示过,如果不是这样你也不会答应。阿菊说女人若是存心想要,绝对不择手段。你可不敢太麻痹大意,你不在的时候小葛时不时的跑到曾总那里去。你无言以对,小葛的确很活络,你也隐隐约约地感到她隔三差五的跟曾金城汇报什么,不然曾金城不可能对开发部的事情那么了如指掌。你摇摇手,表示不谈这个,既然说要相信他就不要疑神疑鬼。你忽然想起最近的变化,阿菊对乙仔不像以前那么主动热情;你就问了。“做贼心虚嘛!”阿菊毫无掩饰地,“有时候都不知道叫他什么好,叫乙仔觉得土气,叫小郭怕太露骨。”你认为这个问题比较容易解决,就叫名字。阿菊说她试过,不行!有一种两个丈夫的感觉。


游泳休息的时候你提起阿菊跟你谈心的事。曾金城说这种关系不会长久,他所知道的几对没有一对超过三年的。二奶和二爷本质一样,性质不同。男性属攻击型,应占上方,占主导地位。长期换位心态难以平衡。他认为男女之间的感情像《道德经》所说的“道”,可以说的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是说不清楚,如果什么都说得清楚便不是了。


“瑞丽对你是不是有点莫名?”


“她没说过。”


“你对她有没有感觉?”


“有一点。”


“是什么?”


“我不敢跟她开玩笑。”


看他那一脸茫然你心也软了,不如换个话题。


“小冬打电话来,房子买好了。”在元红花园,翡翠楼,十八层,两室一厅,七十六平米。一平米五千一,一次性付款打九折,不用自己二次装修。


“你再拨十万过去,买家具家电。”


“办完产权证还剩四万多。”你不想花太多,起先小冬不同意,说会招人怀疑钱是他爸生前腐败来的。


曾金城又在准备出书,书名叫《闽南建筑·家具三百年》;备用照片三千多张,他自己分类、筛选。还说这一次全部要自己来,但时不时的打电话请你上去,就有那么一些,改来改去不见通顺。你马上开拔,你的文字功底比他好,一小会就能看出症结所在。他一明白就请你打住,他要自己改。说以前就是不懂,花钱请人润色,现在什么时候想起都不爽,好像那本书有伤疤。


十二


下午曾金城打电话来,晚上跃进请吃饭,然后一起去看那条会唱歌的藏獒。总公司的核心人物下午又开会,讨论开发金鲤山庄的事,说不定开得很晚。现已拟定他担任这个项目的常务副总,是聘任还是合伙还得再斟酌一下。他让跃进来接你,你心里不大乐意,可也不好说出来,他是为了节省时间。


跃进的气色比以前好多了,他说住院住了二十几天,那个医生很高手,把他整个的状态都调整过来了。你倒是认为跟他这二十几天没有乱来有关系。他说已经跟曾金城提了两三次。你弄不懂他说什么。原来他一出院就想请你吃饭,曾金城推东推西。你说曾金城最近比较忙,你也自相矛盾,一方面希望他做更大的事情,把那个本地首屈一指的“富豪”工程拿下来。一方面又认为他不可以把跟你在一起的时间减少。他说这么大的工程一旦启动就身不由己了。老总负责跑上层(包括批文、贷款和引进外资)。他主管工程建设(包括设计、施工和销售),要给他配三个助理。事情非常多,千头万绪。


下了车才知道这大酒楼是财仔在经营,你怀疑定在这里是曾金城的主意。跃进进了门厅就打曾金城的手机,曾金城说会还没开完。


服务小姐带你俩上楼,这个单间比平常的大一倍多,前半部分有沙发、茶几、电视什么的。马上来了两位服务小姐,沏茶,摆上瓜子水果,接着是热毛巾。跃进说出院之后他听曾金城的劝,已经把“老三”辞了。具体的由宝珍去操作,一次性赔偿“青春磨损费”十万元。想不到“老三”提出一个要求,要跟大姐合影留念。照片他带来了,大姐坐着,显得深明大义,双手放在腿上,“老三”立在大姐身后,表情仿佛也是不敢跟大姐平起平坐。下面有一排白色的字──虽然不能和大姐在一起。跃进说跟他“长搭”的几个管宝珍叫“大姐”,好像她们曾经开会举手表决过。你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说她们没有一个教他闹离婚,也从来没有说过大姐一句坏话。现在,宝珍号召他向曾金城同志学习,要改就彻底地改。你问他儿子跟他关系如何。他无不尴尬,说儿子基本上不跟他说话。你感到自己一针见血,立即问他为什么不请宝珍一起来。他说她忙,五六个超市,旗下员工一百多,这个事那个事没完没了。打他的人已经查明,原来他两次邀请一婚妙影楼的小姐(化妆师)去跳舞。这小姐上海人,跟她同期来本地搞摄影、广告设计和装修设计的有二三十位,有一小头目对她有意,就是他指使同伙大打出手。跃进想找人报复,曾金城和宝珍反对,说“怨怨相报何时了”。经研究决定让猪仔去找那个小头目。猪仔单刀直入,另三四十个把公司包围起来。起初小头目还想抵赖,看形势不对才承认跃进并没有把他女朋友怎么样,最终赔了医药费和手机,并打电话向宝珍道歉。


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跃进说那条狗,名字叫“巴贡”(印尼语,不知什么意思),是去年培养出来的混血儿,藏獒加澳大利亚牧羊犬。买来的时候刚满月。主人的父母早年从印尼回国,现住华侨农场。主人做电视机和音响的生意,三个店面,不算大,也不小。他能歌善舞,曾经在歌舞厅做过,会弹吉他,爱养宠物。他老婆以前挺风流的,是××歌舞厅的台柱,现在做全职太太。他们雇两个保姆,男保姆专门照顾宠物。


等到七点曾金城才来,天已经很黑了。不出三分钟瑞丽款款而至。你怀疑曾金城出发之前打过电话,你和跃进来了那么久她芳踪杳然。你为曾金城斟了一杯茶,他还没喝一口她就令小姐撤掉,去取一套带电磁炉的新茶具来。她目不斜视,那一袭新衣是薄呢的,很洋气。你有点不爽,可也不好发作。跃进把刚才让你看过的照片取出来,像在跟上级领导汇报工作那样。曾金城看了一眼就笑,不出声的那种。


“走的时候有没有告别?”


“上飞机之前打我的手机,教我以后要对大姐好一点。”曾金城又笑一下,他好像知道你已看过,就把照片递给瑞丽。瑞丽看了一眼便还给跃进。她不置一词,那稍显瘦削的嘴角似乎掠过一丝丝笑意。


“跃进,这句话让你接下去你会不会!”曾金城问道。


“但是,但是,我想一下,但是!曾经和大哥有来有去。”


“太直白!一下子转过来就没什么诗意。”曾金城还做了一个手势。


水开了,小姐开始操作。瑞丽从她的手包里取出一小袋茶叶(7克,真空包装)。你认定她是有备而来。再一想,仿佛也合乎逻辑,平日里曾金城喝的是什么茶。你就没想到。瑞丽的茶果然不同凡响,你也有点懂了,真正的好茶是淡淡的,轻轻的,当然是淡而有味,轻而有韵。一款说不出的软润,薄薄的清香,微微的酸涩。然后舌底渐渐生津,回甘味长,把席前的兴致都提起来了。


跃进让你点菜,菜单跟画报一样,图文并茂。你转给曾金城,他更会点,你爱吃什么他也知道。最后跃进加了一句,来一瓶“轩尼诗”。


第一道菜上来了,跃进请大家入座。瑞丽说她还有事,就要走。跃进急忙拦着,说“你若是不让我请,你就是瞧不起我!”看曾金城那付表情你不出面恐怕不够意思,好在瑞丽没有太多的客套。四个人面对面的,桌子是圆的,你却老是觉得曾金城左一个右一个。瑞丽正襟危坐,不露声色。又上一道菜,一只红红的大龙虾趴在盘子中央,中段的红壳一掀开,下面是一只用冬瓜雕刻的槽形碗,里面装着十几粒白白的丸子,带半碗汤。这龙虾丸子极好吃,汤没有虾的腥味,清爽可口。跃进开始敬酒,先敬你,你就喝了。这“轩尼诗”不及“拉菲”,也许是“拉菲”更女性化。看曾金城好像很喜欢。肚子有点饿了,想再吃一粒龙虾丸子。不料瑞丽拿公勺为你舀了两粒。你才吃一粒跃进又要敬酒。这回是敬瑞丽,看样子他跟瑞丽并不熟,但他很懂得场面上的规矩。瑞丽说了“谢谢!”便喝。接着上“游龙戏凤”,也是一道汤菜,山鸡炖海参,瑞丽说是正宗的日本关东参。


财仔打曾金城的手机,说他没空过来,晚上有一摊,市环保局局长的丈母娘七十大寿,开了四五十桌。老关系户,他得盯着点。又说你们这一桌由香港大厨主理。后面一句什么你没听清,好像那一道菜的食材是从日本空运过来的。然后曾金城把手机递给瑞丽,瑞丽听一下“嗯”一声。把手机还给曾金城她就要敬你一杯。你说你也想敬她,你觉得自己假惺惺的,心里明明希望她离曾金城远一点。无意中你发现她不是那么坦然,她正眼看你的时间极短,一闪而过。她基本上不看曾金城,表情也比较单一。曾金城说他已经饿得“腹肚贴脊背”。瑞丽让小姐跟“里面”说一下,上菜稍稍快一点。跃进挺会挑话题的,问“金鲤山庄”的事。曾金城来劲了,现已决定让中建×局先做“三通一平”,还有人工湖、道路和大门。盖别墅的有四支队伍,来自厦门、南安、惠安和福清,他们在广州、深圳、上海都有上乘的表现。别墅分三大类型:欧美型、亚洲型和中国传统型。每一类型自成一版块。每一版块先盖一部分,更多是让客户自己选址选型。狗屋、车库、游泳池也让客户自己选定。


最后一道菜是炸“菜粿”,曾金城对你说,财仔的父母一辈子在路边炸菜粿,他自己也炸了两三年。他经营的酒楼这一道免费赠送。若要带走,有特制的包装盒和纸提袋。跃进说他要带一点回去。曾金城问他带给谁吃。当然是“大姐”!瑞丽也笑了一下。


“巴贡”很大,毛又浓又长,花花白白的。不是像斑点狗那样黑白分明,黑与白的色块不大规则,却搭配得非常好看。下颏、肚子和大腿内侧是纯白,而其他地方的白毛末梢发黑。女主人说它对衣衫褴褛的人毫不客气,比如乞丐、捡破烂的。凡是拿东西来的它比较友好,比如送牛奶、送报纸的。对穿着整齐又提着东西来的它不吱声,他们并没有教它这样。对中央台的记者它很配合,他们跟它讲普通话它懂得听。这当然是“坚强”(男保姆)的功劳。坚强头发长而散乱,裤腿上有两三个口袋。据说职校毕业,因为中专学历不好找工作,在网上看到男主人登的招聘广告就来了,“巴贡”跟他一见如故。男主人不大说话,一边抽烟一边喝茶。他像是有印尼血统,皮肤黝黑,眼睛和小胡子特别亮,看上去有四十几岁了,却还有一款小孩的表情。他靠着沙发,任凭“巴贡”舔他的手和脸。坚强开始操作,拿遥控器对着客厅一侧的那一大堆电器。硕大的彩电在中间,两边立着方柱形的音箱,音箱旁边是VCD,全是黑色的。图像和声音出来了,画面很美,音质很纯净,第一首《小河淌水》,接着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看不到歌手的身影,他的嗓音有点金属性,清亮而不失阳刚,跟时下流行的奶油腔截然不同。


“巴贡”趴在男主人前面,注视着电视屏幕。《我从草原来》开始了,蓝蓝的天,白云下面展着洁白的羊群。“巴贡”突然仰起头来,直着脖子吼了长长的一声,带一点点音律,好像这支歌它最喜欢,它这么和一声是为了表明它很高兴。镜头一直在走,青草依依,湖水碧绿,一群身穿泳装的姑娘扑向水域,个个白皙轻盈,有的抬着大轮胎,有的提着充气的垫子。歌手唱道:“草原那边花正开,草原那边花如海,”那长调式的旋律能让人感到辽阔和豪放。“巴贡”连连和了三声,如同大合唱里的一般演员,跟在领唱后面,还有点合拍。曾金城和跃进大鼓掌,你也赶紧跟着拍手。“巴贡”立起来,画面上出现庞大的马群,大概有人在后面撵它们,它们拼命地奔跑。“巴贡”兴奋不已,连吼带“唱”。歌手的歌声越来越高亢,雄浑又煽情。画面上,有位貌美如花的姑娘举着一条长长的红绸巾策马飞奔。一大把络腮胡子的男青年猛追,他骑一匹大黑马,皮毛亮得像绸缎。“巴贡”整个身躯向前倾,全身绷紧,声调高了好几度,你发现它小便的物件突然伸出红红尖尖的一小段。也许是旁边毛很白,那红红尖尖很触目,说好看似乎不合适,但至少也是生动。


那歌手又唱了三四首,“巴贡”置若罔闻。女主人说它唯独看《我从草原来》才一展歌喉。跃进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包。“巴贡!过来!”他用普通话说。“巴贡”马上行动,用嘴接红包,随之转向男主人。男主人说“给你妈妈。”“巴贡”立马转向女主人。“给你叔叔!”女主人也用普通话。坚强得了红包当然高兴。他立即向“巴贡”发出“Let’sgo!”。女主人对你说他们要出去跑步。“巴贡”越来越胖,上个礼拜称过,已经一百四十六斤。


去游泳馆的路上,曾金城问你为什么那么茫然,你说想不到“巴贡”那么大,不是亲眼所见不会相信。曾金城说改革开放是个奇迹,西藏他去了三次,拉萨的变化非常大。你问他有没有看到“巴贡”的那根,曾金城大笑。怎么会没看到!你问他有什么可笑的。他说他发现你和女主人的表情一模一样。他问你是不是认为男人跟狗一样。你说没有这么想,只觉得不可思议。难道“巴贡”知道男人追女人的目的是什么!


“瑞丽那一泡茶好不好?”你别有用心的。


“好,今年的秋茶是祥华的好。你有没有注意?绿豆水色,听说在日本这种类型的价格最好。”


“人家有好东西就想着你,这个人情可不小!”


“我在下面门厅碰到她。”


“你没邀请她?”


“又不是我请客。”


“听说很多人给你介绍。”你刚刚听跃进说的,他的意思是姻缘天注定,曾金城就该你的。


“我根本就没去看。”


“为什么?”你装着严肃。


“我想顺其自然。我老妈跟我说了几十次,嫫死换新席!”


闽南人管妻子叫嫫。传说黄帝的妻子就叫嫫,嫫长相不怎么样,品德高尚。


“阿菊说你把老蔡的骨灰从福州抱回来就放在家里,邻居很有意见,后来请梁部长出面做你的思想工作。”


“她还说什么?”


“她说你把家里弄得像灵堂,天天烧香点烛。”


“哪有什么像灵堂!就是在他相框下面摆一张桌子,摆一点水果、一个香炉,头几天点一对蜡烛。”


“晚上你一个人不会害怕?”


“怕什么,自己的丈夫。”


“小冬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农历廿八。”


“游泳馆春节停一礼拜。”


“你工地要停几天?”


“五天,初五开工。一定要赶在雨季之前封顶。你说小冬会不会给我拜年?”


“打个电话,有可能。怎么?你还在乎这个?”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替我包个红包给他。他入党的表格填了没有?”


“填了。我要不要给你父母拜年?”


“当然要啦!打个电话,他们五点就起来了。”


“你郎罢那么早起来做什咪?”你不时插一两句闽南话。


“帮做早饭,他们感情好得不得了。小喜要不要回去过年?”


“她年年都回去,可能会提前一两天去小冬那里。”


“小冬家具买了没有?”


“买了一部分,沙发茶几什么的要等小喜一起去看。听说冠达每年都搞团拜。”


“初一早上八点半,一包糖果一个红包。初三我打算去看车。”


“看什么车?”


“我想换一辆,你喜欢什么牌子的?”


“你这一辆不是还好好的?”


“搞金鲤山庄这辆不够档次。”


你知道钱不成问题,即使几百万一辆,可是太奢侈不好。话该怎么说呢?他那辆“奥迪”(A4)是前年买的,听说得过多项国际大奖。


“你怎么不说话?”


“不好说。”


“不会吧?”


“我赞成你做大事,可是内敛一点不是更好吗?”你想到秦可卿(《红楼梦》)说的“烈火烹油”,又觉得不祥,就没说出来。


“道理上是这样,现实中大多数人还是看上不看下。我们老总也要换,人家说他那辆‘桑塔纳’让他的助理出去办事还差不多。”


十三


你吃过早点,正准备上班。对讲门铃响起来,你有点烦,这两三天事情又多又杂,要过年了,方方面面都要钱。工地的按工程量(进度)给百分七十,工程材料款按到位的百分五十给。这些是曾金城定的,你照本宣科。让人伤脑筋的是给有关部门和关系户“送年”。重点的曾金城自己去处理,比如规划局、城监大队、质检站等等。诸如自来水公司、供电局、环卫处、垃圾场、街道办事处、居委会等等归你操办。太破费不行,漏了谁也不好。以往这些让工地的负责人去处理,开销不小,甚至被吃去一段。让你管就怕你没经验,好在有阿菊帮你出主意,她善于把握分寸,该厚的厚一点,该一般的就一般。昨天出了一点差错,工地所在的居委会副主任居然找上门来。原因是送去的礼物(女式挎包)少一个。她们居委会原本五个人,新近又增加一个,是街道办事处×××的小姨子。你估量街道办事处的顶多也就是个正科级,可是看副主任的表情分明是你们得罪不起。礼品是阿菊和乙仔去买的,跑了几家店铺,这款又美观又大方,还挺时尚。然后让乙仔送去。乙仔送去的时候她们没说什么。这个副主任能说会道,说居委会对“盛来花苑”一贯支持,附近居民对工地的噪音、灰尘意见颇大,是她们帮你们做了很多工作,事情才平息下去。阿菊不吱声,那挎包一个五十几元,讨论的时候她说她们“小得都冇级”,礼品一件五六十元就够意思了,普通家庭妇女用的大多三四十元一个。那副主任接着对你说,“你们那个后生家送来说两三句话就走了。”阿菊听了窝火,正要发作。你急忙用话拦住。待会乙仔回来让他去买一个补上。副主任一走,阿菊又说她们“小得都冇级”。


来者说他是省发改委的,有重要事情,完全是谈正事的语气,普通话略带本地口音。你一愕然,省发改委跟你有什么关系?莫不是小冬的编制还没理顺?不是已经说好了。前两天小冬打电话来,只说农历廿八上午单位派车送他回家。今天是廿七,你记得很清楚,昨天下午你就去了一趟超市,打算今天下午再去一趟,多买一些。曾金城又给你钱,说是年终奖,其他人也有。你当然是特别的多,用报纸包着。你数了一下,八沓,就是八万,新新红红的,实在招人喜欢。你想春节后让小冬带几沓去。曾金城说工作一定要好好干,要让领导觉得实干可靠。也要跟领导搞好关系。你能明白他没说出口的意思。小冬鞍前马后的,大送不必,小礼不能没有。


你觉得不对,显然是四五个人的脚步声,很急促的。既然是省发改委没有这么匆忙的道理。你把两层的门都打开,打头的穿西装,里面是一件套头的毛衣,三十五六岁,跟在他后面的两位穿警服,大盖帽。


“我们是市公安局的。”穿西装的掏出证件,举着让你看。随即鱼贯而入,连刚才没露面的,立马毫不客气地查看所有的房间,包括卫生间、厨房和阳台。你懵了,这绝不是一般的小事。穿西装的问“你儿子”昨晚有没有回来过,有没有打电话,最后一次打电话是什么时候,说了一些什么。你一一回答,然后问小冬出了什么事。他说省城昨晚发生一起凶杀案,“你儿子”有重大嫌疑,现已失踪。随之他从手包里取出搜查证。你都乱了,小喜前天上午启程,要搭昨夜十一点的火车回老家。前天出发之前她给你挂了一个电话,欢欢喜喜的。


搜查马上展开,你在客厅坐着。他们显得训练有素,翻动物件的声音很小。有一位警察过来请你“配合”一下。你这时才发现她是女的。她让你开一下你房间五斗橱的橱门。她的普通话带闽南口音,看样子是本地人。你就开了,里面是一些老蔡的遗物,两套西装,包括衬衫领带。你舍不得烧掉,留着做什么你也没想过。还有他用过的大哥大、钢笔、手表、电动剃须刀和他在报纸和杂志上发表的文章。他发表的文章他一一剪下来,贴在大笔记本里面。


大概九点的时候,有电话。你问穿西装的,他说可以接。是阿菊,问你为什么还不来,有好几个人在等你。你说家里有急事,上午可能来不了。你以为她会立刻向曾金城汇报,曾金城马上挂电话过来。可是没有!


搜查至十一点才结束,只拿走小冬一本高中同学会印制的通讯录,像普通的电话号码本那样。穿西装的向你交代政策,若是小冬来电话,最好劝他投案自首,或者向警方报告。知情不报、窝藏和协助潜逃都属于犯罪行为。他们一走你就想给曾金城挂电话。再一想,不妥,电话有可能被监听,搞不好会把他牵扯进来。你想了解事情的真相,问梁部长?他已经退休了,消息未必灵通。随即想到在财仔家吃饭的那位市公安局副局长。直接打电话找他恐怕不行,先找瑞丽,让她出面。问题是你可能被监视,你骑上摩托,一会快一会慢,还故意绕几个路口,从车镜上看,没有发现跟踪的车辆。进了一家没去过的饭店,借大堂的电话请瑞丽过来。她的名片你原本没想留下,扔掉又觉得对不起曾金城。天晓得她是他第几“届”的女友,那种不可名状的仿佛太令人费解,她不缺钱,不轻浮,半冷不热的。你都还没想好日后如何面对。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了,你开门见山。她说她马上过来。你要了二楼的一个单间,随即点了几个菜,一瓶白葡萄酒。这可是你自己第一次在饭店请客。瑞丽来了,听了你简单的陈述她问曾总知不知道。她脸上也是这个意思,没有经过曾总一切便无从说起。她手机挂通了递给你。曾金城听了你的陈述同意让瑞丽先打听一下。瑞丽就挂罗副局长的手机,罗副说待会挂过来。不一会他就挂过来了,被害人是柯副省长的女儿,柯常,案件发生在昨晚十一点左右,地点:元红花园翡翠楼十八层1802号,经专家工作认定,系被害人的好友蔡振冬所为。被害人脸颊有被击打的痕迹,后脑勺有一小包。嫌疑人将被害人打昏之后移置楼下垃圾桶,又从别的垃圾桶取一些垃圾来掩盖,致使被害人在昏迷中吸入尘土窒息身亡。被害人在凌晨四时被环卫工人发现。这种圆形垃圾筒有半人多高,带盖,底盘装三只胶皮轮,用机械将铁筒举起,倒垃圾的时候,环卫工人觉得声音不对,像是人头磕在车斗底板上。经检验,被害人阴道内没有精液,项链也还挂着。目前省内的大搜捕正在进行,省城从凌晨六时开始,几乎出动全市警力。省委书记和省长已表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本地市局接到指令立即召集市公安各部门负责人开会,郑局长强调要全市动员,不惜代价。他认为:蔡嫌家在本市,关系比较多,想外逃极有可能在本市找门路。


瑞丽立马向曾金城汇报,她那一声“曾总”你无法形容,轻不轻重不重,像是她前世的什么人。曾金城只是听,然后说了一句,瑞丽把手机递给你。曾金城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只有面对现实。让你中午到开发部办个移交,把你管的事全部交给阿菊,资金最大的那个户头除外。电话和手机都不要用,不接也不打。若是有什么急事用外面的电话跟瑞丽联系。总之,尽可能不跟外界接触。什么都说好了,瑞丽喝了一口白葡萄酒,然后点上香烟,很正面地指出,凭曾总的能量把小冬弄出去算不上大事情,问题是对方这么有来头。况且人家就这么一个女儿,怎么可能善罢干休。俗语说,“鸡蛋密密也有缝”,你不等她讲完就说你不会开这个口。你直想叹一口气,怎么就这么不约而同!你让她先走,她就走了,客套话一句没有。


你想到小喜,从她的行程上看案发时她可能还在省城。好在公安没有搜你的挎包,你的小本子里有她的电话号码。你赶紧用笔涂掉。不知凭什么,你老觉得事情跟小喜有关联。


到了开发部就给阿菊挂电话,阿菊说她刚刚吃了午饭,马上过来。交接就一会儿,你掌管的事阿菊大多知根知底。保险柜里还有三十几万现金,阿菊就三十万元的那三沓看了一眼。随即按曾金城的布置写了交接清单,然后去复印,一份给阿菊,一份留给曾金城。阿菊说现在真的是信息时代,消息传得也太快了,上午十点半以后,开发部乱哄哄的,若不是曾总下来表态恐怕无法平息下去,个个都说在等这个钱过年,等这个钱买车票回家。阿菊停顿了一下,那表情跟瑞丽大同小异,说曾总决定让你暂时离开出于无奈。你请她打住,你不至于连这么一点道理都不懂。你最受不了是她的那种语气,俨然早已铁证如山,最后的结局只是迟早的事情。小冬不会蛮不讲理,更不会无缘无故,上小学的时候他就好打抱不平。而且总是偏袒弱小的一方,结果往往变成他的事情,包括校长也认为他这个人是比较喜欢打架斗殴。为这事你不知费了多少口舌。老蔡说是“返祖现象”,他爸爸就爱管闲事,让他装着没看见他办不到。至少也要仗义直言几句。


阿菊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


她从手提包里面取出一张对折了的白纸,“我女儿中午带回来的。”


你接过来展开,左上方是小冬的照片,西装领带,头发和表情也很正版。标题用黑体字,紧急通缉令,正文:蔡振冬,男,……,简历之后是身高、体貌和特征,说他五官端正,外表斯文,擅长电脑,会驾驶多种机动车辆,还有身份证号码。


阿菊说从早上七点开始全市大规模搜查,机场、车站、码头、旅社、宾馆和出租私房查了1000多处。她女儿第一次参加行动,公安局的人以为她起小就跟小冬认识。她说没有照样让她去,坐在警车里,满城漫游,还给她一架军用望远镜。下午她还得去。她说,全市所有水陆关卡口岸24小时布控。各个区域警力实行责任制,下午的重点是沿海乡镇和通往山区的交通要道。


除了回二号楼已无处可去。估计你娘家的亲戚和老蔡家的都在盘查之列。你拔掉电话插头,手机刚才就关了。突然打了一呃,中午没吃什么,却有要呕吐的感觉。你倚着沙发,躺下头更晕。


你又想象事情的经过,小喜前天上午到省城,跟小冬一起吃午饭,然后去1802。下午上街大采购,沙发、彩电、冰箱什么的。昨天晚上,柯常不期而至,眼前的一切让她沉不住气。这元红花园虽比不上别墅,那规格气派在省城也小有名气。小喜恐怕不会太客气,彼此之心何有不明之理。刚开始,她很感激,为借调的事。以后提到柯常她语气就不同了,似乎之前那些叫她捉摸不透的东西现在已经一目了然。两人在新房碰面恐怕一开始就没好脸相看,小喜底气想必是更足了,现在房子、家具一应齐全。柯常那桀骜怎能容她如此这般,在她眼里一个夜总会的歌手有如一只蚂蚁……


傍晚,阿菊送来稀粥和咸菜。她问你有没有上网。你说没有,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我去开开看看。”阿菊自己去开电脑。网上有省公安厅发出的紧急协查通报,还悬赏五万元。内容跟“紧急通缉令”一样。照片登了三张,其中一张是小冬的大学毕业照。阿菊说她托人去了解,市公安局成立“2·02”专案组,郑局长自己当组长,罗副局长和支队长(刑侦)为副组长。没有对你实行监视、盯梢,也没有安监听和探头。另有小道消息,听说郑局长一接到省公安厅的指示立马召集开会并采取行动,没向市委书记汇报,包括市长也是八点多才知道。这个郑局长仗着他背后有靠山,目中无人呵!你说老蔡他大哥出事的时候郑局长挺关照的。阿菊说你不懂,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你老蔡在台上。再说了,给一点关照不过是举手之劳,这种顺水人情谁不会做!你嘴上没说什么,但认为阿菊这么看有失公允。


阿菊说下午,大概三点半,“2·02”专案组的人来找曾总“了解情况”,谈了将近一小时。阿菊劝你现在无论如何得忍一忍,不要给曾总打电话,发短信,包括E—mail,更不要写信或者托人递纸条。这个罗副局长不是一般人,得过公安部的表彰。如果他找你谈话可千万要小心,不管他问你什么,得先想一想再回答。你就在家待着,吃的用的由她或者桂香送过来。这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你出门难免会遇到熟人什么的,问这问那多讨厌。


“我们这里别的没有,小市民铺天盖地。现在,市委、市政府一个什么人出什么事这些人当作喜讯奔走相告!”阿菊如是说,“这几年市政府和市委没有一年太平,从你老蔡算起,我老头,林副市长是胃癌,王市长死在手术台上,赵副书记心梗,还有”


“不要说这些好不好!”虽然她说的全是事实。这三四年,市委和市府大院里厅级的(含副厅级)遭遇不幸好几个。看你粥都不喝了阿菊赶紧换话题,说她现在实行改革开放,她把老陈的工资卡交给桂香,吃喝拉撒让桂香一手去操办。她只听汇报,偶尔做一些宏观指导。桂香设一小本本,把每天的购物和其他的消费统统记下来。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就给肥仔(阿菊的儿子)打电话,或者她自己送去。你问下午还有没有人来开发部嚷嚷,她说有钱拿大家无言无语。有一点点不愉快,两个买房的客户来啰嗦了一会,他们担心以前你开的收款收据将来会出问题,理由是你已不再担任开发部主任。解释是没有用的,他们要求阿菊确认一下。阿菊当即在收款收据的背面签上自己的姓名和日期。“这些庸俗的小市民!”她再次嗤之以鼻。


阿菊要走了,晚上跟“小郭”约好要去游泳,看她叫得那么亲切你还有点不习惯。让你叫曾金城“小曾”你可叫不出口。不知道“小郭”私下怎么称呼阿菊。印象中他几乎不叫阿菊,实在想问问,又觉得自己都这样了还问人家这个。你说让桂香一天送一把青菜过来就可以了,冰箱里的那些够你吃半个月。阿菊说她跟曾总下了保证,若是把你饿瘦了她可赔不起。她自己去厨房开冰箱,里面全是小冬爱吃的熟制品,烧鸡卤鸭猪爪什么的。要不这样,除了青菜再带点海鲜和水果。水果一定要多吃!阿菊如是说。


不知道曾金城晚上去不去游泳,你直以为他会把瑞丽请去探讨目前的态势。曾金城是不宜出面,找瑞丽传达似乎也比较合适。曾金城跟你说过他跟市公安局局长的关系,是局长开的口,让他为“警民共建文明街”捐献十五万。这郑局长挂市委常委,当然是比一般的副市长大,在副市长里面只有常务副市长挂市委常委。忽然,你觉得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曾金城比你更早知道小冬的事,不然他怎么会那么泰然,跟你说话如同复述什么行动计划。


你大哥、二哥和二嫂一起来,一进门就问你为什么电话、手机全关掉。其实刚开始你也没明白,不知道现在公安局的配备已经非常先进。你二哥有个学生在市公安局办公室,这学生透露,刑侦支队的骨干认为,小冬和柯常很可能发生口角,柯常平时就骄横,争吵时难免恶语伤人。小冬忍不住扇她一巴掌,一方面小冬用力过大,另一方面柯常瘦削,那七八十斤不经打,倒下去后脑勺先着地,由于脑震荡引起昏迷。小冬当她死了,一时乱了方寸。只把她放进垃圾桶也好一点,再盖上垃圾杂土才真的是没救。


没多久,老蔡的弟弟妹妹连弟媳妹夫七八个一起来。接着是十元她们,再晚一些是阿郎和庄工他们。十元说金籼寺下午被公安局搜个遍。打头的那个像审犯人那样问她,他们一走她就给市宗教局打电话。局长说这个事他刚刚知道,搜就让他们搜一下,不要有抵触情绪,退一步海阔天空嘛。十元说他们带枪,又没有搜查证,连床底下都用手电筒去照。局长说先不要提什么抗议,更不要对外说什么,特殊情况!有意见以后再提。老蔡的三弟说晚上台湾的电视都播出来了,说柯副省长的女儿被她的男友杀害。报道没提到小冬的姓名,倒是把柯副省长夫妇介绍了一番。他认为省城肯定有台湾的特务,不然消息不会这么快。


场面又一片静寂,你把老蔡的骨灰从省城抱回来的头几个晚上也是这样,一屋子满满的人。他们给老蔡上香磕头之余便默默地坐着,坐到十一二点才回去。


阿郎脸红红的,也许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离十元这么近。他第一个站起来,对你说晚上“七监”有两车机砖要进工地,“七监”就是在本地的省第七监狱,他们出产的50#机砖得过“部优”,价格比较公道,曾金城跟他们是老关系户。你送阿郎到楼梯口,他说下午四点有两个警察来工地搜查,没提到小冬,打工仔个个都得拿身份证来对照,放水泥的那个棚子他们也进去看。你问他母亲的状况,他说他去北门外的皇妈宫“问”了,“回答”是可以吃过这个“年兜”(除夕)。他在转身下楼梯之前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说“有什么事叫我。”你知道他来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一句。随后蔡家的人也起身告辞。老蔡的三弟像是代表他们全家,“有什么事你就说!”他异常坚决。你就点点头,平日里他们少有走动。


廿九和正月初一,本市全境又展开大规模的“地毯式”搜捕。阿菊一天来看你一次,不说安慰的话,她知道你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正咬牙切齿地等着。她天天都有消息,再次大搜捕是省厅的意思。这两个日子给三倍工资的加班费,大家还不乐意。她女儿也去了,依然坐在小车里,带军用望远镜。刑侦支队认为,像小冬这样的人,一不可能自杀,二不可能还躲在本市。他们认为应该把追捕的重心转向广东、广西和云南。还有,省厅向公安部申请部发A级通缉令没消没息,估计部里不同意。郑局长又从两个县级市的刑侦大队调人扩充追捕组,看样子是要分组出击。


“罗副局长在干什么?”


“他是领军人物。”


“组长不是郑局长吗?”


“郑局长是挂名的,破案他不行,我们中国就这样,成绩是领导的。罗副不会来事,多少年了还是一个副处。”


看来阿菊并不知道罗副的动向。你愈想愈觉得他这个人可怕。记得在财仔那里,就他提出要喝“茅台”,他那眼神跟旁人不一样,虽然不像坏人,但让你觉得很不自在。


“就你们两个人的时候小郭叫你什么?”你不想再说罗副。


“欧巴桑!”阿菊的表情马上起变化,有几分得意。


“你知道欧巴桑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日语,老妇女,八卦,跟不上时代。”


“你哪里跟不上!”


“他就叫那么一两次。对了!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什么事?”


“我说了你以后可别漏到曾总那里去!”阿菊显得郑重其事,“廿八晚上,有一个女的来找曾总,三十七八岁,穿戴、手包相当讲究。”


“你是说游泳馆?”


“是啊,那个女的你不认识?!”


“她长什么样?”


“看起来跟你差不多高,长相属于耐看型的,就是瘦了一点。”


“她来游泳?”


“她没下去,就跟曾总说话,大概十来分钟,曾总还请她喝咖啡。我想肯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现在手机那么方便,她何必花八十元的门票!”


肯定是瑞丽,一时还真的不知如何介绍。你就敷衍了一句,反正阿菊知道曾金城认识的人多。


你已经从你二哥那里得知这几天你娘家和老蔡家的亲属包括小冬几个要好的同学相继被“传”去,先是政策教育,然后要求提供小冬的线索。你猜测,罗副一旦知道小喜跟小冬的关系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你二哥的学生也认为罗副与众不同,而且一贯秉公执法,不要说外面,连自己局里的人都怵他。


正月初六,依旧没有小冬的消息。你一走出小区就叫出租车,到了江滨公园才给瑞丽打电话。她没自己开车,也许是为了避人耳目。她认为现在不那么危急了,小冬可能已经逃出去。小喜和小冬的关系专案组查出来了,小喜承认她和小冬的关系,她说她自己去火车站赶十一点的那趟慢车。找她家的邻居调查,也说看到她早上回家。估计她不知道小冬的去向,初三就放了。


还有,初四上午罗副打电话给她,说他要出差,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请不要跟他联系。瑞丽冷冷一笑。


“罗副会不会怀疑你通风报信?”


“有可能,他这个人就这样,别看他是副处级,真心的朋友没半个。他老婆跟他不对,小孩上高三了,他也没时间管。局里最难破的案子就交给他,旧的还没破新的又来了。经常没日没夜,更不要说礼拜六礼拜天。手下的人不爱跟他,跟他干最辛苦,补贴又少,加班加点吃方便面。”瑞丽淡淡地,说罗副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一个人来,炒两三个便宜的菜、一瓶五十三度的二锅头。最后的炸菜粿他当饭吃。他在公安局有一间宿舍,衣服自己洗,还有胃溃疡。都说“人到中年不得已,威士忌里放枸杞”。他就不放!


你没有插话,若在电视剧里面像她这样的女性对罗副往往有点恻隐之心,甚至关系暖昧。可是瑞丽不像这样的人,她的行头只是高档,颜色素朴,胸部没有什么高度,不像阿菊挑硬壳的穿,让人觉得夸张。看你没什么反应她说从另一条渠道得知罗副和前来增援的人马一起去深圳。前来增援的有省公安厅的×副厅长,省刑警总队长,省城公安局的×副局长和一个老牌的科长,这么高级别的协作在本市前所未有。又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急也没有用,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你问曾金城有没有被专案组传去。传去一次,主要是了解翡翠楼那一套房子的经济来源。尔后警方来找阿菊查看账簿,好在你有记录。


阿菊没跟你说这一出,等她晚上来问问。阿菊说曾总有交代,不让你知道,主要是不让你操心。


“这事他们应该来问我才对。”


“听说一开始省里的林书记和魏书记(市委)就有指示,要郑局长保证你不出问题。”


你木了一下。这林书记和魏书记跟老蔡只是彼此认识,并没有什么交往。


“他们怕你想不开,我想你再怎么样也舍不得曾总,曾总那么疼你!”


“谁像你!”


“这么多天你都不想他!”


“这一档不能说的,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我说你这个人心太重!”


“你不重!小郭都快皮包骨了。”


“说真的,我觉得他脸色不如以前。我爱连着来。”


“什么连着来?”


“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


“我哪有你懂!”


“就是射完不出来泡着等大起来再做第二波。土话叫‘在鼎翻’。”


你说有得玩就不错了,还弄什么花样!其实你是第一次听说,老蔡哪有这种体力。可是怎么把那个地方比作“鼎”,闽南语“鼎”就是锅。再一想也是,不然“生米煮成熟饭”是怎么来的!人真的不可貌相,你看阿菊,平日里走路都走不快了,做这种事情倒是老当益壮。有人说男人重欲女人重情。似乎也不尽然。你想曾金城的频率与日俱增,虽然没有把小冬的事抛之脑后。但有这个念想心里就不一样了。你天天洗澡,头发也按曾金城喜欢的那样梳理,盼着他托人带口信来,让你马上去。


桂香天天送青菜、海鲜和水果来。她尽是挑最好的买,你给她钱她不要,说阿菊有交代。你要给阿菊,她说你这样就生分了。


除夕那天下午,老蔡的弟弟妹妹纷纷派子女来,请你去他们那里过年。你娘家的侄儿侄女稍稍晚一点,还有阿菊,你一一谢绝。最后是阿础,天已经黑了,他送来一块年糕,说是“我们自己蒸的”。你本不爱吃甜的,但不忍心拒绝。很希望曾金城派阿珠来,但是没有。大年初一,你没打电话给任何人拜年,包括曾金城的父母。来拜年的比去年多,最早来的是老蔡的前司机,去年和前年也是他头一个。老蔡在世的时候你几乎没跟他说过话,就打个招呼。小冬中学的同学来了好几拨,大概有三十几个。他们像是约好了似的,只说“新年好”,不说“恭喜”,不提老蔡和小冬,请你多多保重。


凭感觉,仿佛又有什么不测,一听到楼梯的脚步声你就诚惶诚恐。


十元急冲冲的,说刚刚接到龚老师的电话。龚老师也是刚刚从白磊那里得到消息,白磊有一朋友在省公安厅工作,他说小冬已逃出去了。厅长非常恼火,因为挨了林书记和省长的训斥。从专案组报上来的材料看,市局反应迟钝,搜捕、排查过于按部就班,屡屡贻误战机。直到现在还搞不清楚小冬是怎样逃往广东,有可能是走水路,从海上过去。猜测他在深圳落脚没有错,但只注意出入口岸、机场、码头、旅馆之类。等有群众举报在××区看到嫌犯追捕组才恍然大悟。那个区很复杂,外来人口逾百万,工厂1000多家,派出所不止一个,200多名警察全部出动,查了两天才查到小冬住过的地方,他用假身份证租房子,住了两个晚上。专案组认为,有人向小冬通风报信,得知警方到处布控,香港和澳门也纷纷报道,小冬可能改逃广西、云南方向。专案组立即电告广西、云南公安厅,他们马上布控排查。又查了两天,一无所获。第三天在广西××边境检查站,专案组查阅了八千多份出境人员登记表,查到一持广东省××县×××身份证的,体貌特征和小冬极其相似,随一旅游团在两天前出了边关。广西公安厅和专案组一致认为:小冬之前没到过广东、深圳和广西,如此轻车熟路说明一直有人精心策划,他们不是一般的“蛇头”,这些人敢顶风作案是要大价钱的。现在可以断定,小冬潜逃的过程中有人提供相当数量的现金(包括美元)。因此小冬可能借道越南、泰国,再逃亡第四国。现在警方认为曾总有重大嫌疑!


“你跟曾总说了没有?”你问道。


“刚好他父母来金籼寺。”


“他老妈怎么说?”你怀疑他母亲会怨你。


“她吓得脸都脱色了。我让她赶紧回去,龚老师交代不要打电话。”


“龚老师还说别的没有?”


“他吩咐你千万不要介入。他说你不论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十元还说她为小冬的事问了观音菩萨,卜了三杯都是笑杯。她要走了,你说阿础送来一块年糕,说是他们自己蒸的。你去从冰箱取出来,这年糕变得像水田干涸,裂缝多多。你也没想过怎么办,一直放着,十元一来你就想到它。阿础已经长得跟你差不多高了,言谈举止还朴素得体。十元说她年内见过一次,脸色不如以前。你不好说什么。阿郎就那么一点收入,日常生活只能勉强维持。阿郎说阿础晚上学习到十一二点,早上五点多就起来念英语。阿郎劝他不要这么拼命。他说“我们家穷被人看不起,我再读不好会让人更看不起。”


十元劝你去金籼寺住一段,她说你这么成天一个人憋在家里会“瘀青积血”。


你跟阿菊说了,就等于告诉曾金城。隔天带几件换洗的衣服早早去金籼寺。上午跟传秀一起抄《金刚经》,用的是上等宣纸和徽墨。怕抄错,很认真的。中午休息一下,下午继续抄。


第二天上午,曾金城的父母送来燕窝和冰糖。据说燕窝家里还有一些,城仔执意要新买。派小葛去“新特药”找熟人,一定要进口的“血燕”。二老请十元关照厨房,每日炖一杯。城仔说你很懒,若不是炖得好好的,放着半年你也不会想到。十元说自己没见过,更不懂得如何整办,二老便到厨房去面授。十元中午拿给你看,那装燕窝的匣子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放珠宝的,上面有香港×××公司的字样。这匣子和装冰糖的塑料袋各贴着一片棱形的红纸。十元说二老没说要见你,所以她就没派人来通知。还有,曾总的老妈让她亲自保管燕窝,据说,这款血燕一斤两万多。


晚上厨房送来一杯,并按十元吩咐的只放一点点冰糖。小时候你常听奶奶讲过去的事情。她娘家开金子铺,什么美味佳肴、奇珍异果都不放过。她说人世间第一大补品是燕窝。你没见过,但深信不疑。你奶奶活到九十二岁,她合眼之后脸不改色,如同睡着了。


吃了燕窝汤,其实除了冰糖的甜味再没有别的什么。当然,也可能是你品尝不出来,毕竟是第一次。不知几时梦见老蔡,穿新式的警服,大盖帽。你问他何时入伍他没有半点反应。你又细细地看他的服装,胸前有发亮的号码牌。这号码怎么跟瑞丽的手机一样?你又问他,他还是那样。你想去摸号码牌,他从号码牌下面的口袋掏出一张逮捕证,上面有你的姓名,还有鲜红的大印,你一下子吓醒过来。


曾金城没露面。他父母每次来金籼寺都带水果、点心什么的。也送了不少给金籼寺,香菇、木耳、发菜、腐竹,大包小包的。你让传秀帮你买一张世界地图,你看了又看,揣测小冬逃跑的路线,越南、泰国,然后找一个比较中立的非洲国家,隐姓埋名,打工度日。


你晚上也抄佛经,不抄一些难以入睡。十元打算为你开小灶,做一些高档的素菜,你坚决不同意。你新衣只带一袭,浅灰色的,无领,对襟。裤子宽大,据说百分九十是麻纱。你特喜欢那种质感,粗糙、僵硬,皱皱的,边边角角倒是整齐,让人觉得又随性又有讲究。你穿过一回,曾金城也很喜欢,说有禅意。非常想见他一面,他就不来。


阿菊两天来一趟,你说没什么事就不用这么特地专程,她说曾总一见面就问,不来能行吗!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如果要通过国际刑警搜捕得造材料报公安部中心局审批,再由中心局报国际刑警总部,然后转到河内,这一来二去小冬早就不在越南了。省厅同意郑局长的提议,超常规办案,也就是超常规追捕。不过办案的经费让郑局长“自己想办法”。谁知道要跑几个国家!以前跨国追捕也有过,抓到了上面给奖金,若是部级的要案扣除费用还有盈余,大家分一点,皆大欢喜。抓不到的就麻烦了,拆东墙补西墙。在国外追捕组的行动受限制,“超常规”办案就是请当地警方大力协作,方式方法不尽相同,但有一点完全相同,都要美元。从小冬的行踪看这一路左右逢源,在国外也有可能,若是跟黑社会联系上抓他的难度就更大了。所以,追捕组要分兵三路。重点在越南。你问市局用什么办法筹措美元。“找民营企业借。”阿菊不假思索,“一年半载还不上也不要紧。”听说借了三十万,阿菊很感慨。省厅指定市局接这个案子恐怕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各地公安局破案的经费大多捉襟见肘。“我们这里‘GDP’连续三年全省第一,想弄点钱相对容易一些,换了省城,别说三十万美元,三十万人民币都不好弄。”


你俩坐在菩提树下,这棵树是伞姑亲手栽种的。你问曾金城有没有去游泳。阿菊说天天去,游泳馆春节只停三天,那个女的没去。你问她哪一个女的,她说你明知故问。


你怀疑这里面又有什么变故。


阿菊走了不多久,瑞丽自己来,事先没打电话,十元亲自引路。瑞丽说专案组认为是曾总帮小冬出逃,但抓不到确凿的证据,派船送小冬去广东的蛇头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公安局把蛇头的父亲和老婆扣去,并放话出来,蛇头不来自首就不放人。她认为蛇头才不会那么傻,他回来自首绝没有好果子吃。沿海一带的蛇头有一条规矩,谁出事谁担当,谁出卖线人或者同行就拿他的家口开刀。


你半信半疑,电视、报纸上蛇头被捕、判刑的报道不是没见过,“开刀”倒是闻所未闻。瑞丽认为专案组目前还不会碰曾总,他毕竟是市人大代表。再者,他跟郑局长和罗副的交情不一般。曾总认为省公安厅的人已经盯上他了,所以必须尽可能减少联络,除非有极其重要的信息。她姐夫建议他外出避一避。曾总说是祸就躲不过,搞不好会引起警方更大的怀疑。又说他跟你定好二月(农历)初结婚。


瑞丽看着你。


你说你不会反悔,只怕小冬的事会害了他。瑞丽说跟金鲤山庄有关的会议总公司已经不通知他参加了。


“为什么?”


“他们老总好像得到什么信息,他很会走上层路线。”


“罗副那里有没有消息?”


“没有。听说他被厅长叫去敲头壳。”


“为专案组的事?”


“说他出工不出力,任凭郑局长瞎指挥。”


“郑局长不也是老公安!”


“郑局长是从部队下来的,听说到现在电脑还半懂不懂。”


“那这一次罗副为什么出工不出力?”你话一出口就后悔。瑞丽一愕然,大概是没想到你还这么不懂事。然后欲言又止。你狼狈了一下。其实你自己想过,小冬出事之后第一个想到的人可能就是曾金城,除了他也没有第二了。


你想到引渡,就问了。瑞丽说到目前为止,同中国签订引渡条约的只有17个国家。西方许多国家有明文规定,政治犯、死刑犯不引渡,还有什么酷刑危险不引渡,歧视危险不引渡,公正审判无保障不引渡。现在最安全的是几个跟台湾关系比较好的非洲小国家。又说你不必考虑这些,国内外的蛇头、黑社会对这些了如指掌。还有一点,引渡得交一大笔钱。如果不是国家级的大案要犯公安部不会采用。等她走了你才觉得很可能是曾金城让她来的。曾金城不让你知根知底的是为了不让你在“知情不报”之列。


吃过晚饭你在金籼寺内走走。抬头就能看到“盛来”挺拔的身影,跟旁边的民房相比,它称得上巍巍壮观。天一黑,在井架最上方的镝灯便大放光明。镝灯有两盏,对着两个方向,面向金籼寺的这盏更亮,把整座寺院都照了,屋后树下影影绰绰,很像梦里的景致。


十四


转眼在金籼寺住了半个月,或许跟燕窝有关系,传秀说你愈发天然去雕饰。金籼寺有一架照相机,由她掌管。她想为你拍照,说金籼寺的腊梅花正开,尤其是那株黄色的素心梅,淡雅清丽,很符合你。你换了衣服,穿麻纱的那一袭,拍了三张,然后跟十元合影两张。十元立即去把其他人召来。你得表现一下,把传秀的美丽留下来。也尽可能让其他人法相庄严。你不肯另开小灶十元就把曾金城父母、跃进夫妇、财仔夫妇和阿菊等人送来的香菇、木耳之类交给厨房,又多买一些豆制品和时季蔬菜,金籼寺的伙食骤然上了一个档次,大家吃得挺高兴。宝珍更高兴,她乘热打铁,把“老四”也处理了。“老二”暂时保留,因为她找高人为跃进算了一卦,高人说跃进系“双妻命”,斩草除根只怕会伤了他的寿元。跃进说老二那里他也不想去了。宝珍怕怕的,请十元帮忙想办法。十元斟酌了好几天,建议宝珍每月定期素食几天。你认为不合情理,男人胡来却让女人吃斋。可是人家宝珍愿意,说她儿子自己开口叫“爸爸”了,害跃进激动了一把。


阿菊的女儿春红不期而至,你正在抄写《心经》,觉得突然,看样子她不像来看你。她没穿警服,其实她穿警服更好看,起码不会显得臃肿。你还是叫她阿红,她似乎不大习惯,自她“考”入市公安局左邻右舍大多改口,不再像以前那么随意叫她“阿红”或者“小红”。你让传秀去弄点茶水。


“什么事?”你看她撅着嘴,鼻孔也有点张开。


“我妈和郭平祥的事你知不知道?”她的表情复杂,不屑之中略带几分憋屈。


“你说什么事?”你装着听不懂。


她从挎包里取出一只姜黄色的公安局信封,随即倒出一只透明的小塑料袋,里面有一方手巾纸,显然是用过的,中间一处发黄结巴,还有一二十根稍显弯曲的黑毛,都有六七厘米长。


“你,这是”你愣了一下,没等你回过神来阿红说是在她那套复式房发现的。手巾纸在大沙发下面,另外那些在大沙发扶手内侧的夹缝里。


你总以为她粗粗笨笨的,看来她去公安局上班智力见长。“你都不知道?”阿红有点狡黠地问,又说她早就发现房子有人来过。


“我快一个月没去开发部。”你认为可以抓住这个事实,估计她发现的时间是最近几天。


“你是说他们的事情你不知道!”她不大客气。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事!”你也硬硬地回。


“你真的看不出来?”阿红放软了一些。


这时传秀端茶进来。阿红立即停口,不大友好地看了传秀一眼。


“传秀,我跟阿红说点事情,你待会再来。”你这时才意识到阿红找你并不是为了兴师问罪。


等传秀走远了你才开口,不知装得像不像,比较亲切地,“阿红,有什么事你慢慢说。”你认为自己无法推得一干二净,再怎么说,阿菊来开发部跟你有很大的关系。


阿红便一五一十的,从发现屋里有异味开始,偷看阿菊的手机,跟踪,一个很俗套的现代侦察。


“阿红,你今天这样做很好,不管有没有,都不要让你爸爸知道,他那种病不能受刺激……你有没有亲眼看到他们进你那套房子?”


“想拍几张照片太容易了。”


“那你凭什么断定是小郭?”


“要做DNA很方便,现在我们技术科自己就会做。我不想这样,这么闹出去我们一家都没面子。”


阿红接着说她也不想面对面的戳穿。有一次她上班忘了带仓库的钥匙,赶回来拿发现保姆跟她爸关在房间里面。她没有惊动他们。她妈妈跟她爸爸不一样,她在外面乱搞,早晚会被人知道。所以来找你,看看如何是好。你夸她是好孩子,有理智,懂得顾全大局。你问她有什么打算。她想通过你跟她妈妈谈谈,只要他们不再来往。你说一定按她的意思办。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见你这么说了,她说她还有一个要求,请你跟曾总说说,改让小葛当她妈妈的随从。你说这个没问题,避嫌嘛!你嘴上有条不紊的,可心里却在盘算如何将那一袋劳什子处理掉。


阿红起身说拜托,一面就要把小塑料袋收回去。你说你话还没说完,金籼寺是佛门清净之地,数百年来代代以“净土”相传。她把这么污秽的物件带进来犯了一大忌,若是明知自己亵渎佛门再把这肮脏带出去这个厄就难改了。


阿红恍惚了一下,似乎怀疑你居心叵测,“你说怎么办?”她不大情愿地问道。


“我不知道你信不信。”


“半信半不信。”


“这样好不好,我陪你去给观音菩萨上香,再把这个烧掉。”你想她若是不依就把十元请来。


“这么严重?”阿红踌躇不决,似乎蹙了一下眉头。


那小塑料袋连信封在烧金纸的小砖塔里烧了。她一走十元就来问你,你只说了一个大概,十元听得津津有味,说人不可貌相,谁会想到阿菊还这么风流。然后也忌讳,立马去大殿上香,烧金纸的小砖塔那里也插上一大把。


阿菊接到你的电话便风风火火的赶来,看她诚惶诚恐的你有一点点兴灾乐祸,把那些毛说成二三十根。阿菊脸涨得通红,你很糟糕地问他俩是怎么搞的,毛掉了这么多。她说不论小郭怎么使劲她都觉得不够,常常是小郭要退出了她还让他使命再拱几下。她自己也咬牙切齿地夹他。每次做完她都扫一下倒进马桶冲走,最近有一次是小郭扫的。你忍着不说老陈跟保姆的那一段,你怕阿菊理直气壮起来。但你认为阿红也应该跟她爸爸提个醒,他身体都那样了,再这么下去岂不是雪上加霜。


中午你俩没休息,讨论来讨论去。你提三条建议,头一条是那房子的钥匙全部交给阿红,若是不好意思可以由你转达。第二条,出门办事换小葛跟她。第三,游泳暂停,小郭爱去让他自己去。晚上除非工作需要,一般不出门。阿菊不停地咒阿红“忘恩负义”,说自己“养老鼠啃布袋”。你让她多忍着点,别小看阿红,她在公安局上班,俗话说──猪母近弦馆,不会吹箫也会打拍。阿菊突然担心阿红手上还留有备份。你说不至于,阿红没有那么歹毒。阿菊说阿红早就认为给她一套房子太少。你也认为应该公平一点,更何况目前的形势。阿菊说她也要买房子,好好的买它两三套,爱上哪就上哪。你说凡事太刻意就不好。比如小郭,不也是无意中得到的。她说你不懂,“斗争”的实质在钱。现在家里的大钱在她手中,阿红怕的就是这些钱外流。之前她自己也认为不论二爷二奶图的是钱,跟小郭接触这一段才知道并不全是这样。你认为这些可以放着以后再慢慢总结,现在还是先想想应对的办法,阿菊说那套复式房的另两副钥匙就交出去,换小葛跟班也可以。还有,让你代她表态,阿红结婚之前给她六十万。这些钱包括房子装修、家具和家电。肥仔也是这个规格。钻戒和其他首饰等结婚的时候给,价值不低于三十万。剩下的他们老俩口留着,老陈身体愈来愈差,要请保姆,要去大城市看病,要用进口药,这些都不能报销,一年得十来万。最后她包了两千元,让你转给十元,请她跟观音菩萨说声对不起。你认为她自己也得去烧香磕头。阿菊还比较听你的,就上大殿,那两千元也随之投入功德箱。才走出大殿她又骂阿红是白眼狼。


阿红就为了钱。你把阿菊的意思说出来她说她已经有男朋友,是领导介绍的,在安全局。她那套房子马上要装修。你说这是终身大事,要慎重。她说那人离婚一年多了,房子给老婆孩子住,自己住安全局的单身宿舍。她一走你就给阿菊打电话。


第二天下午,阿菊带一张三十万的支票来,说先给一半。安全局的那位她去查了,此人三十四岁,是个副科长,本科学历,仪表堂堂。离婚的原因是他妻子认为他有外遇。阿菊已经买了一个“小户王”,三十二平米,一房一厅。她把广告带来了,醒目的大标题──世界大趋势·豪华小户王。这小户王分三种,商务型、酒店型和写字楼型,面积相同,有阳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酒店式的诠释是:作为时尚风情礼物送给朋友、亲人,礼重情更重。在繁忙生活之余,自备一处浪漫休闲的理想之所,低价位低负担却让你拥有高人一等的时尚生活。这些文字的下方是彩照,一位白种洋人拥着一位中国女影星。阿菊说她就是买这一种,卫生间的内隔墙是玻璃的,门更透明,洗澡时可以让人一览无余。你差点说她那副样子不能看的。你问得多少钱。十八万八,已经装修好了,家具也一应俱全,只要买铺盖就可以开张。你说以前没有这些不也开张。她说以前那样像在做贼,现在要正正规规的,但也有美中不足,没有厨房,她实在想亲手煮点什么给小郭吃。你说可以买一个电炒锅或者微波炉。她说电视上有介绍,用海马、牛鞭和鹿鞭炖给男人吃最壮阳,还要加一点人参和冬虫夏草,菜名叫:“双鞭策马”,她把话说得像肺腑之言。你问她是不是嫌小郭不够苗条。她格格笑,说这事说一样都一样,说不一样还真的不一样。比如跟老陈一个月一次,甚至两三个月一次也能过。现在跟小郭,三四天没弄就会流鼻涕。你一愕然,听说过为此茶饭不思,或者夜不能寐。


你问她“盛来”卖了多少。自你离开至今只卖一套。工程的进展倒是顺利。封顶之后内外墙体砌砖已完成过半。你说你没过去,站在金籼寺看,白天搅拌机和卷扬机的声音有条不紊。晚上拉砂子拉砖的汽车进进出出,人说话都听得见。阿菊说曾总的情绪不大好,金鲤山庄已破土动工。曾总不置一词,整天关在办公室里打字,像是写什么文章。你说曾金城原本打算请她当助理。阿菊说曾总跟她谈过。她兴奋了好几天。现在发生意外,没什么可怨叹,难得有人这么看重她。


又过了几天,晚上,九点多,你还在抄佛经。瑞丽蓦然出现,说曾总下午三点被市公安局拘留。他们用电话把他请出冠达大厦,随后通知他父母。他母亲立马打电话给她。你说曾金城是市人大代表,怎么可以说抓就抓。瑞丽说手续没有问题,她已经查了,是省公安厅的意思。凭什么?你一个寒栗,马上又一个,像要发抖,又颤不出来,直起鸡皮疙瘩。你以为小冬被捕,把曾金城帮他出逃的事供出来。瑞丽说她姐夫打电话给罗副,罗副说他不知道,但答应打听一下。他还说了一个人,此人是市看守所的第二把手,让瑞丽马上跟他联系,尽可能关照一下。瑞丽说她已经联系上,二把手说曾总关进一个单间,马上派人去给他换上“礼仪被”,其他的也没什么可照顾。你问“礼仪被”是什么意思。瑞丽说她也是刚刚听说。“礼仪被”质量跟解放军盖的被子差不多,专门用来对付上级检查。比如上级明天上午要来,晚上就让犯人换上。里面绝对没有“黑心棉”,又松软又暖和。


瑞丽的手机出声,是阿菊打来的,瑞丽说了两句就把手机递给你。阿菊说刚刚得到信息,省公安厅下的指令,起因是昨天上午有个去年省厅通缉的蛇头,姓邱,到福州投案自首。他的口供跟曾总有关联,具体的不清楚。按常规猜测,省厅已经抓到证据。如果需要逮捕,市公安局在三天之内向市检察院“报捕”,检察院应在三天内(最多四天)作出决定。若是不批就要放人。个别特殊情况的也可以拘留半个月。瑞丽说投案自首的邱××并不是市公安局要抓的那个。你问曾金城下楼之前有没有什么交代。阿菊说有,主要交代她多跟瑞丽商量,无论如何不能让盛来花苑变成“烂尾楼”。在摸清拘留的原因之前千万不要轻举妄动。瑞丽又打她姐夫的手机,回话是没接到罗副的电话,已经这么晏了,不好再打过去追问。最后好像是说“急也没用”。


瑞丽从挎包里取出香烟,很快地点上,吸了长长的一口。你知道她不会分析这个分析那个,看你一筹莫展她也不会感到意外。你最先想到的是帮曾金城打赢官司的那位大律师,你说了出来。她说到了那一步事情已经坏了。现在看守所绝对不会让曾总见律师。她认为,追捕组准是竹篮打水,钱也花了,正在两难的时候。你说罗副压力也不小,他人又不在本地。与其这么坐等不如找找其他门路,看看能不能从检察院入手,瑞丽说她来就是为了这事。你说你没有门路,不知阿菊有没有。瑞丽说要是能打探到“报捕”的内容她有办法传给曾总,又说她跟阿菊不熟,还是由你开口合适。


不知阿菊通过什么途径,第二天下午就把“报捕”的核心内容搞到手。原来那个去自首的蛇头是晋江人,绰号“醉龟”,本科学历,曾在县政府工作过。刑法有规定,犯罪后自首又有重大立功表现的,应当减轻或免除处罚。所谓立功,指自首人揭发他人犯罪行为,查证属实的,或者提供重要线索,从而得以侦破其他案件。邱某昨天上午就揭发甘××的犯罪行为。这个甘××正是市公安局正在追捕的蛇头,据说小冬逃往广东就是搭他的“橄榄船”(进口快艇,速度惊人,外形像橄榄)。邱某交代,他在三亚×地与甘某不期而遇,两人举杯销愁。甘某说自己上了曾金城的当,当时曾金城让一陌生人送来十万港币,看小冬也不像坏人,没想到事情那么大。现在广东和广西的有关蛇头也纷纷在逃。市检察院的人说,立功分为一般立功和重大立功。如果甘××被抓获邱某就算立了大功。让人感到意外的是“报捕”市检察院不批。听说检察长不同意,理由是证据不足。这检察长资格很老,也很死性,不听“招呼”。上面对他早有看法,因为快退休了才没考虑挪他。对检察院的决定市公安局可以要求复议,也可以向上一级检察院提请复核。但市公安局似乎没有这个意思。听说拘留之前向市人大报告时人大王主任刨根问底,一再要求市局慎重考虑。去年省运会在本市举办,又要大型团体操又要文化踩街,经费不知在哪里,市人大开会发号召,曾金城捐了一百万,排全市个人捐献第三位。阿菊认为若是甘蛇头被捕,把曾总供出来,麻烦就大了。如果下落继续不明,曾总起码也可以办个“取保候审”。你问她跟瑞丽说了没有。“当然是先跟她说,你知不知道都一样!”然后半阴半阳地问瑞丽跟曾总到底是什么关系,你说不清楚。阿菊觉得不可思议,说瑞丽自己连夜开车去省城。好像是找省公安厅的什么人。


瑞丽又来了,憔悴有加。你没问她饭吃了没,但心情比较复杂。看她也不像特立独行的人。她没有铺垫,直奔主题。罗副让她去省厅找一人。那人所提供的信息与阿菊打听来的差不多。他认为,三亚不同于内地,甘蛇头选择在那里藏匿可能跟当地带黑社会性质的团伙有关。换句话说,即使甘被捕,把事情的经过供出来曾金城也不要承认。第一,他没跟甘蛇头面对面接触。也可以认为是小冬打他的旗号去找蛇头。第二,送港币的人甘蛇头不认识,现在也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这就说明蛇头只认钱不认人。第三,说港币是曾金城提供的没有证据。如果按西方的法律像这样的情况不可以定罪,这叫“疑罪从无”。这些信息瑞丽已经传进去了,用什么手段托什么人她只字不提。你说曾金城还有个户头在你这里,她去办这些事花多少不必客气。她说这些以后再说。你问她今天为什么不抽烟,她笑了一下。仿佛是你这一问让她觉得很意外。


点上香烟瑞丽说曾家近日人来人往,二老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天发生的事情,还准备去市政府“闹”。她劝了半天,二老当她胆小怕事。她不知如何是好,那些来之不易的信息不敢透给他们。二老一再表示花几十万几百万他们不在乎,只要能把城仔救出来。瑞丽想让你跟二老打电话,请二老再忍耐一下,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舍得花钱也得有门路,没有一定的关系钱送去人家不敢要。


瑞丽蓦然问你知不知道阿菊和乙仔的关系。你实话实说,你以为她早就知道了。她说刚刚听说,半信半疑。你说你起初很反感,可是曾金城不支持你的看法。瑞丽说头一次见面以为你是党员。你说入党的机会比较多,一个是怕开会,更主要的是没有上进心。你没说为此事还跟老蔡拌嘴,他认为你过分,人家是来回争取,申请书要写好几遍,你是领导来动员你几次依然无动于衷。


已经一个礼拜了,曾金城还在拘留所。听说市公安局想放人,省公安厅不同意,怕曾金城串供更怕他跑掉。曾金城托人捎话出来,说他在里面好好的,不要弄“取保候审”,也不弄“监视居住”。你觉得不大合乎逻辑。


你问甘蛇头有没有抓到。瑞丽说没有,听说死了,在三亚,身上手机、手表、项链全被扒光。你暗暗吃惊,前几天乙仔请假外出。阿菊说的,小郭随猪仔陪一大款去广东谈生意,谈成了,红包不小。一回来就请她上酒楼,点了满满一桌。然后去“小户王”,在路上她鼻涕就不流了。


从时间上推算,乙仔他们有作案的可能。凭他俩的武功,要弄死甘蛇头易如反掌。你没问甘蛇头是怎么死的。问了也是白问,你没有那么高兴瑞丽似乎不得其解。


瑞丽说她想从猪仔那里找两个来看工地。你问这两个人来能起什么作用。她说这两个以前跟过包工头,对工地的情况比较熟悉。说白了,谁敢乱来就不客气,包括庄工在内。你说现在的法制越来越健全,曾金城还在里面,外面的事态愈严重他是愈出不来。你相信她能听出你的言外之意。瑞丽又点上香烟,你以为她听了会作什么解释,她没有,说有一事,差点忘了,曾金城的号码,你反应不过来。原来一关进去就给编个号码,曾金城的号码是1154,他父母嫌不吉利,让她去想办法,现改为“1156”。她说得挺平淡,不像阿菊随便什么经她一说便龙飞凤舞。可是再怎么说她俩各自独当一面,有策略,有措施,甚至立竿见影。猪仔、跃进、财仔等等也隔三差五的来,来自各个层面的信息络绎不绝。你认为比较有价值的就先告诉瑞丽后通知阿菊。来的人愈多十元情绪愈好,他们先到大殿上香,随即放现金入功德箱。十元说宝珍第一阔气。你问传秀有没有亲眼所见,她说有一次看到宝珍姐整沓放下去。对曾金城十元有一新说,说他找你如同“独孤求败”。


十五


如若一一赘述这以后的两年多恐怕得好几万字。你想把它结了,横竖再怎么努力也就是这样。你一天写一点,既不抱希望,但也不绝望。阿珠一有空就要看,有时还跟你探讨一番,换了她将如何如何。她认为你里面瑞丽阿姨最出彩。对瑞丽你基本上是信手拈来。然后是菊阿姨和元姑姑。你明白了,你绞尽脑汁才写出来的曾金城平淡无奇!你问她哪里不够。她说不是不够,总的感觉像在看他的照片,不像元姑姑她们那样栩栩如生。下礼拜曾金城即将刑满释放,原本还没到期,袁狱长悄悄告诉你,他决定再给曾总减六个月,但也得开会集体通过一下。之前他已经给曾金城减了两次。


为小冬的事曾金城被判了五年。就在即将解除拘留之际,深圳的那个大蛇头落入法网。他把曾金城如何跟他联络,他如何安排小冬出逃(包括境外的路线和联络)全供出来。法律条文说情节严重的包庇罪可判十年。曾金城在公安局找他谈话之后继续帮助小冬逃匿,前后花了六十几万。瑞丽和阿菊找门路,跑关系。最后法院网开一面,但也不敢太从轻发落,对方毕竟得罪不起。罗副他们无功而返,为这事郑局长和罗副两次专程去省厅做检讨。更难的是为这个案子市局资金拉下一个大缺口。你跟曾金城在七监结的婚。两个穿便衣的狱警“陪”曾金城出来登记,随后给你俩一小时自己活动。狱长照例送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然后吩咐曾金城抓紧点。让你俩自己活动的屋子不小,有点生锈的铁门在外面上了锁,这种门里面没有插销什么的。门上有个扁方形的小窗口,哨兵在门外大约三米处站岗,走廊上还有一道铁栅栏,钢筋密密麻麻,绝对插翅难逃。结婚的床是单人床,下面没有垫什么。被子也是单人的。床靠着墙,墙上贴一个大红的双喜。后来才知道什么都没有改变是因为第一对和第二对都生男孩。这个“风水绝佳”的屋子原本叫特殊接见室,就是让犯人和家属过一回夫妻生活。瑞丽说人家狱长够意思,别人至少要关上一年,而且要表现好的,还得打申请报告,经过研究。你躺里边,脸朝墙壁。上衣没脱,裤子就披在木床的横栏上,反正人家知道你俩在干什么。曾金城无言无语,上衣也没脱,下面一贴过来就咄咄逼人,转眼就进去了,没有浪费半点时间。久违了的东西热乎乎,感觉明显,你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出声,免得哨兵过来探头探脑。事后才知道哨兵刚刚入伍,狱长事先交代,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提高警惕,也不要过来查看。因为这种声音跟危险和痛苦没有关系。曾金城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雄壮,连在拘留所的日子算,他已经被关了一个多月,没有游泳,伙食也可想而知。你没带安全套,想是想到了,但认为妇道也是道,道法自然,更何况是第一回。你情不自禁地扭来扭去,曾金城开始做“活塞”式的运动,你配合他,很爽。曾金城愈来愈使劲,你咬着嘴唇,似有尿意,里面的液体愈来愈多,太滑了!还发出声音,像在淤泥里跋涉。你一面乱动,一面希望他那个更大更强。过了一阵子,你用世界上最小的声音请他停一下,印象中这个动作如同冲刺,你希望时间长一些,这又不是赛跑!曾金城马上不动了,静止大概两三分钟,他手到处漫游,那功夫,用老道不够形容。你没想到神来之笔,没空。想动,随便动一下都舒服得要命。他配合你,木床的榫头发出声响,动作越来越大,你好像哼哼,实在顾不了哨兵。等忙完了才想起他郎罢精心制作的鞭子,柄是一支象牙筷,比平常的竹筷短。鞭子像辫子,用马尾和红头绳编的。头天让阿菊捎给你,你当时就放进挎包。不然,再补一下?曾金城说算了,随即一笑,你在底裤里面垫上手巾纸,刚刚用过的手巾纸也一一收进挎包,室内没有垃圾筒,扔在床下也不好,野味无穷!


哨兵喊“时间到”。你俩比他早一步,已经穿好衣服坐在床沿了。屋里没有卫生间,没得洗手。刚才曾金城射了三下,量非常大。你说好了好了。他说这里的伙食比拘留所好。昨天中午加菜,两片红烧肉,半条油炸的非洲鲫鱼,馒头随便吃,汤是紫菜汤,还有一点点蛋花。你不知道非洲鲫鱼长什么样,但觉得刚才让你那么享受跟它有关。


哨兵让你出去。曾金城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送给你。没有拥抱,没有眼泪。他脸和脖子不像以前那么有血色,理光了又长出来的头发和胡子显得很黑。你明显地感到下面又有浓浓的流出来。你一走出铁门哨兵就把门锁上。哨兵用普通话说“待会儿他们队长会来带他回去”。曾金城没有贴着铁门的小窗口张望。你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放进挎包。你俩刚走出大楼,狱长过来,他让哨兵回去。他自己送你,快出大铁门的时候,他说他一定照顾好曾总。


阿菊在大门口等着。一见狱长就迎过来握手,热情之至。狱长说“盛来”的机砖都送齐了,看看能不能提前把货款打过来。阿菊说别人是不行,“你袁狱长,一句话!”但是,请允许曾总偶尔跟新娘子打电话。袁狱长说能写信尽量写信,经常打他可扛不住。他转向你解释,按规定是不允许的。你能明白,他们里面还有书记(或政委)什么的,并不是什么都他一个人说了算。


为了避人耳目,瑞丽的车泊在百米之外。这里没有厕所,你下面湿漉漉的,就怕透出来。路的两边很荒芜,零星的土坟像什么旧垃圾散落在半死不活的杂草之中。路上没有其他行人。阿菊自言自语,说袁狱长是个部级先进,在他手上没有一个犯人逃跑。他搞的三个厂效益甚好,他们生产的机砖、沙发、粉笔、小黑板经常供不应求。他们管理人员的奖金全省同行最高,几乎没人请病假事假。犯人的伙食和铺盖每次大检查都比别人好一大截。他们自己养鱼、养猪。他们犯人里面有养殖高手,猪能养到五六百斤。还有,你婆婆包了一个大红包托她送给袁狱长,已经递了两次,人家不要。你不知说什么好。阿菊接着说,像袁狱长这样的才是正牌子的共产党员。


瑞丽站在车旁抽烟,几乎没有什么表情。附近没有房子,新娘装只能在车里换。现如今有人看着的公共厕所越盖越漂亮。可是人少的地方连简易的都没有。垫在底裤里面的手巾纸完全浸透了,取下来的时候气味难闻,像什么鱼不新鲜了。你七手八脚的换,大红的旗袍,大红的高跟鞋,还有一把红雨伞。日子也是二老定的黄道吉日。但不分糖不请酒。袁狱长超常规的允许有风险,要是让媒体知道捅出去,他肯定要受批评。


阿菊帮你上口红,问你身上什么味这么大。你打了她一下。又说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动作太多。瑞丽装着没听见,肩膀动了一下。你原本想把换下来的手巾纸扔出去,当着她,有点不好意思。就塞进挎包里边的口袋,拉上拉链,那气味还是不断地散发出来。就怕结婚证也沾上,待会怎么拿给二老看。结婚证是大红的,正面的正中有个金色的国徽。阿菊说离婚证绿绿的,只有结婚证一半大。你没见过,但觉得用绿色不大好。


你就这样进了曾家。阿菊悄声耳语,说带那个味的结婚证是最正宗的。你婆婆给她一个很厚的红包。然后给瑞丽一个一模一样的,可是过两天瑞丽把里面的钞票还回来,只留下那个红纸袋。


进曾家的第一个晚上你就给曾金城写信。下午你发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盗版的,有的地方“保尔”变成“呆尔”。阿珠中午就叫你“妈妈”。你把婆婆给你的那个大红包给她。你自己原本准备了一个,包一千元。婆婆给你的那个红包有一部分是港币,你没数,千元票面的估计有二三十张。信的最后是婆婆的嘱咐,让他问一下那个哨兵是谁,她想补一个红包。你婆婆认为你俩在里面“做夫妻”,人家在门口站岗,她怕伤了解放军的彩气。


过了一个礼拜,曾金城办委托,全权委托你掌管他所有的财产和业务。你婆婆当着律师和公证员把曾金城的钥匙和证件交给你。曾金城有三个保险柜,那个最隐蔽的在浴室的壁橱里面,其实就是在保险柜外面加一层不锈钢板再浇上混凝土。不是很内行的人看不出那道墙特别厚。婆婆等律师和公证员走了才带你去看。里面的上层是个抽屉,为数不多的玉器像是从古墓挖出来的,很奇异,你能叫出名字的只有是琮和璧。还有一些古代的首饰和珠宝。抽屉下面的空间比较大,有张瑞图、徐悲鸿、张大千、于右任、弘一法师等人的墨宝和丹青。另一个在厨房冰箱后面,也是嵌入墙体,柜内是美元、港币、台币和人民币。还有一个在另一套住房,里面有钻石、黄金、银元和玉石。最奇异的是天珠,之前你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之后曾金城说这些来之不易,是从日本、韩国、台湾和西藏收来的,将来升值的空间难以想象。你认为没有升值的空间也没有关系。你每次开这个保险柜都要把玩十几二十分钟,那远古、神秘而又灵性弥漫的美令你爱不释手。


然后是阿郎的母亲去世。婆婆不让你去,说你结婚未满一个月,不可以“见刺”。你发现婆婆发言比较多,但大主意是公公拿,公公平时不大爱说话。不知为什么,阿珠也有点怕他。他每天吃晚饭之前喝两盅“春生堂”。据说这种药酒有几百年的历史,一直很便宜,一瓶四块五,他几十年如一日,换别的他喝不惯。


不用上医院检查你也知道自己怀孕了。跟怀小冬一样,你能吃会睡。公公婆婆高兴得到处烧香拜佛,然后“问”菩萨,到底生男生女。公公上过小学,他把得来的“信息”算了一遍,说生“打捕”占百分七十。二老不让你出门,一怕你有什么闪失,二怕被居委会的人看见。你言听计从,也想乘此专心致志的把“曾金城”写出来。炒菜的时候你觉得应该露一手,阿珠说奶奶炒的菜盐放“N”多。老师说吃太咸对身体不好。她说的老师指小娴。说起小娴你觉得很没面子。那套房子那么便宜了,她似乎还认为不够意思。第二期付款拖了将近两个月。交第三期的时候说没钱。又让阿珠来取钥匙,说要进去看看,你信以为真。没想到他们就开始装修,你没去看,阿珠说弄得很漂亮。然后他们就搬进去住。时至今日第三期的房款还没来。阿珠跟小娴那么好,你不好说什么。跟二位老人就更不好说了。你写信告诉曾金城,他说没有最后的那一张正式发票他们也无法办房产证,并嘱咐你保持沉默。


小喜考上师大音乐系,你给她十万。小冬出事的那个晚上她在场,柯常打电话来请小冬出席她做东的聚会,小冬推说有事不去。大约八点的时候,他们主任打电话来,估计是柯常让他打的。小冬说有事得晚一点。他还是不大愿意,可是主任发话了,不看僧面看佛面。这时他最爱吃红烧鳖送上来。小喜心里不想让他去,但也没拦他,只是左一杯右一杯的。柯常来的时候小冬有点醉了。听到她的声音小喜躲进房间。看到餐桌上的碗筷柯常借题发挥,问小冬为什么这么爱吃王八,说她早知道小喜是干什么的,并没有当一回事。小冬说了一句什么。见小冬没发火柯常说她召集这些人来是想让小冬认识认识,将来都有用。她好像也有点醉,说话不像平时那么伶俐。小冬说自己成不了大气侯,枉费了柯小姐的心意。还请柯小姐从此不要再操这个心。柯常的话音就变了,说别以为她不知道,不就三十几万!什么了不起!都那么一把年纪了才学会傍大款。小冬的声音也变了。叫她滚出去!柯常像是跳起来,说小冬利用她,还说小晶的那个胎儿是小冬的。不然别人生孩子他着什么急。小冬扇她一巴掌,非常响亮。她应声倒下,后脑勺磕在地上,很响的一声。小喜赶紧出来,柯常直挺挺的躺在地上,脉搏摸不出来,呼吸也没了。小冬让小喜快走,无论如何要坚持说她走的时候屋里没有其他人,后来她就坚持这么说。


年底你生了一个男孩,四斤二两。曾金城老早就开始想小孩的名字,而且坚信你会为他生个儿子。他起了十几个,随你选定,你认为“曾加”比较有点意思,曾与“增”同音。报户口的时候遇到很大的麻烦,兴师动众。小冬虽逃亡在外,但不知死活,所以不能按女方无子女看待。此外你们属于没有生育指标又没有“准生证”的大违反。最终决定罚款六万元。你婆婆怪他们早不说,害这么多人折腾了这么久。她让你公公去取他们的存款,然后请居委会带路,你公公不知道“计生委”在哪里。他也不觉得贵,说六十万也没问题。


阿加满月那天袁狱长来了一下,送两套婴儿装。你婆婆按乡下的礼节回了一大堆,七监的工作人员一人一份。上车之前袁狱长说曾总很想见阿加。你婆婆不会讲完全的普通话,意思是要等阿加大一点再让他看。袁狱长是山东人,闽南话懂得听,说的是半生半熟,他说城仔想得目睭都快要爆出来了。你婆婆说七监那里解放前是第一肮脏的所在,什么得鼠疫的,路死街头的都拖到那里去。解放后又被定为枪毙犯人的地方。从“镇反”到现在,不知有多少。阿加生得这么弱小,到那样的地方去,恐怕抵挡不住那里的邪气!你不知如何是好,人家袁狱长早就说了,对在里面的人最残酷的是没人写信和没人探望。你接见日一个不落,也尽可能写信。不用电脑打,用手写。有时实在没什么可写,就把头几天写的稿子刷几页寄去。怎么二老也不想想他们自己一天要看阿加十几遍。你公公还好一点,你喂奶的时候他自己走开。你婆婆继续看,一边自言自语,有时还教你,好像她技术比你好。


满月后阿加皮肤发生变化,起先是皮肤发紧,摸过去像一层蜡纸。然后发白,再然后“四分五裂”,蛇皮似的。额上和头顶最可怕,米黄色,一片一片的,还有点酸味。你婆婆不肯上医院,让瑞丽去找“第一出名”的医生。瑞丽请来第一医院的小儿科主任(兼副院长)。主任很认真,他说阿加没有病,皮肤出现皲裂有两方面原因,一是他太瘦,真皮下的脂肪组织太少。二是婴儿表皮(角质层)本来就比较薄,有的部位尚未完全形成。阿加在胎内就没发育好,也就是说皮肤抵抗力很差,冷空气或者比较热的洗澡水他都受不了。目前没有什么大问题,不必用药,接下去会变成皮屑脱落。以后洗澡水不要太热,旁边加个火盆什么的,让室内的温度高一点。不要外出,看死皮蔫卷起来不要管它。过几天就会自然脱落。


你婆婆还不放心,托阿菊去请第二医院皮肤科的医生来看,他和一院的主任所见略同,这种现象没有什么特殊,只不过比常见的严重一点,不能算是病,千万不要乱用药,说不定将来皮肤比别人更好。这话你婆婆爱听,她说“我们阿加是草包金”。你明白了,想让曾金城早日见到阿加还得仰仗瑞丽大力支持。你跟瑞丽说了,她倒是平和,说在二老心目中,阿加是第一宝贝。再加上两位医生都那么说,短期内根本不可能。她点上香烟,抽了几口,办法便有了。阿珠不是录了一些,再录一些,刻光盘送进去,曾总可以时不时的看。阿珠下学回来,听这一说立马去取摄像机,连因公因妈、瑞丽阿姨统统拍,她说原本想将来让弟弟看看自己。然后跟瑞丽一起去市电视台请高手制作,开头配《行船歌》(闽南民歌),中间有《斯卡布罗集市》作背景音乐。你看了好几遍,这《斯卡布罗集市》不失为天籁之音,安插在这里更是凄美动人。最后是闽南民歌《点灯红》。片中还有一段对话,瑞丽问阿珠,“加”是什么意思。阿珠说弟弟像“+”号,把因公因妈爸爸妈妈和她加在一起。这一段显然是在电视台拍的,瑞丽还很上镜,那眉梢眼角好似藏着什么。阿珠说电视台的叔叔说瑞丽阿姨有点像苏菲。你不知道苏菲是谁。阿珠说就是电视刚刚播过的《卢浮魅影》那个大美女!你不知如何继续,那个叫丽莎的女子含糊、诡异,而又非常美丽。瑞丽肯定是给电视台叔叔一个大红包。她办事的风格跟曾金城一样,目标锁定之余是现金点击。阿珠看着你,满心希望你立即“互动”一下。你说脸型相似,瘦削的瓜子脸。眼睛和嘴唇也有点像。阿珠很高兴,说苏菲的面孔既西方又东方。你不好说瑞丽鼻子没有人家那么挺,面色也没有人家那么白净。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瑞丽比较耐看,刚认识时只觉得她端正,以后愈看愈顺。你是搞不懂,她那瘦削的身材怎么会那么有女人味,尤其是穿宽宽的裤子,连那摇曳的下摆也那么旖旎。


接到光盘曾金城和袁狱长等人一起看,曾金城说阿珠的那句话比他想到的深刻。他已当上小组长,每次写思想汇报都是全队最长。他主编的墙报图文并茂。刑满一年之际他评上改造积极分子,减刑一年。也有令人气短的,来探他的人最多,十有八九是女性,得通过什么途径才能搞到批条她们轻车熟路。让他跟外面的人见见面固然好,可事情弄得有点离谱,大凡远道而来的他让瑞丽给她们发路费。起先你不知道,直到施小姐来看你,她已经是来第二趟了(头一趟她没去“报销”)。据说“北漂”的收入不及在闽南。你问她为什么要来。她说也明知自己来起不了什么作用,可是心里老惦记着。头一趟坐火车,因为钱不够买机票。最后你问她什么时候再来,她说等“脱草鞋”的时候。你问她怎么会懂得“脱草鞋”。她说是听瑞丽说的。古早在闽南的犯人只能穿草鞋,刑满释放的那天就叫“脱草鞋”。


当晚你给曾金城写信,建议路费由你来发,借此开开眼界。曾金城回信说不妥,此事不可让二老知晓,他也没想到她们会来,但没有全部来,大概只有百分二十几。大酒店的那些是百分百,她们一起来,说主要是想看看曾总现在变成什么样。

阿加的皮屑终于脱光了,历时将近三个月,眼看粗糙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又嫩又白。头发也开始大长,婆婆公公乐得合不拢嘴。市内三大丛林的绕佛法会一次不落,带一点斋饭回来一定要让阿加吃。你怕不卫生,再煮一下。阿加像是很懂得珍惜,你喂几口他吃几口。还有,但凡绕佛的日子你婆婆一定要把瑞丽和阿菊请来,有时连猪仔跃进他们,烧她最拿的那几个农家菜。


阿础考上广东一民办大学,该校的新生奖学金全国最高,凡高出本一线60分者第一年免交学费和住宿。分数在本校新生前十五名的,另加奖现金10000元。阿础高出六十几分,也在前十五名之列。开学不久他就去做家教,他是新生尖子,辅导费一个钟头比别人多收十元。人家不觉得贵。阿郎跟你说这些的时候开心之至。那笑容不可名状,好像幸亏那安全套质量不好。


龚老师潜心研究“中国文学边缘化”的问题,研究了两年多,结果发现真正的边缘化还没到来。他认为真正意义上的边缘化是件好事,一方面会自然而然地淘汰那些功利性的写作,因为文学在短时间内不能让这些作者得到世俗的满足。另一方面会促使文学远离浮躁的表达,让文学又回到纯粹的精神生活中来,从而有效地保障作家队伍的纯洁性。现在他就是等,因为这个时期是呼唤不来的。他认为伟大的小说就是具有永恒性,无论经历多长时间,依然不断地得到后人的解释,让后人产生新的感受。这类作品不能以某段时间内读者的多少来衡量。当下文学界就有那么一些人,高高在上,他们以自己的理念和标准来圈定和指点文学,甚至想把文学变成他们掌控的玩物和工具。当下文学的媚俗、浮躁跟他们的所作所为不无关系。但不可以简单地认为当下的文学仅此而已,有一个群体就活跃在“文坛”之外,他们不是作协会员,作品大多上不了期刊,因为编辑很难看上。种种奖项与他们无缘,各级研讨会也没有他们的身影。他们只能默默地乐此不疲,有的自费出版,有的在网上发表,大多无声无息。可是,杰作说不定就在他们那里。你说这回一定要出书。但有两件事请他帮忙,一是请他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二是请他给稿子起个名,最好是通俗的,带点闽南色彩。龚老师说没问题,稿子就放在十元那里。你知道他一个月来金籼寺两三次。你问是不是有十天或者八天没见到十元就会有点想。他开心一笑,说十元也是。然后,你感到世上有许多事情会边缘化,这一项永远不会。大概也没有现代和后现代之分。


你带阿加上街为他爸买一双皮鞋。这鞋叫“富贵鸟”,款式和质地都不错。准备出狱的那天让他穿上。阿加说话也比别人晚,现在稍长一点的句子还说不清楚。你婆婆硬说他是“金嘴”。你已学会开车,是阿珠和瑞丽教的。驾照别人替你考,花500元。阿菊跟你同时学开车,然后买一辆“尼桑”。并劝你也给自己提高一下生活质量。昨天说好一起看车展。到了展览城,没想到人那么多,世界名车的展区人头攒动。“劳斯莱斯”、“宾利”、“法拉利”、“奔驰”、“宝马”比比皆是,车模一个比一个漂亮。阿加直指“劳斯莱斯”要“嘟嘟”,意思是要坐进去按按喇叭。你指着大盖帽的保安说警察叔叔不让。你想等等,看看有没有人试驾。那辆“劳斯莱斯”很亮,在那红地毯上,美轮美奂。阿加自己嘟嘟囔囔,一脸不高兴。阿菊来了,把阿加抱过去,一面亲他一面“心肝宝贝”的。阿加就把手伸进她的领口,阿珠的同学抱他也这样。你把他的手拉出来,狠狠地凶他一下,他赶紧抱住阿菊的脖子。带他去金籼寺,不论十元、传秀或者七十几岁的老姑,人家一抱他他就来这一手。屡教不改。为这事你跟婆婆闹过别扭,她老人家说城仔小时候没有这样。气得你一天不跟她说话。阿菊认为是遗传,曾总之前那么风流。另外跟吃奶太少也有关系,阿加四个月的时候,你奶水日渐干涸。你婆婆什么可以催奶的都买来让你吃。但事与愿违。阿加当然不能理解,因为乳房饱满依旧。他的哭与众不同,过一会嚎三两声,深更半夜的,阿珠说像北方的狼,在冰天雪地里找不到吃的。你婆婆尤其受不了,干脆把阿加抱去,你公公披着衣服,跟在她后面,好似你不肯他就要发话了。你写信告诉曾金城,他倒好,让你晚上去游泳,要把身材练得跟以前一样。你接到信就去,其实你并没有发胖,就为了让他高兴。你一次游一个半钟头,中间照样喝一杯咖啡。现在咖啡一杯100元,说是正宗的“蓝山”,世界名牌。然后打算过一阵子再把阿加抱回来睡。曾金城不同意,说结婚的日子是二老选的,况且应了“龙日生龙子”。让二老日夜看着阿加,比让他们吃什么都好。


阿菊说车模身价最高的那个委内瑞拉小姐站一天8000元。200万以上的世界名车不让试驾,说质量绝对保证,再一个估计本地恐怕无人问津。她想买个皮卡车给乙仔。你说还是让乙仔自己来挑选。阿菊说她本想买一套房子给他,他不要。买车的事他也还没答应。阿菊挑的这款叫“新凯”,标价八万元,深蓝色。阿菊说她喜欢这个名字。开发部关门之后阿菊死活不让乙仔回猪仔那里。几次苦口婆心,终于让乙仔在一中校门口开个小店,卖小吃、文具、饮料什么的,还经营两部公用电话,雇一个帮手,扣除店租、工资等等月收入两千左右。原本不止这个数,乙仔朋友太多,他们一来乙仔就开啤酒,有时还配花生和牛肉干,一瓶啤酒最便宜的两块五,牛肉干一包三块多钱!阿菊说了一次,乙仔不高兴,她就不敢再提起。小葛曾想嫁给乙仔,条件是他必须跟阿菊一刀两断,乙仔说不。阿菊很感动,跟你说的时候泪光闪闪。然后表示三年之内一定要帮乙仔找一个比小葛漂亮的。目前,乙仔的生意数饮料这一块销量最大,但利润微薄。若是自己有车到新批发站去批发利润可以提高三成。新批发站在火车站旁边,离市区十几公里。阿菊想多批一些,乙仔自己卖不了也可以转批给附近的小商贩。


阿菊打开手机,不叫小郭,叫“平祥”,让他带身份证来,交了钱马上就可以办车牌、保险什么的,车展实行“一条龙”服务。害你在一旁感慨,这一声“平祥”用国语,其他的用闽南语。你问阿菊什么意思,她说这两个字用本地话就觉得像在开玩笑。听她这么解释你才想到“平祥”与闽南语“平常”谐音。


一到家阿加一头扑在他奶奶的怀里,委屈得像什么似的。你跟过去说明原委,等了半天,就是没人买,那辆劳斯莱斯,摸都不让摸。观看必须在一米五之外!你婆婆说买就买一“只”,城仔不是说要买一“只”送给你吗!你说要四百六十八万她才静了下来。


你换了衣服,正要下厨。阿珠就爱吃你做的菜,你也深感义不容辞。学校拼命上课,只有星期日下午休息半天。作业非常多,数学登峰造极,干脆印成三大本,就叫《题海》。阿珠毫无怨言,每天晚上都要做到十一二点。班主任说她这么保持到高考,上“本一”线不成问题。门铃出声,你没去开,今天有点迟了,再不开始怕来不及,阿珠早上经常没胃口,只吃一点点,不到中午便饥肠辘辘。


你公公过来说是找你。梁夫人!提着一只行李袋。她胖了不少,也老了许多。或许是退休了表情不像以前那么正版。她喝了一口茶,说前几天,原省博物馆馆长来家做客,他跟老梁是老同学,看到古玩架的那只“黄地粉彩开光山水象耳瓶”问老梁是懂还是不懂。老梁被他问懵了。老馆长说这款粉彩象耳瓶是康熙年间的杰作,现在的价格要一百多万。你没等她说完就表态,这花瓶是老蔡送的礼物,老蔡已经不在了,你不做违背老蔡意愿的事情。梁夫人说当年老梁和她都不懂得这只瓶子如此名贵,若是知道绝对不会收下。现在,无论如何得送还。老梁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最后提起小冬,她仿佛叹了一口气。当初小冬想调入省政府找过老梁,老梁不同意,也就没帮他。后来有一次在省府大院遇到小冬,老梁还说了小冬几句,叫他不要跟柯常来往。说自己跟柯平道住同一幢楼,十来年了,对柯常还是比较了解的。小冬矢口否认,说跟柯常只是普通朋友。最后她低声问有没有小冬的信息。你说杳无音讯。她说常玉安已退休,头发全白了。


装象耳瓶的箱子还是原来的那口,垫在里面的白碎纸条也没动过,只是有点发黄。这两三年你也做了一些买卖,买进较少,卖出价格大多比曾金城定的高。阿菊认为行情不会一直这么好下去,还是变成现金存起来更稳当。你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可是市场跟她预测的安全相反,行情愈来愈好,这三年曾金城收藏的价值是翻倍又翻倍地增长。经她建议,你捐了五十台电脑给七监。然后曾金城又评上省级改造积极分子,再减刑一年,并出席省第八次改造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他的书法作品获全国“高墙之春”书画大展三等奖。奖状是一片金光闪闪的铜板镶在一片木板上。事前先交100元的报名费。评上三等奖交30元奖状费。一等奖的交50元,因为奖状更漂亮。他那部书稿又改了三四遍,内容依旧,风格不同了,少一些空侃,多几许平实。你最喜欢最后一章,他说闽南建筑有闽南的表情。他脸白了许多,牙齿也是。袁狱长让他戒烟,他就戒了。他们一年体检一次,很简单的。他什么都正常,就是体重有增无减。头一次68公斤,第二次71公斤,第三次73公斤。你认为他有点胖了,他父母认为这样刚刚好。瑞丽一言不发。


下午,你给曾金城写信,主要是汇报那只象耳瓶的事。才写半张纸阿菊来了,跟在她后面的女士三十出头。阿菊作介绍,汪副市长的夫人。你的生意有不少是阿菊直接或间接介绍来的,你给她百分五的佣金。小买卖她不做,而且三不五时提醒你不要心慈手软。汪太太想要个比较有档次的瓷器。你开库房让她选。阿菊眼尖,很快就发现装象耳瓶的那只箱子,当然要开开看看。你让她小心一点。她说上次来没有这个。汪夫人也凑过来看,说它很喜庆。


“就这个!”汪夫人很认真的。


“你开个价!又不是别人。”阿菊使了一个眼色,她总是认为你心太软,对达官贵人完全可以狠一点,不宰他们宰谁!

“我得问一下我那位。”你蓦地觉得不能卖。


“问什么呀问!该多少你一句话!”阿菊八成是以为价位比较高得征求一下曾金城的意见。


这汪夫人还就认定这只花瓶,说它品相好。多少钱跟阿菊说就可以了,那意思显然是她不再来,一切由阿菊代理。她一走阿菊就怨你,说汪××调任副市长之前是××县的书记,刚刚完成县城主体大改造,几十个亿的工程。你说多少就多少,人家不差你这么一小口。她走的时候一再吩咐,赶快跟曾总联系,晚上给她一个准信。


下午,你挂袁狱长办公室,他马上派人去叫。曾金城跑着来,你一般不打电话,他当家里出了什么事。你从头说起,买了“富贵鸟”还买了一盒安全套。曾金城说你准备工作做得还比较全面。你说以前的那一段时光,没跟他好,是你太保守,以后要主动一些,多少弥补一点。曾金城说他最近一直在练俯卧撑,你一笑,他也笑。说到劳斯莱斯他更乐了,说阿加还很有眼光。早在1925年劳斯莱斯就推出第一代“幻影”,今年的新“幻影”已是第七代。你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前天晚报上有整版的广告,他最中意的也是这一款。就买一“只”,让瑞丽跟你一起去,她对车的性能比较熟悉。梁夫人说的那位馆长他认识,是个研究员。那只粉彩象耳瓶是皇宫里的珍品,辛亥革命之后流入社会,几易其主。你做得对,即使两百万也不能卖。“明年是景德镇建镇1000年,我们一起去。”你不大明白,他说要把象耳瓶捐给景德镇陶瓷博物馆。


他问你还有什么事,你说没有了。袁狱长让他看管电脑室,他不敢出来太久。上面规定不可以上网,但年轻的犯人还是很爱来玩,由于“僧多粥少”,争吵时有发生。其实你还有一事,前几天你婆婆跟瑞丽说她想认她做干女儿。瑞丽没吱声。你装着没听见,然后想到“一国两制”,别看婆婆不识字,想出这一招倒是周全。一来妹妹跟哥哥不可以卿卿我我;二来也为他们今后来往弄个遮掩。你婆婆突然打住,大概是想到瑞丽的规则,她什么都要先经过曾总。


你挂瑞丽的手机,先说买车的事。她说车展的头一天她去看了,“幻影”那才称得上水,又气派又经典。车头的散热栅和“飞翔女神”是镀银的。厂家想得实在周致,车头的“飞翔女神”带防盗,停车的时候,它就沉下去。车一开,“飞翔女神”就慢慢浮上来。


你说下礼拜请她陪你一起去接曾金城出狱。现在你最讨厌的字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人前人后要一个样。你没说出来,但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她顿了一下,你当她不置可否是不好意思。不料她说算到昨天,来向她打听城仔何时出来的已有七十八位。个个留下手机号码,千叮咛万嘱咐,请务必提前两三天打电话或者发短信。她又顿了一下,似乎是想听听你的反应。你就发现她叫“城仔”了。再一想,那么多人分明是把她当作曾金城的红颜知己,人家也认了。你刚刚在网上看到一篇关于“第四者”的文章,说第四者介于情人与朋友之间,少了一种人为的羁绊和功利,多了一份情感的释放和挂牵。彼此精神上独立,经济上独立,不破坏对方的婚姻,也不影响对方的正常生活和发展。笔者认为,“第四类情感”的出现说明了现代人对婚姻名分的放松,第四者不像第三者那样计较得失,不求名分,不谋独有。他(她)们要的是深层的相知、理解、信赖和精神上的默契。但在精神发展的路上有不少第四者发生了性关系。久而久之,对家庭、配偶的感情产生了负面影响。因此,引起社会关注和道德争论。笔者预言,第四者会愈来愈多。这种低成本的感情生活很适合当今的大环境,客观上也是圆了无数饮食男女的千年美梦。


你还没看完就想到瑞丽,曾金城判刑之后她愈发憔悴。你婆婆时不时的炖一些燕窝人参之类,还没炖好就打电话。她有时来,有时推说没空。你婆婆改让你打。你哪敢懈怠,她倒是回回不落。即使一时走不开也定个时间过来。你发现她食量甚小,烟是愈抽愈大。你劝她不要这样,她说没办法。尤其是晚上,不喝一杯白酒就睡不着。为了见曾金城一面,她得托人找关系。闹“非典”的时候,七监实行全封闭管理,所有的接见一律取消。她还想去,这时没人敢帮她。她去找袁狱长,袁狱长更没商量,还训斥了几句。你想以后干脆邀她一起去,阿菊说不妥,让你继续装着不知道。其实你很想知道他俩见面说些什么。你几次差点开口问曾金城,写信的时候也屡屡想到。阿菊说很可能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所以她劝你不要问。


瑞丽接着说城仔的意思是要在大酒店弄个“脱草鞋”party,把亲朋好友统统请来。想过去闹热一下也是好的。曾金城朋友那么多。到时候,那七八十位有的翩翩起舞,有的一展歌喉。瑞丽说粗略统计得开三十几桌,大酒店的中档酒席一桌四五千元,加上酒水、香烟二十万恐怕下不来。此外,人家带礼物,总不能让人家空手而归,起码得回一个红包,一个按500元算,300个就是十五万。还有,那七八十位大概都会按本地的风俗给城仔“换鞋”(送皮鞋),再加上亲友送的,“他要穿到什么时候去?”亲友她管不了,对那七八十位她想提个建议,大家各人各样,有的送领带,有的送衬衫、皮带什么的。你说皮鞋多几双无妨,建议人家送别的不符合城仔的作派。素玉骨灰下土那天给亲友的红包一律500,现在是他出来,也包500你忌讳,包600吧。


“你想送什么?”你装着开玩笑。


她说每次去看他最刺目的就是那个“芋圆头”。她买了一顶帽子,已经拿去毛主席那里过炉了。打算一出大铁门就让他戴上。这一点你还真的没想到,看人家心有多细!你问她过炉是自己去还是托别人。她说自己去,第二天上午就回来了。你问曾金城那个手机是不是她拿去过炉的。她说是,那次刚好要带她姐的女儿去北京倜陶。你说party的事情请她负责,按六十万去办。她说那七八十位的大名单里有一位是她没想到的。


“谁呀?”


“传秀。”


瑞丽接着说已经打了两次电话,这些人里面就她一个没有手机,她留的是金籼寺的号码。你语塞。这个传秀!她跟曾金城不会有什么。说她对他有好感,想去迎一下你也能理解。天晓得她去瑞丽那里“挂号”是什么意思,金籼寺你依然隔三差五的去。为什么就不跟你说?


看来要“置一切忧喜于心外”还真不容易。再一想,那七八十位你都不在乎了,凭什么跟传秀生气?再说了,与其像小葛那样来无影去无踪还不如多来几个传秀。你让瑞丽记着,订三桌素菜。她笑了一下。你说把金籼寺的菜姑统统请来,包括寂云和随月。既然曾总是这么有魅力!


放下电话你坐了一会,想辜鸿铭的“比喻”也不是想贬谁褒谁,茶杯茶壶本是同一种材料炼成的,生来就是要在一起。场面让瑞丽去掌握,怕就怕她们一个个过来叫你“大姐”。你最不爱当这样的“大姐”,此事还得让瑞丽帮你想办法。可是话怎么说呢?你不想伤她,说她可以是个例外你也难以启齿。她对你一直是没名没姓没称呼,给你打电话的头一句是“我是瑞丽”,有时候连这个也省略。记得曾金城说过他不敢跟她开玩笑。现在,你有点明白了。


2005年十一月于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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