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为何会这样？只因自从中华文明走入帝制时代后，天下以专制皇权为大，不受任何限制而为所欲为；于是围绕权力的天无二日、你死我活、成王败寇、斩尽杀绝，就成为全部政治斗争乃至日常生活的准则。
一
清明时节游了趟金陵。已有近20年未到南京。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杂志社工作，赴江浙闽采访，南京是枢纽，因此多次路过停留。石头城的美好，印象颇深。
这次却震惊于她的变化：
一是满街的梧桐树变成了禿技。问过当地人方知，是为了防止梧桐开花飘絮污染空气，才将枝叶全部剃去。据说今年刚试验，效果如何尚不可知。
想不明白，梧桐种了也有近百年，不是一直飘絮吗？国人向有不畏自然、战天斗地、人定胜天之精神，固然推动了生产进步。不过也确有不少违背自然规律而遭报复的沉痛教训。
二是秦淮河畔已建成风光游览街区。原来杂乱无章的旧民居，都翻盖成古香古色的庭院楼阁，当然内容不外饭店商铺之类。但其青砖灰瓦、红木汉玉，以及石条铺路，工程之大，所费糜多，可想而知。至于人工复古的意义和能维持多久，尚待未来回答。
三是参观了据说花费几十亿人民币修建的大报恩寺遗址。
该寺原建于东吴孙权时代，被认为是继华夏第一佛寺洛阳白马寺之后的第二座佛教建筑。后屡毁屡建。明永乐十年（1412年），成祖朱棣为纪念父母朱元璋和马皇后，命工部按照宫阙规制，征集天下役夫工匠十万余人，费用计钱粮银二百五十万两，历时十九年始建成九级五色琉璃塔和佛寺，命名曰大报恩寺。
大报恩寺后又彻底毁于太平天国战火。直至新世纪之后，南京市开始筹划复建事宜，2007年，大报恩寺遗址公园正式启动建设。2008年遗址出土铁函，发现了七宝阿育王塔等一系列世界级文物与圣物，据说内藏“佛顶真骨”。2010年重建工程被列为南京市建设“十六个重大项目”之一。工程于2015年完成并对外开放。
如果你亲临其境，必能为工程的豪华奢侈、宏大精致而叹服。据网上描述，仅舍利佛光展区就用了42000盏灯，经水晶玻璃墙放大一倍而成84000之数，以合古印度八万四千座佛门。可谓千年佛光，照耀古今……又用了24000多个LD灯来重现传说中的七彩佛光，透彻的声光电体验，瞬间沟通佛教境界……
至于其中各种石雕僧佛、经书刻版、琉璃墙幕，更是精工细刻、夺人目光，远非一般文化遗址可比。
如此大手笔工程，似乎不是出于民间组织，但其中也有个人身影。比如就在工程宣布启动的2010年，大连万达集团董事长王健林就以个人身份，捐赠人民币10亿元！
王健林并非直接向工程捐款，而是先一次性捐给中华慈善总会，再由中华慈善总会分三次拨付南京市政府，用于重建工作。如此绕弯，明显是为逃避税收。而让人齿冷的还在于，中华慈善总会作为以救灾扶难于民众为宗旨的现代慈善组织，竟置千万无钱治病、无钱上学甚至无钱吃饭者而不顾，却作富翁与权力之间的掮客，让捐款去装点旧时代的残物。
四是游览了同样奢华无比，据说花费40亿人民币建造的牛首山佛教文化旅游区。这座占地总面积49平方公里，为供奉大报恩寺遗址出土的据称释迦牟尼佛顶骨舍利而修建的，号称以“补天阙、修圣道、藏地宫、现双塔、兴佛寺、弘文化”为宗旨的宏大建筑，用网上朋友评价就是，“进入穹顶内部观摩佛顶舍利的那个空间，那装饰，比洛可可还巴洛克，比圣家族大教堂还要更哥特，金光闪闪的瞎了我狗眼，这是佛寺吗？明明是皇宫。”
二
当我走在秦淮河畔那手工开凿并作旧的青条石路上，我不免会想，今人花费如此繁巨劳力的仿古作品，有何意义呢？
当我面对大报恩寺那美轮美奂的雕刻与万灯玄幻时，我又义愤不已：朱棣那厮承继的是他老爸阴狠毒蝎的基因，杀侄夺位，屠人无数，完全是人渣一个。所谓报恩，纯为演戏，且劳民伤财。其遗破烂，至多算个文物供专家研究罢了。何须浪费国民财富巧为装点，仿佛今天的文明人，也仍要象几百年前的臣民那样匍伏在地歌颂“永乐大帝”，啊——我呸！
而当我震惊于牛首山佛顶宫亦中亦西的富丽堂皇时，不免想问一声，这真是以尊重和规范为宗旨的宗教弘扬吗？你若看了这座除了宏大奢费外，并无系统文化体系的建筑，以及把西方诸佛与中国生肖混为一谈的无厘头内容，就明白恐怕不是了。更想问的是，这真是佛教一以贯之的清俭追求吗？当然更不是。更多的还是以金钱为目标的旅游项目，以及权力的所谓盛世贴金吧？
在已是21世纪的今日，科技日新月异。西方的芯片技术已进入5纳米微观世界，马斯克的太空探索正实现火箭回收技术。而我们呢？却把大量财富耗费在伪劣文化的堆金工程上，目的无非是商业炒作和官员政绩！
三
更深的思索还在于，从以上这些兴废毁建的毫无意义的历史循环中，以及今日的复古热来看，华夏子孙恐怕应算全世界最爱折腾一族了。折腾的代价，在朱雀野草、乌衣斜阳的兴亡哀伤诗情后面，其实是无数民众生命的惨死。
南京城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润着无数死于战乱者的鲜血。其中固然有外族之敌如日寇屠杀30万人的血腥。但更多的则是王朝兴替时同胞的无情互残。小者不计，史载大型屠城，南京就至少有四次：一是公元6世纪梁武帝时期侯景叛乱，交战方反复占领建康（今南京）并屠杀抢掠百姓，致死2万余户数十万人。二是公元1130年，金军南侵火烧建康，3日内竟屠杀17万居民。三是满清时太平天国起义，洪秀全攻下南京，据《金陵省难纪略》记载，“数百万生灵，城初破死者盖已不下数十万矣。”紧接着就是第四次，1864年曾国藩湘军打败太平天国攻占南京，清人记载：“金陵之役，伏尸百万，秦淮尽赤；号哭之声，震动四野”……
正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为何会这样？只因自从中华文明走入帝制时代后，天下以专制皇权为大，不受任何限制而为所欲为；于是围绕权力的天无二日、你死我活、成王败寇、斩尽杀绝，就成为全部政治斗争乃至日常生活的准则。儒家所谓“三代政制”的天下为公、和谐包容、仁义礼智信等等美好说教，完全沦为统治者装逼和麻醉臣民服从的招牌口号。
今天若去日本旅游，常能看到百年居舍、千年古建；日本天皇从公元前5世纪至今绵延2600余年，成为世界上存续最长的政治形态。为何？因为天皇之权从未独大，而是受到各方诸侯幕府的权利牵制，从而相互制衡，无须采取赶尽杀绝、斩草除根的血腥零和博奕。
今日若去欧洲旅游，也遍地可见千年城堡宫殿与城镇。为何？因为西欧历史上虽不少杀伐争战，但王权与封建诸侯贵族却是长期共存的。这种政治权利多元的社会，不仅减少了人们相互灭绝的必要和独占野心，而且为现代文明在西方诞生提供了土壤。
我们却是，从秦皇一帝之后，就只有一姓一家一族之专权。全社会除皇帝君王不受制约的生杀予夺之权，以及由皇权派生的各级官吏权力外，百姓民众几乎没有任何权利可言。当然也不可能构成对皇权官权的有效制约。
权力者，公治之柄。权利者，社会之根。百姓民众丧失了传统习俗与律法契约赋予的权利及其意识，不仅无法保护自已的利益，而且不可能形成全社会的恒生之力。当民众连土地房屋乃至生命都不属于自己所有时，还会有十年百年甚至千年的事业追求吗？“民无恒产必无恒心”者，正此谓也。
在这种帝王权力不受限制，民无恒产也无恒心的社会，人们改变生存现状的唯一途径，就是揭杆造反，杀光灭绝原来的统治者，夺取权力而自家南面为尊。
于是王朝兴替如车轮，刀兵战火如便饭，郊原流血似河流，朝日宫城暮成土。两千年的历史，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最后落得一片大地白茫茫。
如果我们今日不能正视自己的历史悲剧，仍然沉愐于王朝兴替、帝王霸业的所谓辉煌传统迷思中，就只能说明身在现代，头脑却还停留在古代。如此，建再多的复古楼宇、遗址宫殿、文化项目，也只是炒作的闹剧而已，与民智开化和社会文明进步，并无多大干系。
（除第一张来自网络，其他图片均为作者摄）
2021年4月5日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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